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林忠歇在東邊廂房,那兒本來是如虎的房間,如虎不在,正好安置林忠。如豹睡在他隔壁。顧二娘是睡在三間正房的西間。到了晚上躺了一會兒抱著枕頭走到顧山和許氏房門外。 她推開門。顧山正坐在椅子上泡腳,許氏坐在床上了,見她抱著枕頭站在門口忙道:“怎還不去睡覺?明一早五更就要趕路?!?/br> 二娘只抱著枕頭對顧山笑。 油燈下,少女鴉羽一般的長發解開垂在身后,穿著粗布睡衣,披著半新不舊的青織錦披風,足下光腳穿著一雙青緞子鞋,露在外面胳膊和手同臉完全不一個色兒,手還略顯粗糙些,那小半截胳膊卻是嫩白瑩亮,凝脂一般。 顧山看了一眼不敢看了。林忠說的不錯,他是太溺愛這孩子了。在他眼里,二娘分明還是個小孩兒,怎么一眨眼就……長成大姑娘了,不能再留了…… “好,你跟你娘睡,我去跟如豹睡?!鳖櫳叫睦镩L長嘆了口氣,哪怕是豁了臉面,也要求那位父親大人給二娘尋一門好親事。 “爹,其實是如豹想跟您睡?!鳖櫠锏?。 如豹想跟他睡?如豹現在都睡熟了!顧山一面腹語,一面擦干了腳,圾上鞋子,拿上自己的枕頭,關上門往外去了。 二娘蹦上床,倒在許氏身邊,一只手攬住許氏,過了很久才出了口氣。 “怎么了二娘?”許氏輕聲問道,反手撫著女兒的背。 二娘趴在許氏身邊,借著豆燈理順許氏鬢角的頭發:“娘,我就是有點擔心,總感覺像是從天掉下來一個大rou餅……你說這餡里不會有毒、是藥狗的吧?” 許氏被她逗笑了:“你才是小狗。別胡想,那是你親爺爺?!?/br> 二娘鉆到許氏懷里:“就是親爺爺我才胡想,你說他真是我親爺爺???那么多年都沒回來看奶奶一眼,奶奶臨死還望著門……” 顧世飛的說法是一直在領兵打仗,又因為路途遙遠,往來不便,才一直沒有來接妻子。后來也曾派人回來尋訪過,但不知為何得到的消息是查無此人??深櫠锛覐膩頉]有搬遷過,頂多是新建的草房比以前高大了些。 聽女兒提起婆婆,許氏不由黯然:“這中間許是有什么誤會,要不你祖父也不會接咱們進京,只是你祖母沒這個福分罷了?!?/br> 二娘悄悄撇了撇嘴:“可我聽我爹說那邊的二叔比我爹只小了兩歲,那不就是沒兩年他又成親了唄?!?/br> 顧二娘口中的二伯就是顧世飛的第二個兒子顧長秋,但這個兒子卻不是顧世飛的嫡子,他的母親只是顧世飛的一個妾,已經死了?,F在的侯府老夫人是原兵部尚書錢易夫人姜氏的娘家侄女。原來那時錢易見顧世飛驍勇善戰、頗有將才,起了愛才之心,親自做的這樁媒。那姜氏娘家雖然沒有錢家顯赫,卻也算得大家閨秀,極其賢惠,嫁與顧世飛后生育兩子一女,還給顧世飛納了兩個妾,可惜那兩個妾沒生出兒子,只生了一個女兒。 仔細一算,的確尷尬。但男人三妻四妾古來如此,許氏訓道:“小孩子家,不要非議長輩,總之你祖父必有為難之處,待咱們到了燕京,你還要好生孝敬他老人家,你祖母若是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br> 這點顧二娘和許氏溝通不來,她抱著許氏的胳膊撒嬌道:“娘,我就是擔心他們家人多,去了欺負咱們,你看那林忠,鼻孔都朝天上去了。你女兒貌丑能吃力氣大,怕他們笑話!” 許氏拍她一下:“胡說,我的女兒是最好的……”她不由想起顧山口中說的燕京繁華,但她從來沒離開過青??h,見過最有錢的人也不過是綢緞鋪子里的掌家娘子,怎么也想象不出那該是如何潑天富貴。 “二娘,你說侯府夫人們是不是像戲文里說的頭戴鳳冠,身穿大紅綢,鞋上綴的珠子得這么大……”許氏比劃著說。 二娘本來是提醒她娘,見把她娘給嚇著了,忙笑道:“娘你聽誰說的,天天那么戴著不把脖子壓彎了,弄那么大珠子不怕人搶?放心,有女兒在,誰也欺負不了你和爹爹?!?/br> 聽女兒這么說,許氏略感心安,自己琢磨了一回:“也是,咱們都能想到壓彎脖子,那些貴人怎么會想不到?還有那珠子,就算不怕人搶也得怕丟,丟一顆該有多心疼啊……” 二娘聽母親在那兒自言自語,暗里笑的肚子疼。結果許氏一轉眼正色起來。 “你給我跪下?!?/br> 二娘不知何意,見許氏眼瞧著床上,并不是地上,就在被子上跪下聽許氏吩咐。 “二娘,我問你,你聽不聽娘的?”許氏道。 顧二娘當然回答“聽”。 “那好,我要你發個誓。進了京一不許舞槍弄棒,二不準顯露力氣,三不準再穿那些男裝,四但凡有合意的不能再推三阻四?!?/br> 顧二娘傻眼了,沒想到她娘這兒等著她呢。 她剛想往床下溜,就看見她娘開始拭淚。顧二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哭,許氏哭的還特別有特點,哭著哭著就能暈過去。要是她爹不在還好說,讓她爹看見她娘了,她爹就會犯心絞痛。 這就是她的死xue??! “娘,您聽我說,您講的都有道理,可要分個輕重急緩不是?您不讓我穿男裝、不舞槍弄棒可以,但若是有人想殺我,我是不是要伸著脖子等著砍???”顧二娘討價還價。 許氏瞪著眼:“胡說,青天白日的,你又沒得罪誰,誰會殺你?” 顧二娘:“那可未必,后院那位不就是嗎?” 許氏想了想,覺得女兒說的對,又想到周復素有俠義之心,放寬了要求:“那只有別人害你,你救人的時候可以,別的時候一概不許顯露出來?!?/br> “到了燕京之后,你父親就會請你祖父為你挑選一門親事,這次不許你推脫?!边@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 顧二娘剛說了一個字就見許氏淚掉了下來,忙不迭聲地應了。 一夜無話。次日五更,保甲親自駕著驢車前來送行。顧山鎖了門,又托左鄰右舍幫忙照看房子,就帶著全家上了驢車,向青??h趕去。 顧二娘往后看了一眼,后院黑漆漆的看不見人。自那日后,李氏和衛安都銷聲匿跡了一般,顧家忙著準備進京,也無人留意。不過這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出了村子上了大路,路邊有兩匹馬和一頭驢等著。毛驢兒上坐著周翠心。兩匹馬上一匹坐著楊天秀和莊熊兒,一匹擠了李河、白紹棠和趙洪天小冬瓜,把那兩匹馬壓得噴氣兒刨蹄子。 五人一面追一面喊“二娘你嫁不出去就別回來了”“爭取嫁個好人”“一定要嫁出去啊”“師弟們等著跟二姐夫喝酒”…… 周翠心只揚著小手絹。 顧二娘開始蒙著耳朵,后來聽不見聲兒了,只看到人影還在不停地揮手,拉下包著頭的披風感覺眼眶有點濕了。 四月二十出發,走的時候春天還沒過完,稻谷剛插到田里,走到七月初六,才到燕京南邊的靈隱寺,還得歇半晚上等第二天進城。身上的夾衣早就脫了,大家都換上單衣。幸好許氏心細考慮得當,帶的衣物夠多,也幸虧林忠帶的銀子足夠,要不這一路單是吃喝就差不多把家里那點銀子給花完了,那再過三個月也到不了燕京。 這晚投宿靈隱寺下面的客棧,沒人的時候林忠掏出錢袋仔細數了數,一共還有三四錢的一塊碎銀子、五十個銅板,別的就沒有了。 他是怎么也沒想到回來的時候會窮成這樣。跟顧山去的時候,兩個人吃喝住宿帶雇車馬一共花了不到五十兩銀子,臨走時老侯爺除給了那一百兩銀子做人情,另外還支了兩百兩做盤纏,顧山還有些。但現在就剩了這么點兒,明天進城只能雇驢車了。這銀子是怎么花的呢? “娘,我餓了?!?/br> “娘,還想吃一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