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夢里”姬明遠死前對他說:“我在改了?!?/br> 他知道姬明遠是不甘心的,姬明遠到死都還是睚眥必報的脾氣,非要他記著他、非要他懷著痛苦過一輩子不可。 夢里的姬明遠,就是那樣驕傲又狡猾,到死都不想讓別人好過。 可這種憤怒和痛苦的目光,姬明遠是沒有的。 徐清澤茫然又恍惚。 他總想著了斷“夢里”的孽緣。 可是他們和“夢里”其實是不一樣的。 他們沒有經歷那么多風雨,甚至可能再也不會經歷。 “夢里”的痛苦煎熬,也許再也不會降臨到他們頭上。 為什么姬明遠看起來卻失了從容、失了冷靜,宛如困在牢籠里的困獸? 徐清澤說:“我剛才是在懷疑你?!?/br> 徐清澤的話猶如一根利刺,直直地扎進姬明遠心里。 姬明遠微微松開徐清澤,目光落在徐清澤稚氣猶存的臉龐上。這個人還不如夢中成熟多謀,還是個半大少年,一見面,他就覺得這人這般青澀、這般稚嫩,哪里是自己的對手?這樣的小鬼,理應只有被他欺負的份才是。 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將人帶到了床上,甚至還將人軟禁起來,他將這小鬼里里外外地欺負個遍,一點都沒留情。 可他真的把人困住了嗎? 這小鬼會成長,會繼續去追尋他心中的清明世道,會繼續站在別人的身邊輔佐別人成就一世功業。 而他只是他們前行路上的障礙而已。 這人懷疑他、忌憚他,怕他和那廢物太子一樣狗急跳墻,不惜以身為餌困住他。指不定在他以為自己把人拴在身邊時,反而是遂了這人的意。 姬明遠一把推開徐清澤,木然地坐回原處。 沒意思,真沒意思。 他做這么多,有什么意思。 在他們看來,他不過是個跳梁小丑罷了。 徐清澤從未見過姬明遠這模樣,不知怎地竟覺得有些好笑。他突然有些明白姬明遠為何從不澄清一些不是他該背的污名,原來姬明遠心里竟是這般在意。這樣的姬明遠就像個鬧脾氣的驕傲小孩,被懷疑以后索性賭氣般咬牙承認:“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你能拿我怎么樣!” 所以他們會走出那樣的終局,也不能怪他的吧? 他又不是姬明遠肚里的蛔蟲,可不知姬明遠到底在想什么。 徐清澤說:“我是懷疑了你,然后才覺得你不會?!?/br> 姬明遠看著他。每一次徐清澤和他說這樣的話,他都讓自己別急著高興,說不定徐清澤下一句話又會將他跌入地獄。 他怎么會栽在這種小鬼身上? 徐清澤說:“你這人驕傲又自負,又那么憎惡北蠻,怎么會與北蠻勾結?那個時候,”他頓了頓,“你其實可以逃的?!?/br> 正是因為借著誅殺姬明遠的名義清除了一批人,魏霆鈞才能那么快攬過大權。 姬明遠是可以逃的,他可以不用說出那些部署,可以不用承認謀逆束手就擒,可以繼續天高地遠自逍遙。 可姬明遠飲下了毒酒。 連逃亡求生都不屑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向北蠻人低頭。 即使再怎么不服姬瑾榮繼位,姬明遠也不會愿意將大周河山送到野心勃勃的北蠻人手里。 徐清澤說:“你要是想這么做,早就做了?!?/br> 姬明遠瞬間便明了徐清澤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他說:“那是因為我那時喜歡你?!奔鬟h看著徐清澤,冷哼出聲,“如今我可沒那么喜歡你?!?/br> 徐清澤也看著姬明遠,沒像往常那樣避開姬明遠的視線。 姬明遠哼得更厲害:“怎么?我說得不對?” 徐清澤說:“沒有?!彼栈匾暰€,“我這種虛偽的人,你怎么會喜歡?!?/br> 姬明遠一滯。 徐清澤到底也只是十來歲,脾氣還是有的,被人指著鼻子罵虛偽,徐清澤當然也會生氣。 被徐清澤這么堵回來,姬明遠心里反倒輕松了不少。他會為徐清澤懷疑他而生氣,徐清澤何嘗不會為他的指責而生氣。 這個人從來都沒騙過他。 是他總想得到更多,總想這雙眼睛里只看到他,總想這人心里眼里都只有他。 可徐清澤不是那樣的人。 從一開始徐清澤就將自己的期盼、自己的志向告訴了他,并希望他能和他一起走下去。 徐清澤沒騙過他。 姬明遠老實道歉:“是我說錯話,你怎么會是虛偽的人?!?/br> 姬明遠說得誠懇,徐清澤倒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喜歡”這種東西永遠是虛幻的,其實人一開始喜歡上的都是想象中的那個人。當想象轉為現實,一切真真切切地來到眼前,難免會有或大或小的落差。 這樣的落差越大,矛盾也就越大。 所以他因姬明遠的所作所為生氣,姬明遠也因他的所作所為生氣。 都是因為對方所做的不如自己期望中的那個人而已。 如此一想,徐清澤反倒輕松起來。 他說:“其實你說得對,我有時是挺虛偽的。有時明明想要、明明喜歡的,卻非要說不想要也不喜歡——想著不合禮數、想著會讓爹娘他們失望,想著我是徐家長子,想著徐家將來是我的責任?!毙烨鍧赡抗廪D到一邊,“從很小時候開始,把想要的、喜歡的東西讓出去,就會被夸‘真懂事’‘不愧是徐丞相的兒子’,所以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這樣才是對的?!?/br> 姬明遠心頭一跳。他猛地抓住徐清澤的手。 徐清澤望著姬明遠。 姬明遠說:“那是對的?!彼斫Y微微滾動兩下,“可是不是你想要的,對吧?” 第212章 收服鎮國將軍(十二) 那是對的,但不是想要的。 姬明遠的話敲在徐清澤心頭。姬明遠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意外,就像那一次罕有的游歷一樣。 在夢里,他余下的人生都是父母所期望的,成家立業、兒孫滿堂,好不美滿。過完那樣的一生,他心中是沒什么遺憾的。 他這樣的人,可不就適合這樣的生活嗎? 重來一世,他也該是那樣循規蹈矩地活下去。 只是這一世,姬明遠這個意外變得更難以捉摸了。 要說喜歡,姬明遠不像夢里那樣喜歡他,喜歡到愿意放棄一切與他共赴黃泉;可要說不喜歡,姬明遠卻又比夢中更為瘋狂、更加肆無忌憚。 這樣的姬明遠,比夢里更讓他束手無策。 徐清澤說:“那又如何?” 姬明遠靜靜地看著徐清澤。 是啊,那又如何?即使知道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徐清澤就會變嗎?不,徐清澤不會,徐清澤永遠不會把自己擺在第一位,他心中有父母、有天下,獨獨沒有他自己。 姬明遠說:“不如何?!彼┥碛H吻徐清澤的額頭。這個人不心疼自己,他心疼。夢里那種輾轉反側的牽念,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再次在心里悄然扎根、發芽、生長,等他發現時,它已經根深葉茂,再也無法拔除。 那就不拔。 他又不是徐清澤,想要不能要,想做不能做。 姬明遠說:“我可不像你這么傻?!彼焓治兆⌒烨鍧傻氖终?,“我想要的,使盡所有手段都要得到;我想給的,誰都別想往外推?!?/br> 徐清澤耳邊嗡嗡響。 姬明遠這話是什么意思? 姬明遠說:“雖然我也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但你不想要的我會幫你避開?!彼D了頓,“比如娶妻什么的?!?/br> 徐清澤氣得不輕:“姬明遠!” 姬明遠哈哈大笑。他親了親徐清澤的臉頰:“難道你還想娶妻?我不會答應的?!?/br> 徐清澤望著姬明遠:“難道你不娶?” 姬明遠說:“當然,你看我像娶妻的人嗎?” 徐清澤:“……” 這人浪蕩成性,荒唐不堪,哪里像是會成家的人。 回想起來,“夢里”姬明遠確實到死也不曾娶妻。 姬明遠說:“怎么?公平吧?” 徐清澤懶得回他。 徐清澤越是這樣,姬明遠越是高興。他最不喜的就是徐清澤的敷衍應付,每每徐清澤喊他一聲“王爺”他都恨不得狠狠地將這人教訓一番。如今徐清澤在他面前放肆起來,他反倒覺得開懷不已。 姬明遠說:“戰事將起,我讓你瞧瞧我的本事?!?/br> 徐清澤有些莫名。 下午的時候他看不見姬明遠,出了營帳一問,才知姬明遠竟讓鎮國將軍給了他一支人馬,悄然深入敵后,準備夜襲敵營。 徐清澤心中一緊。 他有心再問,卻又想到陣前變化難測,再問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唯有回到營帳呆著。 百無一用是書生,到了這種時候他什么都做不了。 徐清澤靜靜地坐了片刻,拿起案上的書翻看起來。他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又想起這書都是姬明遠讓人搜羅來的,一時竟再也無法往下看。 是夜北疆風起,烏云蔽月,四野瞧不見一絲光亮。 是夜襲的好時機。 徐清澤本沒有睡意,躺在床上卻不知不覺合上了眼。他沒有做夢,半夜卻還是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