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節
魏鐵川見秦賀眉頭舒展,顯然是想開了,這才放下心來。他拍拍秦賀的肩膀:“過幾日我會回朔北那邊,京城這邊還須你好好看顧著?!?/br> 秦賀說:“大哥且去!京中有我,不必掛心?!?/br> 這邊兄弟兩人議定,另一邊卻出了點岔子。 徐清澤揣著稿紙前往竹溪先生處,卻在前邊的茶館被人攔住,順著那仆人示意的方向看去,去見一紫袍青年坐在那里飲茶,不是姬明遠又是誰。 徐清澤心里打了個突,有種不祥的預感。姬明遠的才學確實是一流的,學什么都一學就透。那三道難題雖難,卻也不是不可能解出來的。 徐清澤在仆人帶領下走了過去。 姬明遠心情十分愉悅:“看來你已經猜出我做了什么?” 徐清澤望著他。 姬明遠說:“我回京為皇兄賀壽,知道竹溪先生到這里來了,便過來瞧了瞧。聽說了竹溪先生的三道難題,我就順手把它們解出來了?!彼⑽⒌匦χ?,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徐清澤,“清澤你也是為此而來?可惜你遲了一步?!?/br> 徐清澤倒不覺得生氣。他平靜地說:“難題誰都能解,既然王爺解出來了,那機會自然是屬于王爺的?!?/br> 姬明遠聽徐清澤這樣說,心中不僅沒有半分快意,只覺更為惱火。他等在這里這么久,就是為了等徐清澤過來。姬瑾榮還小,不能出宮,外頭的事都得靠別人跑動,這個“別人”自然是徐清澤或魏霆鈞。 于是他在這邊守株待兔,果然等來了徐清澤。 竹溪先生的難題被他先破解了,徐清澤卻這般平靜,顯然是對姬瑾榮極有信心。多一個竹溪先生,少一個竹溪先生,對他們而言都不算什么! 那小孩才兩三歲,他一根指頭都能掐死,徐清澤到底覺得那家伙哪里好? 姬明遠深吸一口氣。 他說道:“你不想再爭取爭???” 徐清澤說:“怎么爭???” 姬明遠說:“比如討好討好我,讓我把機會讓給你?!彼似鹱郎系牟韬攘艘豢?,目光定定地鎖在徐清澤身上,“反正我只是個閑散王爺,也不需要招攬竹溪先生這樣的人才?!?/br> 徐清澤淡淡地說:“閑散王爺?” 姬明遠說:“我手底下當然養著一些人,不過那都是為了保命。我若是什么都沒有,怎么可能像如今這般快活?”瞧瞧他的那些個兄弟,死的死,囚的囚,沒哪個能過得痛快的。在這件事上,姬明遠是沒有退路的,他想活得痛快,自然只能讓別人不痛快。他瞅著徐清澤,“清澤你這么聰明,肯定能明白我的苦處?!?/br> 姬明遠雖然說著“苦處”,眉宇間卻沒有半分憂愁。 可徐清澤知道姬明遠說的是實話。 他也知道姬明遠有著傾覆姬禹的能耐。 現在姬瑾榮和魏霆鈞都還小。 姬瑾榮還沒有得到朝臣的認可,魏霆鈞手中還沒有兵權。 而眼前的姬明遠卻已經羽翼豐滿,隨時可以再往前邁一步。 “夢里”的這個時候,姬明遠在準備繞著大周玩個遍。開春江面的冰化了,江水漲了,姬明遠便出發。他們在半路遇上了,下了南邊,又從海路繞回北邊,看過江南好風景,也看了朔北十三州的荒涼。到了炎熱的夏季,他們才回到京城。這一次他們不再有那樣的相遇,姬明遠會做什么? 徐清澤頓了頓,緩緩開口:“王爺想讓我怎么討好你?” 第205章 收服鎮國將軍(五) 姬明遠一聽,哪會不明白徐清澤的想法。他覺得徐清澤天生是為氣他而來的,要不怎么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叫他這般氣惱。 什么叫“王爺想我如何討好你”,難道他提了,這人便會照做?難道在這家伙心里,他所想要的是那種虛以委蛇的應和? 姬明遠正氣惱著,忽聽有人歡喜地喊:“三哥,你在這里啊,可真是叫我好找?!?/br> 徐清澤抬眼望去,只見一錦衣青年笑呵呵地走來,臉上帶著喜意。還未走近,那錦衣青年咦喜滋滋地說:“上回在瀟瀟那邊我輸了,這回我請你。我跟你說,我尋到了一個好去處,保管你喜歡?!闭f著錦衣青年還朝姬明遠擠眉弄眼,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姬明遠臉上無喜無怒,只定定地看著徐清澤。 那錦衣青年察覺氣氛有些古怪,順著姬明遠的目光看去,瞧見了徐清澤,頭皮一麻。徐丞相在當丞相之前,曾給他們當啟蒙老師。別看徐丞相玉樹臨風、風姿過人,教起學生來最是嚴厲,他們沒哪個沒被他罰過的。剛才他所說之事若是傳到徐丞相耳里,徐丞相少不了參他們一本,讓他們去守皇陵修身養性! 徐清澤與徐丞相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那清正的眉眼,錦衣青年一看就心里發怵。再仔細看,發現徐清澤年紀極小,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才勉強把懸著的心放下了。 只是錦衣青年再不敢多說什么,訕訕然說:“既然三哥你有事,我便不擾你了?!?/br> 姬明遠卻漫不經心地說:“來都來了,怎么急著走?你既然有好去處,我們這就過去吧?!彼ν蛐烨鍧?,眸光閃動,“清澤肯定也是想和我們一起去的?!?/br> 徐清澤皺眉。 姬明遠知徐清澤為難,只是他心中不痛快,今兒非要徐清澤也難受難受。他對錦衣青年說:“你瞧,清澤沒反對。走吧,你領路?!?/br> 錦衣青年一咬牙,帶著姬明遠和徐清澤前往“好地方”。到了那地兒,陣陣香風撲鼻而來,不用想都知道那到底是做什么營生的。 徐清澤眉頭皺得更緊,卻沒有轉身離開。 眼看徐清澤真要跟著進去,姬明遠怒極反笑,朝錦衣青年說:“你自己進去吧?!闭f完就一把拉住徐清澤的手往外走,直至遠離了那絲竹飄飄的巷子都沒松開。 錦衣青年錯愕地站在原地。 過了許久,他才狠狠掐了身邊的侍衛一把。聽到侍衛一聲慘叫,錦衣青年目瞪口呆:“我不是在做夢??!三哥居然抓著那位小徐公子的手!哎喲我的媽呀,我覺得我發現了不得了的事!”他一招手,示意侍衛們都跟著入內,“走走走,都進來都進來,今晚這邊我包了,讓你們也松快松快?!?/br> 侍衛欲哭無淚。松快也只能這位爺自己松快吧,他們要敢沉浸溫柔鄉不好好保護這位爺,回頭腦袋就要搬家了!這可是太后最疼愛的小王爺??! 另一邊,姬明遠抓緊徐清澤的手,與徐清澤在鬧市中一路穿行。旁人雖是驚訝于他們兩個男人這般親近,卻因為他們身后那群黑衣侍衛而不敢多看幾眼。 徐清澤原想拒絕,想到自己說出的話,又止了那念頭,由著姬明遠牽著自己走。 姬明遠察覺徐清澤的乖順,手抓得更緊。他們相識那么久,卻從未開誠布公地談過,他進一步,徐清澤便退一步,不曾想他這般逼迫,反倒能讓徐清澤溫順應和。 越是如此,姬明遠心里便越不是滋味。 想要這樣的溫順,他周圍有的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姬明遠牽著徐清澤,走過鬧市,走過小巷,路兒一轉,眼前豁然一亮。 對面是個荒棄的宅子,許多年不曾修葺了,磚瓦都十分陳舊,破破落落的,看不出原貌。只是看這位置與這采光,原主人身份應該不低。徐清澤想了許久,終于在跟著姬明遠踏入那處宅院時想起來了,這是姬明遠jiejie永和公主的宅邸。 那是姬明遠唯一的、一母同胞的jiejie,頗有才名和美名,早年姬明遠與這jiejie感情極好,極力為這jiejie爭取來這處外宅,姐弟兩時不時會在這里相聚,后來…… 后來姬明遠這jiejie被封為永和公主,被送往北蠻和親了。那么個美麗的、嬌滴滴的公主,在及笄開府后不久,便因為邊境戰事頻頻失利而被送出去求和。 如今已經過去十年有余,京中早已無人再提起永和公主,仿佛大周從不曾出現過這樣一個人。 徐清澤心臟一顫。 他想起多年之后,永和公主在北蠻輾轉得知姬明遠死訊,便從城墻上跳了下去,再不愿伺奉野蠻又粗暴的北蠻人。 那些事,他們聽來也就嘆息一聲。 姬明遠知道嗎? 姬明遠應當是不知道的,畢竟那時姬明遠早已離世。 徐清澤站到了園中。 姬明遠已松開了他的手,站到一株開滿花的梅樹前,撫觸著那婆娑的樹身。過了許久,姬明遠才說:“這樹是jiejie開府那天栽下的,那時我們都想著終于可以離開宮中,十分歡喜。不曾想離了宮,竟會發生那樣的事。如今梅花開了,她卻看不到了?!奔鬟h平日的風流與浪蕩盡數斂起,只余下沉沉的郁氣,“也許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回來?!?/br> 姬明遠只是說“也許”,徐清澤卻知道姬明遠說中了。他還沒來得及斂起臉上的悲憫,就被姬明遠的目光掃了過來,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已經將他的神色看透。 姬明遠了然地說:“看來她果然沒回來?!彼俅巫プ⌒烨鍧傻氖?,定定地望著徐清澤,竟真的提出了要求來,“既然你想要討好我,那便幫我把我jiejie接回來吧?!?/br> 徐清澤微微愕然。 對上姬明遠黑沉沉的眼睛,徐清澤感覺自己第一次觸碰到姬明遠那顆深埋的心。把遠嫁北蠻的永和公主接回來?怎么可能做到—— 不。 徐清澤冷靜下來。 可以做到的。 只要打到北蠻,打得北蠻不得不將永和公主送回來就可以了。 那邊不愿意送回來,強搶就是。 姬明遠懷著的竟是這樣的想法?徐清澤心突突直跳。在夢里,姬明遠有時候會一個人站在船頭,看著北邊出神,仿佛那邊有什么東西吸引著他。原來姬明遠一直惦念著的,竟是永和公主? 徐清澤這才記起來,那時他們是有談論過這事的,周圍有人提起永和公主之事,他便握緊了拳。姬明遠注意到了,兩人夜談時便問起他的看法,他說,這是國之恥辱,一國安危竟要一介女子的犧牲來保全,若是將來他有力為之,定會將永和公主接回來,不讓她一個弱女子孤身在他鄉孤苦伶仃。那時姬明遠便定定地看著他,像是想看出他說出那些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原來是這樣。 徐清澤心中一痛。 他不敢看姬明遠灼亮的眼睛,婉轉地說出后來的真相:“我沒有做到?!彼麤]有去接回永和公主,甚至連想都不曾想起來。 少年時信誓旦旦說出的話,他早就忘得干干凈凈,更別提去實現它們。像他這樣的人,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隨波逐流之輩罷了。 “呆子?!奔鬟h見徐清澤閃避自己的目光,不僅不生氣,還微微地笑了起來,仿佛被徐清澤取悅了。他伸手按著徐清澤的腦袋,讓徐清澤仰頭看著自己,“你自然是做不到的,你一個讀書人,論文吧,你連朝堂都不曾踏進去;論武吧,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能做得了什么?” 這就是明晃晃地瞧不起人了。徐清澤有些氣惱,卻也知道姬明遠說的是實話,他們還太小了,什么都做不得。 徐清澤說:“你也做不了什么?!?/br> 姬明遠說:“是啊,我也做不了什么?!彼梢运烈馔鏄?,可以游走各地,卻獨獨不能碰兵權與實權。大周人向來最擅長對付自己人,是以他不能把手里攥著的東西抓得更緊,卻也不敢松開它們——否則的話,誰都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什么。 徐清澤說:“也許……” 姬明遠見徐清澤欲言又止,不由斜了徐清澤一眼:“嗯?” 徐清澤說:“沒什么?!?/br> 姬明遠也不多問:“那我就等著清澤你‘討好’我?!彼樖职瓷闲烨鍧傻募绨?,“你若是做到了,我必然會很高興。我高興了,自然也不會壞了你的事?!?/br> 徐清澤低低地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第二日進了宮,徐清澤與姬瑾榮單獨聊了許久,說的都是姬明遠的事。說著說著,姬瑾榮便明白過來:“你是想把他拉到我們這邊來?” 徐清澤眉頭緊擰。他說話的時候已經盡量讓自己不要偏頗,只是不知不覺間還是把自己的想法帶了出來。 徐清澤說:“我只是覺得他沒有那般不可救藥……” 姬瑾榮從不知徐清澤與姬明遠有過那樣的淵源,聽了徐清澤的話便明白當初姬明遠那句“我在改了”是什么意思。只是徐清澤因為那段情誼而心軟,他卻不一樣。姬明遠被鴆殺之前可沒有多少悔意,那樣的人根本不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到死都還用話刺激他——那句“我在改了”,恐怕也是想在徐清澤心里扎一根刺,讓徐清澤日夜難安,時時刻刻記著他。 想到當初徐清澤眉宇之中的沉郁,姬瑾榮知道姬明遠是得逞了。 姬瑾榮見徐清澤面帶猶豫,知道徐清澤并沒有真正陷進去,只是被姬明遠向他展露的軟弱打動了而已。他知道徐清澤的秉性,不僅沒提自己的猜測,還贊同地說:“那我們定然得拿出點誠意來才行。立刻把永和姑姑接回來有點難,但往永和姑姑送一兩個人還是可以的。到時我們隨時可以和永和姑姑那邊互通書信,靜候適宜的時機?!?/br> 徐清澤說:“殿下……” 姬瑾榮笑瞇瞇地說:“難得你有個真正聊得來的朋友,我豈能讓你錯過了?!辈还芗鬟h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既然那家伙敢把話說出口,他就敢做到。姬明遠若是真心的,那他們這一世也算是了了一樁遺憾;若姬明遠只是假意哄騙徐清澤,那也沒什么,左右徐清澤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帶著完完整整的記憶回來的,徐清澤卻只是“夢見”。 夢里就算有難分難舍的情誼,夢外也不一定會再有。 這一點,對姬明遠和徐清澤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