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的陛下離他這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擁入懷中。他的陛下不怪他的逾越,也不怪他的癡心妄想。 他的陛下,把他的掙扎與痛苦都看在眼里。 他的陛下從來都習慣對別人好。 鎮南王微微收攏手臂,環抱住姬瑾榮:“陛下,臣非常思念您,”他凝視著姬瑾榮烏亮的眼睛,“從離開陛下的那一刻起?!?/br> 姬瑾榮耳朵微微發燙。他沒有避開鎮南王的目光,而是直直地與鎮南王對視,張口喊出一個名字:“魏霆鈞?!?/br> 鎮南王一愣,接著坦然應道:“臣在?!?/br> 即使兩人早已心照不宣,姬瑾榮聽到鎮南王這樣應,心中還是微微泛暖。 世上有這么一個人愿為他上天入地,尋得一線生機,若說他心里不感動當然是假的——更別提當初他纏綿病榻,魏霆鈞時時刻刻的陪伴。 姬瑾榮說:“有些事,朕不懂?!彼哪抗馕⑽⑼钢?,“不過,朕可以,試著學學?!?/br> 鎮南王渾身僵住。他說:“臣——” 姬瑾榮打斷:“我知道?!彼D了頓,“你要的,我知道。只是,我,還不懂?!?/br> 從小到大,姬瑾榮都不容易信任人。否則他拖著那樣的病體,早死在那幽暗的深宮之中。他有信心做個明君,有信心應對天下所有事,獨獨在信任與情愛這些事上無法相信自己能做到。 所以姬瑾榮說,他不懂。 鎮南王心臟微微揪起。 姬瑾榮怎么會懂? 即使回到大周,姬瑾榮也不過十九歲。過去的十幾年里,姬瑾榮幾乎都是在病榻上度過,一開始是想著怎么能活下去,后來是想著怎么將大周從大廈將傾的困境里帶出來,哪有心思想什么風花雪月、你儂我儂。 鎮南王伸手將姬瑾榮擁入懷中。 姬瑾榮還小,個兒也比他小,他可以輕輕松松地將姬瑾榮抱緊。 鎮南王說:“陛下,臣也不懂。臣總是害怕臣逼得太緊,會把陛下逼得離臣越來越遠。有時臣甚至會想,要是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讓陛下知道,也許可以再像從前那樣陪伴在陛下身邊??沙贾辣菹陆^不會信任一個亂臣賊子,”他收緊手臂,“臣時時刻刻都想著,陛下很快就會朝臣舉起劍,將臣這個冒犯天威的亂臣賊子殺死?!?/br> 姬瑾榮微微一頓。 鎮南王非常了解他。 如果鎮南王不是魏霆鈞,那么在鎮南王從西境回來時,迎接他的定然是早已準備好下手的刀斧手。 姬瑾榮并不是心慈手軟的人,畢竟他成長的環境容不得他心慈手軟。若非受老太傅他們影響,他甚至不會關心大周國祚、不會關心大周百姓。 姬瑾榮說:“對,”他毫不避諱,“我,是想過?!?/br> 鎮南王并不難過。 這就是他的陛下,不管好的壞的,他的陛下都會承認,從來不怕別人會因此而怨恨他。 他又怎么會怨恨? 鎮南王說:“所以,陛下能允諾臣‘試著學學’,對臣而言已是天降之喜。陛下,”他將胸膛緊貼在姬瑾榮背上,“臣的這顆心,從您說出‘試著學學’時就跳得特別快,臣沒有辦法讓它慢下來?!?/br> 姬瑾榮清晰地感覺到鎮南王的心臟正如何跳動著。 他沒有掙開鎮南王的懷抱。 過了一會兒,姬瑾榮才開口說:“那么,你是不是、該告訴我,若是、我從這里、回去了,你會如何?” 話一出口,環抱著他的人驀然發僵。 姬瑾榮轉過身望著鎮南王,等待鎮南王的回答。 鎮南王喉嚨干澀。 他知道他的陛下聰慧至極,即使他將那個所謂的系統給壓制住了,他的陛下依然能料到未來將會發生什么事。 他早已背負滿身殺孽,主腦不會容許他和姬瑾榮一起回到大周。 而姬瑾榮來了,他無法再徹底破壞這個時空,離開這個世界、進入下一個世界;他更不可能謀朝篡位,讓姬瑾榮成為亡國之君。 也許在“任務失敗”的時候,他就會為過去的殺孽付出代價。 明明在此之前,他只想著一件事——他只想著再見到他的陛下,只要能再見就已心滿意足??梢娭?,他又貪心地想跨過那條界線;跨過了那條界線,他又——他又覺得只有這一生實在太短了——尤其是在他的陛下問出“你會如何”時! 他會如何? 也許身消神散、不復存在。 對上姬瑾榮滿是質詢的目光,鎮南王說不出話來。 姬瑾榮的心慢慢往下沉。 世間萬事,有因必有果。魏霆鈞為他造盡殺孽,到他無法再肆無忌憚之日,自然是他償還昔日罪孽之時。 姬瑾榮面色含怒:“簡直胡來!” 鎮南王握緊拳。 鎮南王說:“陛下,臣不后悔?!彼ц獦s,“臣永遠不會后悔?!蹦菚r他的陛下還那么小,想吃的東西吃不了,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做的事更做不了。 不管將來如何,能再見到他的陛下,能讓他的陛下嘗遍天下美味、看遍大好河山,比他多活多少年都重要。 這是他永遠都不會后悔的選擇。 姬瑾榮看著鎮南王固執的神色,只能說:“西梁事了,再作打算?!?/br> 鎮南王說:“陛下放心,西梁很快就會安分下來?!笨邢铝宋髁?,自然得好好消化消化,免得將來被它扯了后腿。 說完了正事,鎮南王又道:“陛下,明日有一隊海上商隊要回來,您想去看看嗎?” 第14章 收服草根蠻王(十四) 這三個月來,姬瑾榮出過幾次宮。有時是去朝臣家中探病,有時是去外面的酒樓茶肆聽聽百姓閑談,有時則是單純地在街道和城郊瞧瞧。 每次出宮韓適之和長孫猛追隨左右,倒沒遇到什么危險。 姬瑾榮兩眼一亮:“好?!?/br> 海上商隊,事實上是鎮南王一手打造的海軍。鎮南王出身草莽,在南方幾乎是立地為王。早些年他占了幾大港口,建了好些大船塢,征集百姓日夜不停地造大船。 幾經周折,終于造出了適合航海的海船。 有了船,還得有人。鎮南王熟知海事,訓練海軍不在話下,等眾人知道鎮南王的存在時,他已經是南邊的霸主,光靠海運的收入就能盤活整個國庫。 因此在先皇提出要封王時,朝臣沒一個敢反對。他們心中反而還忐忑不安,害怕鎮南王不接受“招安”。 人家在那邊過得有滋有味,憑什么來給你當老二??! 沒想到鎮南王竟接受了。 事實上到了新皇登基,朝中百官大多已做好鎮南王改朝換代的準備。真要有心扶持幼主,怎會選這么個怯弱無能的新皇?分明是在為自己篡位做準備??! 新皇不是膽小如鼠嗎?指不定帝位還沒坐熱乎,就會被嚇得主動禪位! 到那時,鎮南王得了帝位又占了理,誰都說不了什么。 即使是最為忠君的衛國侯,心中所想也相去無幾。 誰都沒想到鎮南王南下剿賊歸來,一切都變了樣。新皇開始親政,鎮南王放出大權,兩人霎時成了明君忠臣的典范,頗有攜手中興大齊的架勢! 見朝中有此變化,衛國侯病都好了,每次都精神抖擻地來上朝。 可即使是如今,朝廷依然得靠海上貿易養活,大齊的錢袋子癟癟的,喝稀喝稠全仰仗著鎮南王,許多人對朝局仍持著觀望態度。 姬瑾榮不太在意。 姬瑾榮對海運很感興趣。以前別說去海邊,就算是到屋外吹吹冷風,對他而言都可能是致命的! 姬瑾榮這幾個月看了鎮南王留下的“閑書”,知曉了許多從前并不知曉的東西。 原來世界之大,是他從前無法想象的。有些地方遠得根本不可能用馬匹走過去,只能靠著指南儀在茫茫大海上航行。那些地方有著豐富的礦藏、植被和稀少的人口,幾乎等同于無主之地。 原來這世界并不是太傅所說的天圓地方,他們腳下所站著的地方是個圓球,他們生活在圓球之上,靠著地表那豐富的資源生活下來。 鎮南王所寫的東西,大多都顛覆了姬瑾榮的認知。他是個好學的人,雖是相信鎮南王,卻還是想親眼瞧瞧。 姬瑾榮騎上紅馬,和鎮南王一同出宮。 長孫猛作為姬瑾榮的親隨,默默地領上禁軍隨駕左右。瞧瞧旁邊威風凜凜的黑騎營,再瞧瞧與姬瑾榮騎馬并行的鎮南王,長孫猛心中沮喪無比。 他比不過鎮南王,他手底下的人也比不上鎮南王的人,真是太打擊人了。 若不是姬瑾榮身邊需要人,他恨不得立刻奔赴邊關,養出一身殺氣! 想到這個,長孫猛又有些喪氣。 姬瑾榮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派了韓適之來當他老師,要他學兵法、學韜略,若是沒得到韓適之的點頭絕不放他離開。 別看韓適之是個書生,那家伙可難纏得很,沒事就罰他抄書!他一個不懂吧,就拿“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的蠢人”般的目光瞅著他。他要是不服,韓適之會說:“陛下一聽便明白了?!?/br> 長孫猛抓狂。 若是誰都有姬瑾榮那種慧根,世上哪還有那么多蠢人??! 哦不,他不是蠢人,他只是比陛下笨一點點。 長孫猛緊緊地追隨著鎮南王與姬瑾榮。 最近的海港離京城大約有兩個時辰的路,他們一大早出發,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到達海港時,冬陽已經爬到半空,整個海面都籠罩在金色的陽光中,粼粼波濤在日光下熠熠發亮,像是一大片晃來動去的金子。 迎著咸咸的海風,姬瑾榮感覺胸腔像是完全打開,興奮地接納著這從未接觸過的微咸空氣。 這,是海啊。 姬瑾榮以前只能在書里見到的東西。 太傅提起時,都說海事兇險,于是他心中對海的印象是“兇惡可怕的巨大怪物”。親眼見了一見,才發現海也可以這般溫柔美麗。 姬瑾榮望向鎮南王:“很多事,須親眼所見,才知真假?!?/br> 鎮南王也望著姬瑾榮,凝視著姬瑾榮滿是愉悅的臉龐。他說道:“日后陛下定然可以親眼看遍天下?!?/br> 鎮南王所說的自然也是姬瑾榮想做的。只是身處帝位,始終不得自由,遠一些的地方根本去不得。更何況鎮南王的事還沒解決,他哪里能謀劃著脫身去玩兒。見長孫猛等人離得遠了,姬瑾榮喊:“石頭?!?/br> 鎮南王正伸手裹住姬瑾榮的手掌,免得他被凍傷。聽姬瑾榮這么喊,鎮南王應道:“陛下,臣在?!?/br> 姬瑾榮說:“天下再大,若是,只有自己,也沒意思?!?/br> 姬瑾榮說得有些吃力??捎行┰?,他總是得說出口的。對于這個世界,他并沒有多大的歸屬感,頂多只是有些憐憫衛國侯、韓適之等人眼睜睜看著自己國喪家亡的悲慟罷了。如果要用魏霆鈞的命換回他的命,他醒來之日成了魏霆鈞身死魂消之日,那他就算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