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直到他青色長袍衣角掃過跪伏在地的指尖,她才稍稍回神。 鼻尖是淡淡而奇異的香味,似煙火又似蠱惑。她向慕舉頭,癡癡看著他,從他寬大的琵琶袖看到那一方素色護領,在往上便是牡丹花瓣形狀的嘴唇,此刻嘴唇淺淺勾起,她竟然不敢再往上看,慌忙垂下了頭。 人人都說楚王殺伐決斷,冷峻多謀,臂膀晏隱楚子翹楚,溫文爾雅,兩人寒木春華,各有千秋。 但此情此景,于此人,她竟想不起那兩人的些許容貌,腦子里無端端只余了八字而已: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屋子里一時極靜,她聽見太后均勻的呼吸,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聽見自己身體有異物蘇醒的聲音,聽見他衣袂拂動的聲音。 年輕的玉蟾真人已經走到門邊,方才出來應門那個伶俐的隨侍小丫頭便迎了上去,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她只覺得柔軟的心尖被不輕不重踩了一腳,竟有一瞬艱于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什么時候,門外再次響起細細的說話聲,這回便是楚王和晏隱的聲音了。 翠兒茫茫然的起身,順手扯了頭上那季公公一早著人送來的玉搔頭,失魂落魄的走出去,眼前站了兩個人,她竟昏昏沉沉向晏隱行了禮,然后懵懵然走了。 晏隱看了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只當是被保太后訓得發了傻,不覺好笑,側頭看楚王,楚王面色如舊,但眼角分明已經揚起,眸中的神色也柔軟了下來。 太后既然歇下,兩人也不便再入內,齊齊站在高高的平階上,看向前處,竟然無話可說。 夏日的天時越發長,聒噪的蟬鳴沒完沒了,幾個宮人在下面拿著粘網挨個捉蟬,保太后心善,捉來的蟬不然傷,全部用草編的籠子裝著,一個個方頭黑蟬傻乎乎向外擠,露出一只只鼓鼓的眼睛。 楚王招手,兩個宮人連忙過來,卻是要看她們手上的草編籠子,一個宮娥使勁擦了擦拎起的手柄,又取了一塊干凈的手帕裹上,這才恭恭敬敬呈上去。 晏隱神往:“王上,豈不是又想來烤著吃——還是當年郡州之時吃過,倒挺想念的?!?/br> 楚王瞪他一眼:“寡人送人的?!彪m沒說送誰,但是也差不多明了。 晏隱看了一眼那蟬籠上面的手絹,隱隱繡了花草,道:“這樣送人怕是不好吧?”特別是送那性子怪脾氣也不好的人不好吧。 楚王一副“你當真不解風情”的模樣,略有幾分得意:“這也不懂?難怪當初胡同里的那頂丑的臘梅都不喜歡你——姑娘家,見多了那些珠寶死物,都喜歡新鮮的小玩意?!?/br> “哦?!标屉[點頭,也不好拿出自己那串長長的仰慕者花名冊來辯駁他了,只笑著識相道:“那便不打擾王上送禮了?!?/br> 楚王見他那模樣,一腳便要踢出去:“滾?!庇惺裁礀|西緩緩浮了上來,在深宮和權欲之中覆了層層面具的兩人,似乎又回到了那段熱血放肆卑微而不甘的日子。 晏隱笑著走了兩步,忽然站定,回身問楚王:“微臣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br> 不等楚王拒絕,他立刻便問了出來:“王上向來對陳女評價不善,為何對這辛女,卻另眼相看,恕微臣大膽——除了長相還算過去,微臣確實沒看出什么過人之處?!?/br> 楚王笑得詭異:“看,當然是看不出來的了?!?/br> 晏隱一窒,瞬間理解,男人之間的對話不需要多余的解釋??磥斫袢粘醣恍羺R那“吃醋傷感”的模樣刺激得不輕,從御花園出來心情便是異樣的好,果真,一得意便忘形。不過,他這模樣倒是比平日那冷面冷臉樹威嚴的模樣親近多了。 晏隱搖頭告退,樹上的蟬捉了放,放了捉,并沒有少多少,他瞇起眼睛看樹蔭下淡淡的光蔭,神色冷淡,又聽得身后楚王淡淡道:“你不覺得,她和曾經的你很像嗎?不過,這倒是也難怪……” 他的身影猛然僵了一僵,剩下的話沒有聽清,只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楚邊境的行商來往向來頻繁,一個特批售牛羊的販子趕著一大群臟兮兮的牛羊通過了檢查,在陳國的一處秘密宰殺場中,一封封帶著異味的秘信被從牲畜的腸胃和臀部取出,然后經過特殊處理后送到了陳國最有權勢的人手里。 陳王一雙小眼睛氣的愈發得小,一巴掌拍在案牘上:“穆承詞這個蠢貨,入宮這么許久,竟連景珝的頭發都沒有摸到?,F在辛女楚宮獨寵,倘若有天她再生下一兒半女……”他后面的話幾乎咬牙。 陳國太子肅立一側,神色復雜。 陳王又看一眼密報,氣得拍了拍圓滾滾的胸口:“辛家那個老匹夫,寡人不過是稍微在戰場對他們動了那么一點心思,竟然就敢明目張膽和楚國的豎子合謀,用了假身份來糊弄寡人,眼下辛女進了宮,打耗子怕臟了米,實不好動手——不行,絕對不能讓她生出孩子來!” 太子眉尖緊蹙,想了一想,緩緩說道:“父王所思的確有理,但是此事兒臣來看,卻并不這樣簡單。楚王模樣,便是當時不知,他日也必為父王知曉,景珝這樣做,想來更有深意?!?/br> 而他父王這樣急迫而惱恨的模樣,難道不也是景珝希冀的一種“深意”? 陳王卻沒有耐心聽下去,被人當猴子耍了一把,還要日日在朝堂見到安定侯,他早已忍無可忍,再翻閱那發黃的紙張,只覺隱隱有怪味,不由拿手指摸了摸,在舌尖一嘗,當下呸呸兩聲,恨恨道:“楚人狡詐,楚國的紙,竟也這般惡臭!” 而此刻被罵得耳朵發燒的楚王,摸了摸自己兩只熱乎乎的耳朵,親自拎著一籠子黑蟬信步向坤和宮而去。 ☆、第二十三章 辛匯回了宮,苑齊亦步亦趨的跟著她,跟到坤和宮門口,她便停了下來,側頭向那怯生生的苑齊道:“本宮到了,你下去吧?!?/br> 苑齊慘白著臉,身子一顫,便跪了下去:“求夫人留下奴婢,切莫趕了奴婢出去——如果再回到壽寧宮,只怕,只怕……”她聲音惶恐,深深一拜,便露出脖頸處縱橫交錯的傷疤。 美牙扶著辛匯,沒吭聲,但眼中明顯有松動之色。 一旁的牡丹蹙眉:“宮里有宮里的規矩,慢說你是壽寧宮的人,夫人方才救你已是好心,怎能如此得寸進尺,叫夫人為難呢?” 苑齊眼眶里涌滿了淚水,只是磕頭:“夫人,夫人?!?/br> 美牙道:“你這是作甚?不知道的還以為坤和宮的人怎么了你?!?/br> 苑齊悲聲:“夫人,求求您看在同是陳人的份上,就讓奴婢留在坤和宮吧,奴婢做牛做馬,甘之如飴?!?/br> “你也是陳人么?”辛匯問道。 “奴婢是郡州人?!痹俘R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果真有一張郡州女子的尖俏小臉。 “聽你口音倒是不太像?!毙羺R看著她。 苑齊聞言慢慢頓住,眉間隱隱有痛楚之色,她再度一拜,起身時伏在地上的手仍然微微顫抖:“奴婢母親本是郡州人,自小生長在郡州,四歲時母親過世,后來父親娶了晚~娘,十歲便將奴婢賣去蒼州,是以說話——有些不同?!?/br> “賣?”辛匯挑眉,她驚奇的時候鼻子便微微皺起,像好奇的小貓。 “是……賣。天恩四年,陳國北野大旱,日子活不下去,而□□懷了弟弟,只好有此下策?!?/br> 天恩四年,懿天子甫登基,然斗柄南指,天下皆夏,繼而熒惑星守尾宿,尾宿對應的郡州果真大旱連綿,接著又是暴雨肆虐。那時候辛匯尚沒有出生,但曾在父親的天文志向中看到了連篇累牘的記敘。 而印象最深刻的不過是賣兒鬻女,甚而易子相食的記錄,和里面夾雜的一小溜批注,楚后“出行、”齊國扼質的軼事。 “那時候,你不過十歲——”辛匯聲音柔了幾分。 “奴婢雖然不過十歲,但是已經懂事。父親將奴婢領到一個深巷之中,只說,若是能多賣些錢,便是先賣到花柳巷中也是無妨的……”她閉上了眼睛,眼淚緩緩地下,白皙卻并不十分細膩的手死死按在地上,像融化的白燭。 “奴婢說這些,只是請夫人知道,在這世上,夫人是第一個為奴婢出頭之人,奴婢想留在您身旁,即使做一個燒火丫頭,也心滿意足?!?/br> 辛匯靜靜看著她,過了片刻,方嘆口氣,擺手制止待要說話的牡丹,左右已經得罪了壽寧宮的人,也不差這一點:“也罷,你便留在耳門聽差吧?!?/br> “謝夫人?!痹俘R重重磕頭在地,遙遙叩謝已經離開的辛匯。 待房中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心事滿滿的美牙,辛匯兩腳蹬掉鞋子,直接將自己往床上一扔,雙手枕在頭下,先是哼了一聲,又靜下來,只看著床頂發呆,呆了片刻便使喚美牙要換上的她嫁妝那頂雙面繡錦鯉圖。 “小姐,”美牙叫的順口,總也改不過來,“方才季公公說晚上王上要過來,您看,要不,咱遲些換這帳子?!彼捎浀媚菐ど系腻\鯉圖,還是老夫人選定的,上面的條條錦鯉肥美鮮艷,好看是好看,可是…… “哼,來做甚,來興師問罪么?左右人打也打了,搶也搶了——難道還不興我抓緊時間舒坦舒坦么?” 美牙對付辛匯向來是拖字訣,立刻轉了話題:“不過,小姐,那個苑齊怎么也是壽寧宮的人,而且雖是陳人,卻長在齊國的蒼州,這樣將她帶回來……” 辛匯嘆氣道:“雖然知道她可能是苦rou計,說的也不都是真話,但是這么可愛的姑娘,還是真不忍心拒絕呢。而且,不是劉嬤嬤說的么,將放在放在外面的暗處,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地下看著?!?/br> “呃,小姐的意思說她剛才的話是假話……”美牙想起那串串瑩亮亮的眼淚,“可是,聽起來……” “當她說起她母親的時候,她的聲音和手一樣顫抖,但是等到她說她悲慘的身世的時候,她的身體卻反而平靜了,這不是很奇怪么?” 美牙恍然,欽慕贊嘆:“小姐,你好厲害啊?!惫媸峭庑锌礋狒[,內行看門道。 辛匯非常受用,臉上一副云淡風輕模樣:“這有什么,等你什么時候說謊不結巴了,自然也能看出來,哎,要是哥哥在就好了?!敝灰?,查一查承德十二年的陳齊通婚名冊,景德二年的女子戶籍死亡記錄,也許就能知道些許隱秘的信息呢。 在這楚宮中,表面富貴榮華,實則籠中之鳥,萬般不由人,她聽的窗棱上的畫眉叫,翻了個身,去看那鮮艷的羽毛,在漸黑的天色中依然奪目,不由嗔道:“這宮里,連鳥真傻……”呆在籠子里,卻還叫的那樣開心。 “這鳥怎么傻?”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辛匯猛然一驚,翻身直立起來,然后馬上扯了扯散亂的衣衫,只見楚王神態溫和的站在床前,手里還拎著一個藤編的籠子,里面擠擠攮攮不知道裝了什么。 辛匯瞪美牙,美牙縮了縮頭,委屈看她:這楚王走路無聲無息,她也沒有看到。 辛匯端坐了一下,復又想起下午之事,端正的身子便歪了幾分:“王上,見諒,臣妾生病,無法下床,恕不能接駕?!?/br> “無妨?!彼⒖探邮芰诉@個解釋,“寡人給你帶了些小禮物?!?/br> 他舉起手上的藤編的籠子,遞給辛匯,帶著一點幾乎不能察覺的討好:“下午,在乳母的院子里,看見宮人捉這蟬,看著挺可愛,便給你拿了些來?!?/br> 辛匯看見一個圓鼓鼓的眼睛擠出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愛?”果真是異于常人的審美…… “是啊,而且還挺好吃的,你要是喜歡,也可讓他們拿下去烤了……” 辛匯瞪著眼睛看那拼命往外擠的大蟬,眼睛緩緩順著上去,便看見一條干凈的手絹,手絹下面還繡著花草,用料粗糙,但是針功地道,一看便是出自宮娥之手,不由哼了一聲,也不去接那藤籠。 楚王便將手上的藤編的籠子放在地上,又看那窗棱上的畫眉:“要是你喜歡聰明些的鳥,明日寡人給你送幾只八哥過來,捻了舌頭便會學舌,還會背詩。如何?” 辛匯歪頭看他,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前幾日還冷冰冰,拿刀罵人嫌她一臉的模樣,突然轉了性。 她咦了一聲,伸手覆上他的額頭,和自家一般,并沒有發熱。 溫柔而細膩的觸感,楚王眼神竟是不曾見過的柔和,她忐忑不安起來,按捺住自己去摳他“假面”的沖動,待要將手拿開,卻被他一把握在了手心。 “我有話跟你說?!?/br> 識相的美牙早已退出去,還很貼心的掩上了房門,讓辛匯想扯個垛子都找不到接應的人。 辛匯只覺手指一僵,酥麻異常,打起精神僵笑:“君子動口不動手,有什么慢慢說?!币贿吺沽ο雽⑹殖槌?,但是手卻像被鐵箍箍住一般,動不得分毫。 “我自幼在外,又在軍隊里混跡了太多年,是個粗人……” ——還算有些自知之明。 “雖然可能很多女人喜歡我,但是有時候并不太懂女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你有什么不開心的,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直接說出來,我好滿足你……” ——等等,辛匯從方才的點頭猛地一頓,驚了一跳,這是什么情況。 ☆、第二十四章 楚王卻只是淡淡一笑,他氣質本身冷峻,笑起來倒是別樣的溫暖,看著她一副吃驚的模樣,心中暗暗有底,果然,女人還是好這口,看來那求鸞小札也并不是亂寫嘛。 不過……順序好像有點不對。 哦,對,應該是先訴衷腸,引起對方注意,拉進感情,然后自然而然吐露心聲,此刻必定要不動聲色的加上自己的優勢,待對方五迷三道之時,再慷慨給予承諾,之后只等水到渠成,投懷送抱就可。 ——都是剛剛被那笨鳥一打岔,一開始從尾開始了。 果真,多年不讀書,這記性越發差了。 他承認,一開始,他并不中意這樣的夫人,況且,娶她也本是權宜之計,但是——并不妨礙現在看她非常的順眼,越看越順眼,從來沒有過的順眼,順眼到有時候走在宮中竟會偶爾出現相似的幻覺。 自然,在她面前,不必繃著臉冷冰冰言簡意賅的說話,也不必受大司馬那些為君威儀的重重束縛,更不必擔心禮儀缺失可能帶來的笑話,她的笑話可要多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體迷戀那種感覺,刺猬一般溫柔的胸腹和羽毛一般光滑的肌膚。那一夜安眠之后,曾經的輾轉難眠變得更加難熬,黑夜愈發漫長。 想要接近她,想要她做自己的妻子,這個念頭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已經記不得了,但是越來越強烈,強烈到甚至時時希望晏隱來“建議”他要及時和夫人保持良好的“感情狀態”。 楚王是個行動派,特別是屬于自己的東西,既然早已確認名分,為何不提前使用自己的權利,而且,他有最好的保障,在準備好之前,只要他很小心,她便不會有事。 但強扭的瓜不甜,他也并不想違背她的意愿。所謂強迫為下,攻心為上,他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 “之前,是我脾氣急了些,有時候說話可能不怎么好聽,你不要放在心上?!毕日f自己的缺點拉進雙方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