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沒輪到她做出什么舉動,陳宗月神色已經與往常無異,語氣平平的問她,“你用郵票換了多少錢?” 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跳到這個問題上,黃鸚愣一下,才如實回答,“……三百塊?!?/br> 陳宗月轉向她身旁的男人,“飛仔丞?!北稽c名的錢丞背膀一挺,聽到他接著說,“你賠給她?!?/br> 錢丞張嘴癡呆,“???阿叔,這也……”他了解陳宗月,無論什么情況下他都是說一不二,即刻對黃鸚道,“等住,我去撈上嚟!” 一個惡意與她爭奪,一個故意扔筆,兩個人好像仗著自己年紀比她大,沒有一句歉意,黃鸚不知道更生誰的氣,只能替自己委屈,她眉心一擰,“你愛怎么撈就怎么撈,我不要了?!?/br> 黃鸚扭頭就要走,陳宗月叫住了她,“你等等……” 她聞聲定住了身,他卻對著面前的錢丞說,“汪老板定了兩盒太平猴魁,你拿了地址送過去?!?/br> 不用想轍從百年老樹寬、壯漢人頭高的魚池之中撈筆,錢丞自然跑得比誰都快,走過黃鸚身邊時,低聲警告她,“不要亂講話?!?/br> 黃鸚還生著氣,懶得答應一聲,然后見陳宗月自己把那張椅子扶了起來,再抬手對樓下服務生招呼,他腕上沉香珠隨之往下滾落。 三樓是私人會所不隨意接待茶客,轉眼余下他們兩人,算不上共處一室,但是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等陳宗月雙腿交疊怡然,看她還站在原地,便一指旁邊椅子,意思是讓她坐。 黃鸚眼睛不眨的遲疑了幾秒,上前只坐三分一,她記事以后就沒這么淑女的端坐著,姑媽見了要欣慰。 陳宗月看著她,笑意淡淡,“你總這么怕我,是我長得很可怕?” 她該往脖子里抹點蠟,就不會如此艱難地搖頭。 他長得不可怕,正相反的五官英挺,可以想象到他年輕時一定是風靡萬千少女,而今唇上有淡淡一層青須,凸顯年紀穩重,眉眼溫和,好似煦風微拂。 那句話怎么說的,男人應似酒,經得起沉淀,才有味道。 大概她是被錢丞洗腦,他描繪的陳宗月今晚說要收哪條街,不需等天亮就有字頭爭著過來給他插旗,難道是因為敬老嗎?平時看你是無知小輩不跟你計較,千萬別做蠢事,小心把你切了卷壽司。 陳宗月斂了笑容,頗有幾分鄭重地向她道歉,“不好意思,把你的筆丟了?!?/br> 錢丞離家三四年,口音越發別扭,而他呢,即便不是字正腔圓,也是清晰自然,從不跟她說廣東話,吐字不快且低沉,就像攥緊一把沙子。 陳宗月繼續道,“我一定叫他賠夠你錢,順便你問問那人喜歡什么,我來買?!?/br> 那人是指高子謙,她很無奈。 這支鋼筆和高子謙沒有半毛錢關系。 要不然,怎么會被他扔了,還生不起他的氣,只剩滿心酸澀、滿腹委屈。 黃鸚一直認為,陳宗月對她的態度不差,甚至多有忍讓,完全是因為錢丞,沒人懷疑錢丞的忠心,那是天地可鑒日月可表,照顧一下他的表妹,在情理之中。 否則,陳宗月就算將時間浪費在數茶葉,也沒空瞧她一眼,更別說與他坐在這里喝茶。 是以,她沒想好要怎么回答,服務生先抬來一張烏木根雕茶幾,擺上一副茶具,用單獨的小壺燒上開水。 這套茶具應是陳宗月專屬,茶盤上有他的一串橄欖核佛珠,他拾起佛珠捏在掌中摩挲,一邊泡茶,一邊提起,“還有,你的郵票賣給誰了?” 黃鸚尚在打量他的手,這會兒回神說,“……我的朋友?!?/br> 陳宗月點了點頭,既然是小朋友的事情,他就管不到了。 不一會兒,過來一位中年男人,黃鸚只知道他叫老文,臉上有一道很深的疤,一年前正在與人交易被她撞見,再從茶室出來撞見她的,就是老文。 距離不遠,能聽見老文說是誰打來一通電話,陳宗月不急不慢地交代,“講我一會回他?!?/br> 老文走了,壺里水滾了。 陳宗月沏茶動作不細致,卻又行云流水,只倒入她的蓋碗中。他起身說,“你先喝茶,我有事要處理?!?/br> 黃鸚抬頭看著他,“我能在這坐到太陽下山嗎?這里涼快,我們家一般不開空調,省電?!?/br> 年輕人才不分什么春寒剛過,入夏就是炎酷,出了茶樓的門,蟬聲定是四面八方涌來。 視線居高臨下,無意間將她稍低的領沿覽入眼底。陳宗月默了片刻,狀若無事般頷首,“可以,走前記得交個茶位?!?/br> 一樓接待臺上立著小牌子寫明,茶位費一人收二十。 黃鸚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身。 他驚了一下,隨后笑著說,“坐吧,餓了叫老文給你搞些吃的來?!?/br> 黃鸚老實坐好,眼里閃著機靈的光,“免費?” “賒賬?!标愖谠聹蕚潆x開,又說了句,“以后慢慢還?!?/br> 他臉上沒有笑,不知說真說假。 過了會兒,沒見到陳宗月,老文給她端來一塊巧克力蛋糕,精致的不像話,他說廚房里的點心師傅以前在中環開餅店。黃鸚嘗了一口,不吝嗇地豎起拇指贊美。 等到白瓷盤底僅存巧克力的印記,她輕輕將茶水吹開漣漪,啄飲下肚,竟然勾起食欲,就近找著一本價目單,翻閱得她瞠目張口,一杯茶和幾叉子下去,一只鋼筆沒了。 破罐破摔,黃鸚舉著這本子晃蕩到樓梯前,將其一合傾身望下,瞧見了老文,便告訴他還要一個栗子蒙布朗。老文笑著應了。 就讓這筆賬賒到天荒地老吧。 從茶樓出來胳膊還是冰涼的,沒走幾步路就一脖子汗,想遛食都不成,非逼著她搭上公共汽車,太陽沒下山先到了站。 弄堂里飄出修棕繃床的吆喝聲,拐彎就到家之前,黃鸚踮起腳摘了一朵雞蛋花,放在鼻尖聞著。一進家門就聽見樓上電視在播天龍八部,她踩上木板搭的樓梯,唱著它的主題曲。 姑媽鼻梁上架著金邊眼鏡,坐在縫紉機后面看得入神了。直到她轉過頭,發現一只小黃鸚蹲在身旁,笑瞇瞇地捧著一份芝士蛋糕,請她品嘗。 姑媽說笑,“哪兒偷來的?” 黃鸚理直氣壯,“我買的!”雖然是賒賬。 她的姑媽全靠早年喪偶、兒子沒心肝,練就出舉重若輕寵辱不驚,領著每個月五百退休金,住在這屋的樓上,樓下開著裁縫店。 裁縫店初期難經營,姑媽不是八面玲瓏的個性,稱得上內斂,所幸養了一個小機靈鬼,說話磕磕絆絆,倒是更可愛,幫著她姑媽與客人打交道,插科打諢也很在行。為了獎勵她,如果有剩下料子就給她車一條裙子。 這么著,黃鸚打小就是店里的模特、活招牌,不管穿什么都有人說,哎呦,這小姑娘身上衣裳真好看。 可惜時代發展的腳步太快,現在大家追求新穎款式、商場名牌,姑媽這兩年做的活兒除了縫補、裁剪不合身的衣服,就是婚嫁用途的秀禾服。秀禾服考驗繡工,這邊新人又是急用,她只能徹夜不眠,挑燈趕工。所以,姑媽說做完這一套,黃鸚后兩年學費也有了,就再也不接婚服了。 夕陽落到山頭下,打開折疊桌,擺上一鍋紅薯粥,黃鸚肚子里裝著蛋糕,吃不下。錢丞晚上也沒回來,難道是怕她真管他要三百塊錢? 其實,那支鋼筆溺死在陳宗月的茶樓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翌日早上,一樓電鈴響了。 這兩天沒課,黃鸚愛睡懶覺,這才洗漱完嘴角還沾著牙膏,光腳噔噔噔飛下了樓梯,看見樓下的人影之后,她腳步變慢,最后是斜斜倚著墻站住,等他說話。 高子謙不知道哪里搶來的小孩皮球,在手里拋著玩,對她說,“今天龍華開廟會?!?/br> 他個頭不高不矮,長得相當清秀,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女孩子都要嫉妒。黃鸚偶爾會想,她是怎么就和這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玩到一塊兒去了。 她不記得,但是高子謙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大學迎新的聯歡會上,她演一個小品節目,一身民國時期盛行的五四裝,一雙黑色小皮鞋,一張笑臉清清爽爽。 頓時,他悟到了張恨水筆下的沈鳳喜,單是一件藍布罩衫,為何勝過穿著西洋舞衣袒肩露臂的時髦小姐。 第3章 03 當時在后臺駐足而觀的高子謙非常疑惑,表演小品的演員怎么能笑,彩排了幾遍還憋不住,上臺都笑,頻頻笑場居然不換人。 也無所謂,因為整個節目可以說沒有亮點,觀眾幾個哈欠熬到最終煽情部分,怎能想到,她是唯一的不落窠臼—— 舞臺剩一束光照著彈吉他的男生,她慢慢走進光里,坐在他身旁唱夢醒了,一把好嗓子,一點點隨性,細致如秋雨的輕軟里藏著針,淅瀝瀝地縫住聽眾的心,于是在吉他間奏時,臺下情不自禁響起一片掌聲。確實無人能替代她。 小品結束,她掩面笑著從臺上跑下來,高子謙腦一熱就把她給攔住了。她說,她叫黃鸚。 黃鸚表面上是嬌滴滴的海市女人,皮膚比奶粉還白,身子薄且小,內里和他性格相似之處太多,上躥下跳、冒冒失失、滿懷激/情。不出幾日,便認清他們只能做朋友,人總是向往自身缺乏的東西。 不過,幸而與她相識的機緣,讓高子謙遇見了另一個女人。 此時燥熱的風從四面吹進來,在裁縫店里打個迂回,也添上幾分涼爽。 黃鸚把臂一環,身上藍色的梭織睡衣裙擺從小腿縮短到膝蓋,她一臉看穿的說道,“不是專程來約我吧?” 高子謙將皮球扔到她懷中,她條件反射地接住。 “我請客,你就說走不走吧!” 黃鸚差點笑出來,把皮球砸了回去,“等著?!彼龘P起下巴,扭身膝蓋一抬,“我上去換件衣服?!?/br> 話音隨著她湛藍的身影,明快地奔上樓梯。 高子謙在小小裁縫店里轉悠,這地方他來過不下十趟,大抵沒留心去記,瞧什么也都新鮮,拿起碳鋼剪刀比劃兩下。正巧,黃鸚姑媽從菜市回來,他朗笑道,“阿姨您早!” 知道他是黃鸚要好的同學,姑媽也不見外的問他,“中午留下吃飯伐?” “不了,我找小黃鸚去廟會逛逛?!备咦又t說話行事不自覺帶點高人一等的驕氣,是富裕家庭成長的痕跡,偏生一雙眼睛,倒是挺真誠,“您也一起?” “你們小年輕一道出門白相,我個老阿姨湊什么熱鬧?!惫脣屃嘀松蠘侵?,又回頭提醒道,“別太晚回家,你家里該擔心的?!?/br> 剛說完,就見黃鸚一邊扎著頭發跑下來,向她打了聲招呼,就跟高子謙蹦跶出去了。隨即,姑媽在屋里沖他們喊道,“過馬路看著點車!” 不多時,站在一棟七層高的居民樓前,黃鸚仰起頭兩手放在臉頰上,朝著上面大聲喊道,“曲小樓——” 四樓窗戶拉開,一個人影隔著防盜網往下張望一眼,窗戶又關上。 聽見樓道里有人下來的動靜,黃鸚瞇起眼眸笑,乖巧地叫著,“小樓姐?!?/br> 來到他們眼前的女人叫曲小樓,長相屬于溫婉恬靜那一個門派,但不笑的時候,又透著點兒冰冷冷的味道。曲小樓以前是黃鸚的鄰居,比他們要大上三歲,而黃鸚早就知曉,高子謙想抱這塊金磚。 一年多了也沒什么實際進展,倒讓她這個電燈泡,锃明瓦亮。 龍華寺前整條街道熱鬧非凡,每走幾步就能撞見幾個鼻梁高聳、眉骨如峰的外國人,高舉著相機穿梭,而數量最多的當屬沿街的小吃。 黃鸚腕上掛著一袋老虎腳爪,手里捧著烘山芋,打起了蛋筒冰淇淋的主意,適逢表演隊敲鑼打鼓地經過,她被分隔在這一頭,望見那一頭的兩個人—— 高子謙在她面前話可不少,能貧能講大道理,走在曲小樓身旁莫名其妙端起少爺架子,愣是蹦不出一兩個字,雙手收在褲兜里,場面極其尷尬。 黃鸚沒底氣笑話他,因為她與高子謙是同病相憐。 既然同是天涯可憐人,下午日頭正旺的時候,黃鸚謊稱姑媽叮囑她傍晚前必須回家,再耽擱一會兒,到家遲了怕要挨罵。 高子謙心領神會默不作聲,曲小樓半信半惑的點頭,看著她戴上玩具眼鏡,沖自己慫鼻一笑,然后跑遠,在人群之中轉身揮揮手。 黃鸚不僅僅是年輕,連賤價香水也蓋不住的氣息,像她既蓬松又軟的頭發一樣,是與生俱來的,她是野生的白花鳶尾,活在她每一個細胞里的羅曼蒂克,豈能用年輕兩個字概括。 那么他是怎么想的呢? 曲小樓轉頭看向身旁的人,他只是望了一眼黃鸚遠去的身影,毫無特別的感情,跟著低眸與她對上視線。 她淺笑說,“等會兒放鞭炮煙很大,我們往回走吧?!?/br> 高子謙點了點頭。其實,周圍太喧鬧,沒聽清她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