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霍皙還記著自己第一次嘗煙,是在廣西出了事兒以后。 那對道德淪喪的父子被她打破了頭,血有幾滴濺在她手上,她被同事帶出來安撫,等到凌晨大家終于挨不住睡意打盹的時候,她無聲躲在院子后面,臉色蒼白,抖著手給自己點了一根。 臉上,脖子上還有被打過的紅色淤痕。 那時候她是真怕啊,怕的要命,想像尋常人一樣委屈哭訴一場,又找不到合適的對象,便躲在山垛子后頭,把臉埋在衣服里悶頭哭,哭累了,摸出煙來開始一根接一根的抽,最后嗓子啞了,腿也麻了,霍皙拍拍褲子站起來,眼睛通紅,可是那神情,又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霍皙平靜注視著窗戶里自己的影子,不服輸,夾著電話去翻書房里的東西:“知道了,我會準時刊登的?!?/br> “那最好?!?/br> 嚴靳啪的一聲扣掉電話。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 最近看了好多洪水新聞,觸目驚心,也很敬佩那些在一線付出的戰士們,所有在南方上學上班的仙女,一定要注意安全,放假休息盡量出行慎重,照顧好家愛人,災禍無情,你們都要平平安安的。 明天繼續。 第十七章 霍皙這天捅了個大簍子。 而且這個簍子她捅的不聲不響,還不自知。那天她一上班,腳剛邁進辦公室,就感受到陣陣詭異氣氛,所有同事都抬眼望著她,臉上情緒各異。 拐角組長辦公室里,有很大的爭吵聲。 霍皙腳步一滯,茫然地問同事:“怎么了?” 快兩個月相處,她和組里同事關系還算不錯,沒有以前初來乍到那股敵意,大家對她也漸漸熟悉,友好很多。 沈晏麗率先站起來,一反常態的嚴肅:“怎么了?你還好意思問我們怎么了,霍皙,網站專欄的事情交給你,是組里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可你怎么能這么自作主張??!” 沈晏麗平常是最會見風使舵的,之前她見霍皙很受老杜器重,心里也知道她一個空降兵估計背景不淺,待她一直非常熱情,一口一個小霍叫著,沒想到這時候變臉比翻書還快。 霍皙一頭霧水,看向自己對桌的小何,小何推推眼鏡,跟她低聲說道:“你那個關于環保方面的稿子,出麻煩了,組長正在挨罵呢?!?/br> “霍皙姐,你這次可能……真惹事兒了?!?/br> 霍皙想起來了,她說的是周五自己在報社網站專欄上寫的那篇稿子。那天半夜,嚴靳打電話交代下來的工作。 辦公室的門被大力推開,撞在墻上,發出咚的一聲。嚴靳面如冰霜的站在門口:“霍皙,沈晏麗,跟我進來?!?/br> 沈晏麗瞪了霍皙一眼,一副觸霉頭的表情,霍皙也跟進去,把門關上。人還沒等站定,嚴靳一把把桌上的電腦扭轉進來,按住霍皙肩膀逼著她看。 “是不是你寫的?!?/br> 屏幕上是京聯報社對外辦的新聞網站,最右側生活組的頭條上放著一張巨型煙囪的照片,煙囪正在往外冒著濃滾滾的黑煙,標題是加粗的黑色字體。 ——霧霾隱形幫兇,關于金能集團化工排污真相。 他問的口氣很不好,霍皙承認,一點也沒有認識到問題嚴重性:“是?!?/br> 嚴靳一口氣憋在心里,話從牙縫中擠出來:“你還有臉說是?。?!” 他轉而看向沈晏麗:“她稿子之前跟你報備過嗎?非報社采訪為什么同意刊登?。?!她是新人不知道輕重你也是嗎?。?!” 沈晏麗跟嚴靳共事三年,從來沒見過他生這么大氣,趕緊撇清自己:“是跟我報備過,但是周五見稿她周四晚上才送過來,她當時給我的就是張環保選題表,連工廠的名字都沒提,我問她也不說,當時情況又急,我哪知道問題這么嚴重?!?/br> 身為霍皙直管的副組長,沈晏麗第一時間就撇清了責任關系。 霍皙皺眉看著她,很不可思議:“你再說一遍?!?/br> 沈晏麗翻了翻眼皮:“我說錯了嗎,你給我的資料上就說你要做環保題材,我以為你是要講最新可應用于生活的降解材料,誰知道你要說這個?!?/br> 霍皙不跟她爭辯,很理智找到問題關鍵:“你把選題表拿來?!?/br> 沈晏麗心虛,故作鎮靜:“那天報紙下廠,我加大夜班,帶到印刷廠去了,落在那了?!?/br> 印刷廠每天下廠印刷的東西數不勝數,遍地都是紙張文件,現在回過頭去找,如大海撈針。 霍皙緊緊抿著嘴唇,眼底冷然一片:“那天到底什么情況,你比我清楚?!?/br> 她給她送選題表,讓她審核,沈晏麗著急下班跟老公過周年紀念日,連看都沒看,直接簽字就走人了。 “行了!”嚴靳冷斥一聲,深吸口氣:“霍皙,現在不是說誰的責任問題,關鍵在于,你知道你自己惹了多大的禍嗎?” “我是讓你去采訪他們的新鋼化應用技術,不是讓你控訴他們!”他按住她肩膀強迫她坐在椅子上,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而且金能集團是招商辦下了大工夫才來的,市值幾十個億,不僅承擔著市里幾個重要工廠的化鋼生產,還有周邊村縣冬季供暖的煤炭。我不說后果,你自己估量?!?/br> 經由她手的,整整三千六百字的稿件,將金能集團在郊區違法排污,簡化處理污染物過程,嚴重影響周邊村落生態環境的事實闡述的極盡詳實,還有那些照片,張張控訴。 “所以我做錯了是嗎?!被麴⒅鴩澜难劬?,反問他:“因為它承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因為它是市里招商來的大集團,對于那些污染,對周圍百姓的傷害,我們就可以視而不見?!?/br> 嚴靳驟然避開她的眼神,直起身來:“我不是這個意思?!?/br> “霍皙,你要知道,你的正義感不能拯救蒼生,你要面對的遠遠不止這些?!?/br> 新聞背后,更是利益cao縱。 短短一夜之間,京聯報社被推到風口浪尖,網絡報刊媒體紛紛轉載,同金能集團競爭的幾家公司見此契機雇買水軍發起噱頭,抓住污染這個熱詞挑起軒然大波,被無數網友討論熱議,金能股價一度下跌。 這其中牽扯的利益關系,人情往來,錯綜復雜。 霍皙很軸,有點一根筋,她認為對的事情很難被人說服:“嚴靳,我不是一個有多崇高品格的人,我也沒想拯救蒼生,其實別人的死活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也怕事兒,可是我看見了,就該說出來。不說,心里過不去?!?/br> 她望著屏幕上那些照片,最醒目的一張,是一個穿著紅色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家里被污水淹沒的莊稼地里,捧著一塊煤炭在啃,臉蛋兒,衣裳,全都是黑的,唯獨那雙眼睛,是明亮渴望的。 霍皙指著她。 “她才四歲,母親得了乳腺癌,家里存款只有一千兩百塊錢,就指著那幾畝地活著,我去的時候,她手里拿著燒廢了的煤塊,問她爸爸,莊稼里還能長出菜來嗎,她爸爸什么也不說,蹲在墻角一直嘆氣,嚴靳,你說,還能嗎?” 嚴靳不再說話了。 霍皙嘲諷笑著,在嚴靳的注視中站起來,推門出去。她手放到門把手上,半晌又低頭道:“寫它的時候熱血上頭,確實沒考慮那么多,可是一切后果我會自己承擔,不會連累你們?!?/br> 嚴靳氣的臉色發白,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說的容易!” …… 事情鬧得很大,連一向樂觀的主編老杜都犯難了。 他在辦公室里不停嘆氣,愁眉苦臉的。一口一個小霍啊…… “小霍,干這事兒的時候你是怎么想的?” 霍皙杵在屋里,就一個原則,堅持認錯,死不悔改:“主編,我干都干了?!?/br> “那你干完,后悔不?” “不后悔?!?/br> “現在也不后悔?” “不后悔?!?/br> 老杜叉著腰,深呼吸,擺擺手:“你快走,今天別讓我看見你?!?/br> 霍皙關門出去,老杜想了一會兒,又給氣樂了,從業這么多年,刺頭兵沒少見,但是出了事兒這么理直氣壯軟話都不說一句的,真就她一個。 嚴靳跟他承認錯誤,率先攬過責任:“主編,稿子之前我是看過的,我求功心切,以為會是個重磅新聞,沒想到給報社帶來這么大麻煩?!?/br> 老杜是個人精,冷哼:“你嚴靳會犯這樣的錯誤?” 說完,老杜坐下來,開始沉思:“一個上午,咱們集團已經有三位高層給我打過電話了,就不說那些政/府辦公室給咱們的施壓了,這件事影響很大,聽說都已經驚動了環保部門,我看這樣吧,這幾天小霍先停職,等待后續處理?!?/br> “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嚴靳遲疑,斟酌再三,問老杜:“要不讓她寫一個錯誤報道的聲明,或者致歉信,把影響降到最低?” 老杜搖頭:“她那個脾氣,能愿意?再說了,干咱們新聞這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報道的本身也是實情,你這么做,太傷人自尊?!?/br> “現在網絡有多發達你我不是不知道,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兒,民眾們一旦引發熱議,被推到那個位置上,我就不信它一個金能集團還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不成?” 京聯成立這么多年,一直在主流媒體中處于一個不溫不火的位置上,這次被霍皙這件新聞這么一鬧,反倒被很多人關注起來,一個上午,報社官方微博多了幾十萬粉絲。 老杜身為主編,也不得不權衡利弊。關起門來,他和嚴靳說小話。 “先讓她停職,看看情況,如果實在平息不了,讓她引咎辭職也算對上頭有個交代,如果鬧大了,我們干脆來個硬性跟蹤報道,破釜沉舟?!?/br> 嚴靳聽明白了,這事兒如果礙于種種關系不能平息,把霍皙拉出去,當靶子。 如果被民眾和官方重視,掀起了波瀾,他們繼續報道,名氣和榮譽都是報社的功勞。 嚴靳沉默,想到霍皙之前反問自己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 …… 今天晚上艷勢人來的很多。 烏泱泱一大幫,有些平日里很久沒見的都被點了名,老板站在門口,拿著對講機迎來送往,笑臉相逢。 這地界在八大胡同后面的一條巷子里,早先是個破四合院,地皮還沒被炒起來的時候被人相中買下擴建開了私人會所,在原有基礎上修了個二層小樓,整體采用中式晚清的建筑結構,古色古香中又帶了那么點洋風格。 說起八大胡同,老北京都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 推開艷勢兩扇對開的院門,入眼的先是兩只釉里紅的瓷缸,一汪養著蓮花錦鯉,繞過庭院進了正房,屋里掛著旖旎的大紅帳子,墻角的唱機放的是老上海時期的唱片,東邊的墻上鋪著兩米長的手工蘇繡,南邊掛著風流雅仕的名畫,一幅一幅,大紅的國色牡丹,描金撒銀的鳳凰,瀲滟的美人兒出浴,屏風錯綜復雜的隔開一個又一個格間,保證了客人絕對的隱/私空間。 你走過去,偏偏又能從那縫隙里望見一二。 一張張羅漢床上,摞著錦緞,堆著絲綢,有人在里面正兒八經的低聲談事,也有人在里頭鬢影凌亂,美人嬌/喘。 那種欲語還休,那種瀲滟無邊,人來人往早就見怪不怪,似乎習以為常。 老板給這地方取名叫艷勢,要的就是一個艷字。雖然打著高級會所的名號,可是也從來不見對外營業,要的就是討這些子弟歡心,由著他們性子,怎么高興怎么來。 二樓拐彎第三個包廂,那是寧小誠他們這伙人的據點。 用小時候的話說,那是老窩,孩子們的背著家長聚眾開小會的地方。專門出壞主意的地方。 可是今天,那幾個??投紱]在,就寧小誠一個人。 他坐在電視前,兩只手支在沙發椅背上,正聚精會神的看著屏幕里的走勢圖。 他最近在跟進一支國外的風險證劵,瞅準了漲勢一口氣往里投了不少錢,想著狠撈一把,這幾天一直盯著,就住在這地方沒動,眼前正是收線的最好時機。 寧小誠是做風投起家的,但是干風投這一行都知道,贏的多,輸的也慘,最初那幾年他年輕,剛入行,心態不好,有時候一個晚上能賺幾千萬,可輸的時候也就那幾分鐘,幾次大起大落,人就頹了,每天窩在艷勢這個銷金窟里醉生夢死。 最后還是沈斯亮看不下去了,踢門進來,拎起鎮著紅酒的冰桶順著他頭發往下澆,那冰涼的水驚了寧小誠懷中衣衫半褪的美人兒,也清醒了他頭腦幾分。 他說,小誠,輸就輸了,再慘還能慘到哪去,大街上要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