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月色皎潔, 二樓的臥房內,阿芹躺在柔軟的大床上, 她閉著眼, 睡得甚是安詳。 阿媛小心地替她蓋好了被子, 吹燈慢慢退了出來。 回到自己的臥房,顏青竹也正躺在床上, 亮著燈等她, 見她進來, 忙輕聲問道:“睡下了?” 阿媛點點頭, 脫去外衣, 上床與他偎著,心下有些歉意, 不禁道:“買下阿芹, 差不多花去我們所有的積蓄, 你若是難受,只管說我好了?!?/br> 顏青竹笑道:“說你什么?有句話不是說什么千金散盡……還復來?!?/br> “你真這么想?沒一點點心疼?”阿媛問。 顏青竹抿了抿唇,“說實話, 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心疼的。不過, 救人要緊嘛?!?/br> 阿媛靠在他的肩頭, 低聲道:“其實, 私心地說, 我也好心疼的,那些錢都是咱們辛辛苦苦掙的,如今一甩手就不見了。而阿芹這個事情, 她是挺可憐的,可從前,我是告誡過她好多次的,沒想到,告誡了不管用,反倒我自己替人家買賬了。若這個人不是阿芹,我拿旁人的眼光看,她除了可憐,不也是自作自受嗎?可她畢竟是阿芹啊,或許老天爺就是安排我們散盡家財也要給她贖身的?!?/br> 顏青竹拍拍她,“別難過了,既然是老天爺的安排,咱們就接受吧。如今救得她身,也不知救不救得她命?!?/br> 阿媛也嘆口氣,“不知她受了多少折磨,看到飯菜也沒什么胃口,又不多說一句話。等她睡一覺,明日我再問問吧?!?/br> 夫妻二人聊得幾句,終是疲憊,相擁睡下。 第二日,顏青竹吃過早飯,去了傘坊。 阿媛見阿芹那處沒動靜,想她可能還沒醒,便留了些粥菜在廚房,又忙著做糕。 等糕都上籠了,阿芹還沒出來,阿媛有些擔心,便端著粥菜上樓了。 推門而入,見阿芹正搭著被子靠在床頭,眼睛無神地看著緊閉的窗戶,聽到聲響,才慢慢轉過頭來看阿媛。 “餓了吧?先喝些稀粥,再去樓下洗漱,先穿我的舊衣服,改日再去做幾件新的給你?!卑㈡伦酱睬?,柔聲道。 阿芹木然地點點頭,接過阿媛遞來的粥,一勺一勺喝了起來。粥的溫度正好,阿芹吃得很快,顯然比昨日的胃口好得多。 她咽下最后一口粥,用仍舊嘶啞的聲音開口道:“阿媛,你知道嗎?自從去了那里,我幾乎沒怎么吃過飯,每次只敢吃一點點……我怕老鴇讓人給我下藥,迷了我。我寧愿他們拿鞭子打我,可他們用那種小針刺我,疼得能讓人暈過去,卻不會有疤痕?!?/br> 阿媛知道她必然吃盡苦頭,如今肯說出來,倒是好事。 “阿媛,我錯了……我當初應該聽你的話……嫁個良人。哪怕瘸的傻的,好歹不會把我賣了。如今我不僅害了我自己,還害了你……我在那里的時候是不是就該一頭撞死了,如今出來也是害人?!卑⑶鄣穆曇暨煅手?,眼睛顫動,卻流不出一滴淚來,她猛然閉上眼,覺得眼睛生疼。 她閉著眼,接著道:“添祥蓄了胡子,又曬黑,果然那位相公就不喜他了,尋了新歡。娘子讓我們都贖身出來,我們本都找好了新地方,新主家,一起再做仆人??商硐椤㈡?,你說得對……賭,是有癮的?!?/br> 阿媛知道阿芹必是被添祥賣的,可具體為著什么,她還是不清楚,如今聽阿芹這么講,似乎猜到什么,忙問:“他又欠下賭債?” 阿芹點點頭,冷笑道:“是啊,從幾兩到幾十兩……他總說能翻本的……” 她睜開眼,眼中只有憤怒后悔,不再有對這個男子的絲絲眷念。 阿媛嘆口氣,又對她笑道:“你現在莫想太多了,把身體快些養好?!?/br> 阿芹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日,阿芹身體每日都有好轉,還力所能及地要給阿媛幫忙。說是既然被他們夫妻買回來了,就是他們家的下人,讓阿媛別把她再當姐妹看待。 阿媛卻有些不忍,只讓她多休息,雖說花了大價錢,但她卻不可能真的把阿芹當了下人。 時間過去半月,已是深秋,阿芹飲食恢復,凹陷的臉頰慢慢鼓了起來,只是卻仿佛心病難愈,不僅不愛出門,沒事愛發呆,除了那日早晨與阿媛多說了一些,往后偶爾才與阿媛說兩句話,此外就是不停地干活,平日里沉默得讓人不覺得家里多了一個人。 這日晚間,阿芹又主動收拾了廚房,替阿媛與顏青竹燒好了熱水,然后與阿媛道了聲先睡,這才上樓歇下了。 夫妻二人洗漱后也歇下。阿媛摸了摸每天都被阿芹擦一遍,光滑得閃亮的床頭,嘆息一聲道:“阿芹這么下去可不是辦法。她每天這樣,一來麻痹自己忘卻過往,二來覺得虧欠我們?!?/br> 顏青竹也甚是無奈,這個阿芹每天與他們同吃同住,晚上倒好,各不打擾,白天在飯桌上一句話都沒有,仿佛旁邊立著一個木頭人,頗有些尷尬。 “過段時間就好了吧?!鳖伹嘀癜参康?,其實心里也沒底,多少人受了打擊,就此一蹶不振的。 “其實我想了一個法子,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卑㈡略囂降?。 “什么辦法?”顏青竹好奇。 阿媛道:“我想……可不可以讓阿芹去南安村,與石嬸子住一處?石嬸子每天樂呵呵的,能逗人笑。阿芹還可以學下織布和繡花,這對鄉下女孩子來說是最有談資的手藝,阿芹她雖是眼下這樣,可將來怎么也要嫁人的,總像下人一般跟著我們可不太好,若有一門正經手藝,總是能嫁得稍好一些?!?/br>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鳖伹嘀裥闹幸裁髁?,阿芹現在的狀況,要嫁給鎮上人家,恐怕有些難度,又道,“石嬸子暫時不愿搬來與我們同住,她一個人生活,我也時常擔心的,若是阿芹替我們陪著她,倒讓我放心一些?!?/br> 二人商定下來,第二日便問了阿芹的意愿,阿芹吶吶地應了聲好。 阿媛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可為著她好,還是決定送她過去。 石寡婦那邊,顏青竹自然也先去打過招呼了。 這日,阿媛與阿芹一起在屋里替她收拾行李,阿媛放了幾件新做的冬衣在里面。 臨著要上船走了,阿芹卻驀地流下淚來,問阿媛是不是嫌棄她了。 阿媛急忙與她解釋,連顏青竹也過來寬慰她,阿芹這才釋然了。 大抵被拋棄過的人,心里總是敏感一些。 這日將阿芹送過去,回來后阿媛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一直問顏青竹,自己是不是做錯了,萬一阿芹去了村里不習慣怎么辦? 顏青竹安慰她,說若是阿芹真的不習慣便再把她接回來。 因著阿芹的事情,接連半個月小夫妻倆都被她感染得有些郁郁,難得這一日,顏青竹回來倒說了個好消息?!鲿航衲曛信e的人數,比之往年又增加了,晚上將燃煙火慶賀。當然,這個儀式與他們二人無關,顏青竹開心的是,他看好的那位朋友也中舉了! 其實,這個消息在桂花飄香的時節已經傳來,不過兩人因著不愿把阿芹一個人扔在家里,這段時日除了做工,買材料,基本是難得出門一趟,得到這個消息,倒是遲了。 如今省府那邊的鹿鳴宴都已結束,舉子們紛紛歸來,顏青竹想來劉靖升也應該回來了,便向阿媛提議,請劉靖升來家里吃頓飯。 阿媛自是應下。 這日,顏青竹去書院,果見劉靖升已回來了,只是并沒有想象中的春風得意,可能煙火宴會過去后,舉子們并不敢懈怠,還要準備來年春闈。 顏青竹回家,與阿媛說了請客的時間,又說劉靖升提議要帶一個朋友過來,需多備些飯菜。 帶一個人?阿媛一時有些愣怔,要說誰與劉靖升最要好,那必然是宋明禮了,帶其他人過來,他們也不認識……可他應該不至于要帶這個人來吧? 又想,連劉靖升都得以高中,宋明禮這個久負盛名的大秀才,應該也是中了。若兩個舉人一起來家里,阿媛倒也不介意,畢竟傳出去是好事,再也沒得什么潑皮敢來鬧事了,總不能去得罪舉人老爺的朋友吧。 思及此處,便覺得自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真是宋明禮,也沒什么可尷尬的。如此,便沒向顏青竹再多問。 事實證明,阿媛完全是想多了。 這日下午,顏青竹未再去百工村,而是在家中幫忙準備飯菜。 晚飯時分,劉靖升如約而至,面含笑意,身旁還跟著一個衣著富貴,相貌俊朗的同齡年輕男子。 這個男子阿媛與顏青竹都從未見過,劉靖升介紹,男子是來自南境交羅國的富商,名叫巴瓦蓬。 阿媛好奇起來,這個男子雖也皮膚黝黑,但五官輪廓卻明顯具備中土人的特點,穿著也是中土人的裝束。不覺得是南境人,至多就是個曬黑的中土人士。 又想,時下朝廷雖設海禁,但也有不少商人偷渡販賣,像洛央便是被人口販子偷渡販賣過來的。但這些畢竟是違法的勾當,商人們完事后通常都比較低調,能像巴瓦蓬這般大模大樣到別人家中做客的,想必頗有能耐。 而劉靖升把巴瓦蓬介紹給他們,莫非是將有生意上的往來? 思及此處,想到眼下正當拮據,若能有富商往來,必為良助,阿媛心中甚喜,對劉靖升頗為感激。 入席時,顏青竹讓阿媛一道坐下。時下本就沒有男女不同席的桎梏,只有窮酸的人家反倒講究這些。劉靖升是讀書人,巴瓦蓬看起來也斯文,這回并不是鋪頭那種口沫橫飛的糙漢子,顏青竹自是放心阿媛與他們同桌的。 席間相談甚歡,巴瓦蓬的中土話說得十分流利,叫阿媛與顏青竹不禁側目。 巴瓦蓬瞧出他們的疑惑,便主動談笑解惑。原來他父親本是中土人,后來遷徙到了南境,娶了當地女子,定居下來,他自小接受中土文化,往來兩地生意亦有數年。 自前朝末年戰亂到如今太平盛世,其間有無數中土人遷徙到南境落地生根,二人聽得巴瓦蓬的身世,再看其長相,這才恍然大悟。 吃喝一陣,興致正盛,劉靖升卻無意間看到了墻上那幅《竹林撫琴圖》,便又走過去細看,面上一臉探究。 巴瓦蓬性格直爽,打趣道:“劉兄先前夸贊弟妹的廚藝,如今又迷上人家的古董,看來,該當設法長住于此,方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常享美食與雅趣?!?/br> 顏青竹聞言笑道:“這倒不是什么古董,是一個老伯送我們的畫作,從前在鄉下沒用處,如今把它裝裱起來掛到這里,倒是應景?!?/br> “一個老伯?”劉靖升皺眉瞇眼地轉過頭來。 阿媛與顏青竹都不懂賞畫,只能憑心意覺得好不好看,如今見劉靖升這般模樣,心想他這么問必是覺得這畫是上品,又好奇什么樣的老伯能畫出這等畫作。 顏青竹便將與老伯相識,請他作畫,拿他的畫套印在傘上賣了大價錢的整個經過講了一遍。 劉靖升一時瞪大了眼睛,拉著顏青竹走到畫前,激動道:“剛才我還看著,想著這幅畫是不是贗品,如今聽你這么講,我敢肯定這幅畫十有**是曹秦盟的真跡!這老頭的怪脾氣,跟傳聞中不差分毫??!而且,近來確有傳言,說曹秦萌來了汐州?!?/br> 顏青竹與阿媛都一時愣怔,半晌,顏青竹道:“老伯是姓曹,但我未問過他的名號。之前看到畫上印有‘秦萌之印’四字,心想或許就是他的字號一類,沒想到還真是呀?!?/br> 顏青竹喝了酒,一時反應慢了,阿媛倒是清醒得很,一下就猜出這個曹秦盟不是普通人。她當初從畫上看到印章,便覺得熟悉,如今想來,或許是在梅吟詩社時聽娘子們談起過。 劉靖升看著顏青竹還沒意識到重點,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顏兄弟,你可知道,這幅畫若真是曹秦盟的真跡,它的價值可能比你這棟樓還貴!” 顏青竹與阿媛都有些不可置信,倒是一旁的巴瓦蓬道:“顏兄弟有這等機緣,值得慶賀,曹秦盟可是當世讀書人最為推崇的大儒,而且他的畫作和刻章都是難尋的珍品?!?/br> 見巴瓦蓬也這么說,阿媛與顏青竹倒是轉而深信不疑了。 顏青竹欣喜過后,忽而又不在意地笑笑,向劉靖升與巴瓦蓬道:“數月前,我曾拿這幅畫去裝裱,當時店家便有些古怪,后來卻仍舊只收了我三十文錢??梢娺@幅畫從我這里拿出去,人家都當做贗品了,劉兄若是有興趣,便拿去珍藏。老伯從前還給我畫過一些套印的花樣,二位要是喜歡,我便給你們找出來?!?/br> 劉靖升聽他的語氣不似作假或討好,猛地拍了一下顏青竹的肩膀,不可置信地笑了起來,“顏兄弟,你喝多了吧?我可是要當真的!” 巴瓦蓬也爽朗一笑,“顏兄弟待朋友情真意切,不過君子不奪人所好?!闭f罷走到顏青竹面前,也拍了下他的肩膀,“畫作事小,我也不是那般附庸風雅之人,但顏兄弟這個朋友,我可是交定了!” 說罷,三人皆默契地笑了起來。 三人微醺,笑聲沒了控制,越發響亮。阿媛怕他們擾了鄰居,便提醒了一句。三人方又回到桌上。 酒過三巡,杯盤狼藉,三個男人都有了更深的醉意。 明月中天,也差不多到了興盡之刻。 阿媛想到顏青竹明日還要開工,而劉靖升與巴瓦蓬沒帶小廝在身旁,若是踉踉蹌蹌地回去,鎮上河道多,怕是會有危險。 于是,她便將桌上的酒撤去,到廚房打算煮醒酒湯。 顏青竹平常不喝酒,家里并沒有專門煮醒酒湯的材料,阿媛在廚房翻找一陣,尋得一些蜂蜜和藿香葉,是她做糕時用到過的材料。 便用藿香葉煮了汁,過濾后調入蜂蜜,但覺氣味芳香,倒比藥汁更易入口。 再說廳堂中,三個男人還在談笑,只因醉了太久,身上有些乏力,說話聲音便低了下去。劉靖升喝得最多,此時起身,跌跌撞撞去了茅廁小解。出來時,神情清明了一些,不由想到剛才談論曹秦盟的事,心頭復又注滿了苦水。剛才強顏歡笑,借酒澆愁,如今獨自一人,那種難受的感覺,又上心頭。 劉靖升驀地嘆口氣,耳邊是廳堂里顏青竹與巴瓦蓬交談的聲音,眼前是廚房的油燈明明滅滅,一個忙碌的身影跳動在墻壁上。劉靖升回想往事,覺得當下這種心情或許能與她說一說,便借著酒勁鬼使神差般踏進了廚房。 ☆、第61章 61 阿媛盛好湯, 見劉靖升走進來,看他神情倦怠, 以為他醉得厲害, 竟走錯了地方, 便順手端了一碗醒酒湯給他。 劉靖升一飲而盡,似乎喝的是什么湯藥, 滿臉苦澀, 看著阿媛欲語還休。 “是加了藿香, 你喝不慣吧?”阿媛笑道, “你還是快回廳堂吧, 他們在桌上等你呢?!?/br> 劉靖升放下碗,苦笑一聲, “我沒有走錯地方, 我就是有些心事, 憋得難受,想和弟妹你說一說……是我唐突了,對不住?!闭f罷, 他自己也覺得走進廚房有些莫名其妙, 一拍腦門, 醒了醒酒, 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