第5節
如果她不具備迷人的魅力,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那么對她沒有性/沖動很正常,但他完全可以讓別人來照顧她,顯然這里有很多女服務生。 這般想著,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下沉。 陳宗月將她的手臂放在腰腹,脫下她的涼鞋,搬起她兩條腿放在床上,再替她蓋上被子。 這一切她都能感覺到,包括他緩緩拍了幾下她的肩膀,讓她入睡。 此時他們的相處方式,比以往都要詭異,天空似乎刻意配合著,滾落一聲悶雷。 第6章 06 黃鸚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這是她熟悉的天花板,蒙著一層白色蚊帳,窗臺外沒有晾曬衣服,對面樓鄰居家的燈光雪亮,直直鋪在她一動不動的身體上,一只蒼蠅粘在玻璃外面的影子像顆黑痣,長在衣柜門上。 手臂放在腹部,仿佛胳膊底下仍夾著那支溫度計,她緩緩呼吸,纖長的睫毛上下掃動,胸腔像退潮的浪。 黃鸚記得下午自己睡了很久,忽然就像躺在吊床里失去重心,走過了一段路,只是她頭昏腦漲不愿意睜眼,勉強瞇見一點也是虛化的場景—— 昏暗促狹的甬道,旋轉的朱色樓梯,最后是滴落在她腳踝的雨,她被安放進車后座,就再也無法感知四周,沉沉睡去。 從床上坐起身脖頸還黏著汗濕的頭發,黃鸚擰起眉,這濕熱的天氣,窗戶緊閉電扇也不開,是不是企圖悶死她。 錢丞叼著一顆煙,坐在電視機前觀看無聲球賽,一絲離奇的風拂過膀子,他轉頭看見一個蒼白的女人,穿著輕飄飄的裙子站在門里,嚇到他毛骨悚然,大概是體諒她生病才把臟話咽了回去,瞥她一眼,繼續對著電視機,說,“藥在桌上?!?/br> 隱約有鼾聲起伏,姑媽已在房中熟睡,誰也不想吵架。 黃鸚抬腿跨過他的床板,走向飯桌倒了一杯水,再將一把藥塞進嘴里,就聽他自言自語的念著,“真是萬千寵愛……” 錢丞捏起報紙折的‘煙灰缸’過來,佝僂著往桌下的垃圾桶里倒煙灰,他說話低聲,“我想叫醒你,阿叔不讓,直接把你抱上車,還叫我背你上樓,害我腰疼未好又添新傷?!?/br> 黃鸚被水嗆到輕咳兩聲,“誰抱我?” “我啊……”他直起腰的表情夸張,又接著嫌棄道,“可能嗎?” 沒閑情翻他白眼,她使勁回憶被自己錯過的懷抱,必然是那間客房里的香薰麻痹了她的嗅覺,否則她怎么會聞不出陳宗月身上的味道…… 太可惜了。 錢丞說,“我明天不回家,你同阿媽講聲?!?/br> 黃鸚心思飄忽,牙齒磕著杯子,順嘴一說,“姑媽要問為什么呢?!?/br> 他嘴里‘嘖’一聲,不耐煩道,“就話我在阿叔家談生意?!?/br> 聽到這一句話,她耷拉的眼簾忽地揚起,又低下頭往原本就剩一大半的杯子里倒水,不讓他發現自己的神情,“你給我陳先生家的地址吧,萬一姑媽有事找你呢,而且今天陳先生這么照顧我,也應該跟他當面道謝才對……” 黃鸚搶在他出聲之前補上,“明天下午我沒課,保證早去早回,在你們談生意之前就走?!?/br> 錢丞對情情愛愛的彎彎繞繞,天生遲鈍,不挑明不知道,就認為是她的神經搭錯線,“你跑到他家講聲多謝,他還要請你飲杯茶,阿茂整餅,沒事找事做?” “我沒住過豪宅,想參觀參觀,行不行?” 黃鸚忍住與他翻臉的沖動,倒了滿滿一杯水卻不碰,來到他的折疊床旁撫裙坐下,“又不是什么為難的事情,作為交換,我介紹一個女生給你認識,長得比關之琳還漂亮?!?/br> 錢丞有一會兒沒說話,捏出一顆煙含著,火焰躥得老高,也不怕燒到自己的鼻子,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才說,“以前住隔壁的那個,叫什么什么樓?” “小樓姐?”她想也不用想。 “對,小樓……”他翹起嘴角笑,眼睛也是彎的,“我還小屋呢,瞎起名,她姓什么?” 錢丞不可能無端打聽起一個女人,她遲疑片刻,不安的回答,“曲曲,曲……” “蛐蛐?” 黃鸚還是很敏感的察覺到什么,急了說,“你別去招惹她?!?/br> “你管我!” “她有對象!” “誰?” 她猶豫道,“……高子謙?!?/br> 錢丞瞪大眼嚷嚷,“哇,這個死撲街,一腳踏兩船?我一刀叫他斷子絕孫!” “小點聲!”黃鸚狠狠打了下他的肩膀,確認姑媽沒有被吵醒,回頭對他說,“再跟你重申一遍,我和他只是同學?!?/br> 她也懶得廢話,“要么給我地址,要么給我三百塊錢,你選吧?!?/br> “夠膽啊你,敲詐我?” 第二天早晨,不等收音機開始好幾遍的重復上海人民廣播電臺,黃鸚就已經撩開紗帳跳下那張狹小的床,連拖鞋也不穿,就在衣柜中挑選她的裙子。 冷薄荷色的肌理面料從她的頭頂滑下,遮住她奶油般的胸脯,細瘦的腰,落在她的膝蓋上。她背過身扭轉脖子,拉鏈只到峰巒的肩胛骨下方。 上午最后是兩節廣播電視概論課,每回上這門課就打瞌睡的黃鸚,今天興致高漲頻頻提問,講課老師心里倍感忐忑,怕她以今天的表現為由要求期末加分,沒曾想一下課她就消失得沒影了。 在被陽光曬到發白的馬路上,黃鸚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九元坐到靜安區的通衢大道下車。 周圍不似石庫門里弄沒有人在午睡的繁忙,空氣里飄著雞毛撣出的灰塵與小吃攤子的鹵香,這里沒什么車輛來往,丁香花樹后面是一棟棟比天色更灰暗的老洋房。 黃鸚抬著微平而飽滿的下巴,一門一戶數著門牌號,直到看見這面黑色大鐵門,被它擋在后頭的聯排別墅,一片寧靜。 按下門鈴,她的視線捕捉到從花園石階縫里,躥出藍色的阿拉伯婆婆納,于是湊近鐵門,閉上眼深深吸氣,聽見有人開門的響動,她即刻后退了一步。 從別墅走出來的阿姨個子不高,臉部骨相凸出,皮膚黝黑應該是菲律賓人,笑著開了大鐵門,為她帶路。 昨天下過雨,花園中扇形的灑水器不再給草坪降溫,一不留神,她酒紅漆皮的平底鞋踩進了泥巴里。 真是一個不好的開始。 黃鸚走進別墅就愣了一愣,這玄關像一座溫室擺滿了花,麝香百合、珍珠梅、刺槐,如果說有很多鮮花圍繞會讓人想到婚禮,那么此刻清一色的白,則是讓她想到葬禮。 阿姨將一雙嶄新的拖鞋擱在她腳邊,又指了指她的鞋,比劃著意思是幫她刷一刷。 黃鸚閑步穿過無人的客廳,指尖拂過走廊的墻,仰頭望著吊燈,腳下情不自禁地轉圈,地毯收下足音,兩側墻上掛有許多靜物畫,她只認出了德加的芭蕾舞女。 隨后,她戛然止步,單獨打量一幅畫。 這幅畫里的耶穌手上滿是鮮血,頭上冠有荊棘,除了衣著和姿勢之外,就像一個干癟的老頭。 “這是羅馬天主教的畫?!?/br> ——冷不丁響起的女人聲音,仿佛近得在耳朵后面,黃鸚驚了一下,立刻轉身面對著她。 她那雙化著深綠色眼影的圓眼睛,盯著墻上的畫,不偏不倚,自顧自地說著,“聽說,這個天主教的修女如果生下孩子,就會把孩子活埋在修道院的圍墻里,連靈魂都要站著懺悔?!?/br> 在黃鸚不知作何應答時,就見她伸出掌心,介紹她自己,“李佳莞?!?/br> 黃鸚沒來得及開口,便被她搶過去說著,“黃鸚,我知道?!?/br> 李佳莞先是友好的笑著,提議自己當向導帶她四處逛逛,隨即把她領進第二棟洋樓的一間房。 在裝飾物的布置下沒有空余的墻壁,頂到天花板的書架上收藏著各國革命書籍,人物傳記,中外小說,毫無疑問這里是一間圖書館。 黃鸚饒有興致地觀察每一件陳列的物品,塔夫綢般的鬈發披在背上,毫不介意一旁注視她的目光。 李佳莞斂回視線蹬掉拖鞋,彎曲她的膝蓋,涂著墨綠指甲油的腳趾踩在褐皮沙發上,展示自己在這個家里是無拘無束的,當黃鸚問起為什么將白葡萄酒擺放在書房時,她又表示自己不知道,并且說,“我也才來兩天?!?/br> 才來兩天,已經擺出女主人的姿態。 李佳莞抄起書桌上一盒萬寶路,找不到打火機又扔下,突然說,“我想這個周末在家辦bbq……”她從沙發里下來走到窗前,用指尖點了點嘴唇,表情像是在思考,然后指著圈住花園的那面墻,“就在那里吧?!?/br> 她又扭頭問黃鸚,“你要來嗎?” 黃鸚肯定這個李佳莞不喜歡她,卻還要強迫自己與她親近,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 但不管是她專橫的自說自話,高傲的神情,或者目中無人的種種態度,完全達不到刺激黃鸚的程度。 直到—— “norman!”李佳莞朝一個方向喊道。 黃鸚順著望向書房外,看見不遠處出現的陳宗月身形頎長,難以忽視,他正與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作別。 李佳莞快步奔上去,不屑于跟那個準備離開的中年男人打招呼,只沖著陳宗月明朗的笑,她的手背在身后,姿態嬌俏。 黃鸚承認自己在一些事情上,心眼沒比黃鸝鳥的五臟大。 目睹這一幕的她正想著,如何才能讓陳宗月像她一樣,厭惡這個李佳莞。 第7章 07 送走生意往來的人,他知道李佳莞等候在旁,但是一轉身,陳宗月先望見站在書房里的人。 離得不算太遠,剛要對上視線,她就把頭低下,把臉斜向一邊,露出纖弱的脖子,擺出漠不關心的神情,像是本該屬于書房中的一幅人物畫。 他們正朝書房靠近,黃鸚拿起鉛筆,往空白的橫線稿紙上寫了一個‘陳’字,同時聽見李佳莞在跟他商量bbq的事情,他沒拒絕也沒答應。 放下鉛筆,陳宗月已經來到她面前,他穿著比平日稍顯正式,純棉襯衫罩住寬闊肩膀,收進窄腰,深灰色長褲,他的臉刮得很干凈,突出了過分高挺的鼻梁,線條分明的眼睛。 陳宗月問她,“好點了嗎?” 黃鸚抿唇嗯了一聲,對他揚起笑臉,一雙杏眼變作兩道彎月,眼角碎發就似遮擋到視線的樹杈,他準備伸手將其撥開,恰巧端著餐盤的菲傭進來了。 磨砂銀的托盤上堆滿熟透的草莓,描金的骨瓷茶壺旁邊,配著裝有方糖塊的玻璃罐子,好像跟那天被他用來裝獨角仙的罐子一樣。 陳宗月往后退了一步,下半身倚靠著桌子,“阿丞說你要來,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今晚留下吃飯?” 黃鸚捏了一顆草莓,側身對著他,坐在沙發扶手上,并攏一雙腿,試圖將腳尖對齊照在地毯上呈菱形的陽光,低著頭說,“他不喜歡我留下?!?/br> 這個‘他’是錢丞,也可以是近在一旁的李佳莞。 陳宗月慢慢道,“是我讓你留下,不用管他?!?/br> 無從得知黃鸚是否故意,在李佳莞正要開口說話時,她突然咳嗽起來,如同喉嚨里含著砂礫的聲音。 陳宗月上前倒了一杯熱茶,“生病了不在家休息,非要到處跑?” 黃鸚從他清瘦的手中接過茶杯,抬起下巴望著他,“我想自己跟你說聲謝謝?!?/br> 他笑了笑說,“你總有理由謝我?!?/br> 找不到機會出聲的李佳莞深深擰住眉心,她把陳宗月視作長輩,黃鸚與她不同,就像黃鸚不想規規矩矩的坐著,一定要顯出她修長雙腿;不愿意伸長胳膊去接杯子,一定要等他走到身前,讓男人褲管停在離她細小膝蓋不到五公分的地方。 這時,黃鸚扭頭瞧了她一眼,對陳宗月說,“佳莞想周末在花園燒烤,我也覺得很有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