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先前,她支了畫架,展開紙幅,他以為是常見的畫家作派,要畫油畫或者水粉,筆臺上理應有各色繽紛的調色板、畫筆、畫刀、洗筆筒、砂紙、油壺。 居然不是,她的筆臺特制,隔出一個個木格,每個木隔頂端有標志銘牌,依照筆芯軟硬和深色變化,以hb為分界線,從最硬的9h到最軟的9b。 木隔里,堆滿或長或短削好的鉛筆,雜放,沒有章法,像是量販售賣,又像筆冢。 她只用色度和硬度不同的鉛筆畫畫? 畫幅上,有個人形頭像呼之欲出。 白袍焦躁過后,語氣中不無威脅:“岑小姐,如果是這樣的話,雙方很難合作?!?/br> 岑今斜持筆,筆端在紙面沙沙作響:“隨便?!?/br> “不過好心提醒你,聽說虎鯊知道是我去談判,很興奮,承諾說我到達之前,絕對保證人質安全。如果他知道你們換了人選,會不會覺得受了愚弄?畢竟,他脾氣……有些暴躁?!?/br> 細小的石墨屑殘留紙面,她屈指去彈,紙面受了彈震,墨屑灰塵樣落下。 衛來有點同情白袍,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岑今,他必須受她要挾。 白袍似乎也清楚這一點,只是不愿立刻就范,岑今不慌不忙,眼里只有畫。 衛來也看畫。 那畫漸漸明晰,是個黑人,女人,帶頭巾,茫然地笑,眼眶很深,整個眼睛凹進陰影,笑肌明顯,眉毛和唇紋都雜亂,胸鎖乳突肌像老樹盤纏的根,錯結。 岑今專心勾畫,間或換筆。 深淺不一的黑色,打出明暗、灰面、光度、陰影,眼角刀刻樣的紋,唇邊勾連的褶皺,眼眸里的著色越黑,越凸顯瞳孔里懾人的亮。 衛來盯住那個女人的眼睛。 這不像是畫,像是活生生的女人和他對視,眼神里鎖著惶恐,絕望和希冀僥幸的光亮。 白袍的牙一咬再咬,終于拍板:“好,就照你說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任何變故?!?/br> 岑今說:“還有……” 她在紙面上簽名:“我不接受一半定金制,所有的錢一次性進我賬戶,不看到錢,我不會動身?!?/br> …… 還以為那些去往戰地的志愿者都是無私奉獻、博愛忘我,原來也會為了錢吃相不雅。 衛來轉身離開溫室。 可憐的白袍,大概會被逼瘋的。 第6章 回到競技場,第一輪速射已近尾聲,麋鹿火燒火燎往他手里遞了一把格洛克l,連拖帶拽把他送去起射線:“快快,到你了?!?/br> 衛來習慣性掂重、退彈、驗槍,很配合地讓麋鹿幫他帶護目鏡和耳塞。 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見到岑小姐了?!?/br> 麋鹿猝不及防:“那……她……她怎么樣?” 衛來笑了笑,沒有回答。然后站定、懸臂、挺腕,前方10米開外,一字排開五面環形靶。 速射,幾近連開,槍聲還在半空打繞,這一輪已經結束。 聽靶時,麋鹿控制不住,發出短促的慘叫。 衛來打出了一個2環。 真他媽見了鬼了!新出道的半罐水都不會打2環! 她怎么樣?麋鹿已經不需要答案了。 從見到白袍到現在,他美夢聯翩:接單岑今、繼而接觸沙特王室、慷慨的沙特酋長送他一口油井、他倒騰石油成為大亨,買了一架私人飛機…… 一切,都在衛來的槍聲里大勢已去、日暮途窮、灰飛煙滅。 接下來的格斗和短刀,麋鹿不再關心,他抱著腦袋,盤腿坐在競技房的角落里,努力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不不不,不要怪衛,這是他的權利,他有權拒絕不想接的單子; ——也許現在還不是跟中東富豪們建立合作最好的時機; ——中東人只是刮來的一場大風,跟衛的合作才是長久的…… 競技流程結束時,麋鹿終于心態平和,下場的衛來臉上掛了兩刀——當然,競技的刀特制、不開刃,掛上去只會留下紅色的油彩。 顯然,衛來的表現一言難盡。 麋鹿有點遺憾:“她真這么糟糕?” 衛來說:“她說保鏢是廢物,你怎么看?” 這樣啊…… 傷害職業尊嚴,當然不可接受,當然要掉頭就走,但是……她如果有錢的話,是不是應該更加迎難而上,去扭轉她的想法呢? 這話他只敢想想,不敢說——有些時候,他還是挺怕衛來的。 麋鹿裝著完全不在意:“都這樣了,也沒繼續的必要了,現在走嗎?我去開車?!?/br> 他低頭從褲兜里翻車鑰匙,同時盤算著怎么去要那500歐。 衛來說:“等一下?!?/br> 麋鹿抬頭看他。 “最后一輪是客戶面試,也就是說,岑小姐會同時在場是嗎?” 麋鹿點頭,岑今有一票決定權。 “那面一下吧?!?/br> “為什么?” 衛來想了想:“她畫畫……挺好看的?!?/br> —— 衛來沒有別的意思:看過照片,聽過聲音,想正面見見真人而已。 最終見面在二樓,起居室,溫室里那個白袍是面試官,面帶微笑,舉止威嚴,不失風度。 岑今也在,她和照片上沒什么兩樣,但照片沒拍出她水潑滲不進的沉郁氣場。指間挾一支很細的女士香煙,幾乎不吸,似乎只是用煙味來提神。 她和白袍偶有目光交流,彬彬有禮,溫室那一幕像是從未發生過:一個從未言語要挾,另一個也從未怒不可遏。 衛來覺得好笑,忽然懷念拉普蘭幻覺里那只抹口紅的馴鹿——至少它不遮不掩,不矯揉造作,還有一顆愛美的心。 坐下的剎那,注意到岑今的脖頸處微光一爍。 是條很細的白金鎖骨鏈,墜一粒紅石榴石,石榴石很小,沒有分量,棲在她鎖骨偏下,像一粒朱砂痣。 衛來覺得岑今的穿搭品味需要提高。 這樣的黑色禮服長裙,搭圓潤飽滿的大粒珍珠項鏈或者有金屬沉墜設計感的項鏈會更好些,畢竟穿和搭也是交鋒,衣服和配飾應該相得益彰,各自鎮守一方。 白袍問的犀利。 “衛先生的手槍速射,打出10環、8環,還有2環。格斗場得了第一,短刀卻排名最后,被人連掛兩刀……可以解釋一下為什么嗎?” 衛來皺眉:“這個很難解釋,我有時候,確實……發揮不大穩定?!?/br> “衛先生不覺得身為保鏢,發揮不穩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嗎?哪怕一次,都足以賠上客戶的性命?!?/br> 衛來很認同:“我以后會盡力克服?!?/br> 以后?誰給你以后?要不是顧及禮儀風度,白袍真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不遠處,岑今百無聊賴,吹散煙頭裊娜上升的細細煙氣。 白袍保持語氣平和,該問的還是一一問到。 “如果雙方達成合作,衛先生對我們有什么要求嗎?或者說,你有什么特別的規矩……需要我們配合?聽說頂級的保鏢都會有一些個人要求?!?/br> “我不喜歡保護人渣?!?/br> 白袍沒聽明白:“什么?” “如果岑小姐德行有虧到比較嚴重的地步,或者做過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建議不要雇傭我——我會中途撂擔子走人的?!?/br> 白袍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張,屋里一定很靜,不遠處的桌面上立著一個特別設計的時鐘,沒有指針,只有一圈金屬外環,像星際之門。 岑今挾著煙的手低垂,小拇指一側的掌緣有作畫時蹭上的鉛灰,她有一會兒沒有動,煙頭的火星漸近她手指,就在衛來以為她會被燙到的時候,她忽然彈了彈煙身,手指順勢滑后。 煙頭積著的灰燼簌簌落下。 白袍反應過來:“衛先生,就事論事,保鏢是商業行為,雇主是什么人,cao守如何,跟你沒有關系。你收了錢,就應該履行職責,中途走人這種事,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br> 衛來笑起來。 “我同意你的觀點。所以,我一般都提前告知?!?/br> …… 面試如預期般很快結束,白袍很客氣:“我們會作綜合考量,很期待達成合作?!?/br> 但他的眼神其實在說:見鬼去吧你。 —— 麋鹿在樓下等他,知趣地不提面試,神情愉快:“我去取車,有時間的話,還能去埃琳的酒吧喝一杯……對了,領錢在小會客廳,回頭見?!?/br> 他開門出去,鑰匙圈在食指上看似輕快地打繞。 衛來心頭浮起一絲歉疚,但很快消散:他和麋鹿,麋鹿和沙特人,本質上講,都是生意。 他進了小會客廳,從那個年輕白袍手里接過500歐面值的大鈔,好心給建議:“我們一般不用這么大面值的,餐館和超市都拒收?!?/br> 年輕白袍茫然,500歐,換算成阿聯酋貨幣也只是2000多迪拉姆,他并不覺得這面值來的大。 衛來不多解釋,大鈔折起了塞進兜里,離開時,帶上小會客廳的門。 隔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不遠處的車道上,麋鹿的那輛破舊大眾已經駛入待發,這個晚上過的還算充實,至少,欠埃琳的酒賬可以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