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過了一分鐘,沈斯亮終于有絲松動。 他關了大燈,熄了火,利索開門下車。車燈滅掉那一瞬間,四下瞬間重歸黑暗,只有遠處從茂密高大的楊樹中透過來的微弱路燈。 偶爾吹過一陣夜風。 沈斯亮倚靠著車門,低頭從煙盒里叼出一根煙,搖開火機。 霍皙站在臺階上,聲音清亮地叫他:“沈斯亮?!?/br> 沈斯亮低低應了一聲:“嗯?!?/br> 她喜歡叫他沈斯亮,直呼其名,干干脆脆的。 霍皙走下臺階,黑白分明的眼珠兒汪著他:“你的新女朋友可真丑?!?/br> 沈斯亮咧嘴笑了一下,不為所動,用手攏著火兒把煙點著了:“我挑女朋友的眼光一直都不怎么樣?!?/br> 霍皙不依不饒,朝他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倆人互相看了幾秒,霍皙一下就委屈了。 她說:“沈斯亮,之前我跟你說我過的好,其實這三年,我過的一點也不好?!?/br> 沈斯亮把煙從嘴里拿下來,看著她似笑非笑地問:“跟我有什么關系?” 透過一片淡白色煙霧,霍皙看到了他的眼神,冷漠,厭惡,可是他依然那么笑著。他以前討厭一個人,礙著面子又懶得發作的時候,就是這個德行。 霍皙才不在乎。 她靠著他車門,非要跟他講故事:“離開北京的第一年,我跟著組里去拍貴州的天生橋?!?/br> 霍皙厚臉皮問他:“你知道什么叫天生橋嗎?就是生在兩座山之間,拱形的,天然腐蝕形成的,特別堅硬,幾百年才會有的,那時候我們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連信號都沒有,天氣也不好,下著雨,全都是霧,山里很滑,一腳踩下去,全是泥?!?/br> “老趙說要拍全景高空地貌,需要爬到一個一百多米的頂峰,不走修好的山路,是直接從林子里穿出去,組里人少,需要背著的器材很多,每個人都是力工,沒人管你到底是男是女,我背著一個三腳架,一臺相機,因為走得慢落在了最后頭,往上爬的時候我沒看到那塊鵝卵石,腳底一滑,就滾了下去?!?/br> 沈斯亮叼著煙,不作聲。 霍皙一閉眼好像就能想起那副畫面,泥濘雨天,她穿著沖鋒衣,雨靴,身上背著包,胸前斜挎著三腳架,咕咚一聲就下去了,速度快到連救命都來不及喊。 三腳架硌在身上,頭磕在樹干上,滾了幾十米遠,她拼命掙扎,企圖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渾身骯臟泥水。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完了,運氣好我會被摔死,運氣不好讓瀑布沖走,連個全尸都沒有?!?/br> “但是我幸運,一塊大山石把我給救了,后背撞在上面,留了好長一道疤?!?/br> 說起這些僥幸,霍皙難受的直嘆氣:“后來我們去一個廣西的小村子,那地方語言不通,文化落后,村民很不友善,特別兇惡,哪怕我們無數次說就是想拍點照片,讓更多的人知道這里的存在?!?/br> “組里的負責人費了好大勁聯系到當地縣政/府,同意我們進去,我們借住在農戶家里,結果半夜那家農戶的男主人趁黑摸到了我房間?!?/br> “和他爸爸一起?!?/br> 一陣讓人心悸的沉默。 沈斯亮夾著煙的手沒動,他和霍皙對視,等著她下文。 霍皙望了他幾秒,然后倏地朝他燦爛一笑。 她笑著,可是聲音是嘶啞的,眼睛是紅的:“他和他爹一個捂住我嘴,一個扯我衣裳,我掙扎,他們就打我,手特黑,就打腦袋,先是扇耳光,后來用腳踹?!?/br> “當時我就想啊,你說我以前跟你們在一起見過那么多臟事兒,這一遭算不算是報應?!?/br> 沈斯亮插/在褲兜里的手無聲松開,不疾不徐把煙頭往車門上碾,一下一下的,他問她:“然后呢?” 他掐煙的動作特別溫柔,也很有耐心,很像他這個人,看似寡淡,可往往那股狠勁兒全都在骨子里,等他松了手,你再低頭去看,原該在手里的東西,早已面目全非。 霍皙不說話了,她垂眼看著地上那個煙頭,長久不動。 “還有嗎?” 沈斯亮皺起眉,他愣了幾秒,然后轉過頭:“沒了?!?/br> 霍皙怒了努嘴:“別那么摳,我剛才看見了,還有好多呢?!?/br> 沈斯亮不情不愿從褲兜里摸出煙盒,遞到她嘴邊?;麴獜堥_唇含住,他又把火兒給她,霍皙接過來,沈斯亮的打火機是銀灰色的dupai,搖開時會發出很沉悶的“鏗”的一聲。 這煙是他這幾年常抽的,部隊內供,白盒,沒商標,但是嗆人,味兒烈。 霍皙狠狠抽了一口,心滿意足,仰頭又說: “九月份,晚上陰冷,我睡下的時候穿的多,衣裳一層又一層的,他連我毛衣都還沒扒下來,就被我用鎬頭開了瓢,還有他那個喪心病狂的爹,我下手也狠,打的他們直哎呦,組里的同事聽見動靜一窩蜂來了,把我帶到外面安撫,那一期什么也沒拍成,后來縣政/府為了求我們不刊登這個,給了我五千塊錢做補償?!?/br> “五千塊錢吶……想想真諷刺,村子里的人大概這輩子也沒見過那么多錢,放在破木桌上,紅彤彤一沓,我們走的那天他們全家一起給我跪下,還帶著他們四歲的兒子,說是鬼迷了心竅,從來沒見過城里的女人,一時起了壞心?!?/br> “錢我沒要,老趙勸我,說人也沒吃著什么虧,這事兒就算了,稿子也不允許再寫了,他說是我們不對,一個地方長久以來習慣了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該堅持去打擾人家的生活,他說霍皙,人要懂得在一件事上反思自己的做事方式,我問他,我這頓打就算白挨?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沈斯亮很配合,他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悠悠搖頭。 霍皙咧開嘴:“他說,人要適當學會惡心自己?!?/br> “除了心口呼之欲出的正義感,還有人情背后諸多的無可奈何?!?/br> “從那以后,我就什么都看開了,去年年底,我們拍極光,東北夜里最冷達到零下四十幾度,我蹲在雪地里,點著篝火,看著天上那些星星,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br> “我最該死的時候沒死,老天爺不讓我這么死,這輩子我就得這么茍活著,都是命?!?/br> 霍皙雙眼通紅的看著他:“我就該這么受折磨,就該這么還欠小航的債?!?/br> 終于提起了兩人之間最不能觸碰的東西。 她央求他,神情無助又茫然,霍皙說:“沈斯亮,這筆賬我從來都沒忘,但是你先放過自己,也放過我,行嗎?” 她這是怕他,跟他求饒。 能放過嗎?那可是自己親弟弟一條人命?。。?! 沈斯亮任霍皙這么求著,對她通紅的眼眶無動于衷,他問她:“我放過你小航能回來嗎?這筆賬你怎么還?” 霍皙語塞。 她也不知道該怎么還。 她曾經以為,自己和他分開,就是最大的償還。 沈斯亮上車要走,引擎發動著巨大的響聲,霍皙終于戳穿他,用手堵著門不讓他走,跟他吼:“你不想原諒我,不愛我,咱倆老死不相往來就是了,你大晚上跑來干什么?沈斯亮,敢做不敢說,你丫就不是個男人!” “我他媽來換車!” 沈斯亮讓她給惹急了,心頭火蹭蹭往外拱,他掰霍皙抓在車門上的手,偏偏又不敢用大力氣,她那手指頭細細白白的,一個不小心能讓人給掰折嘍。 “你撒開!” “不撒!”霍皙擰勁兒上來,還伸腿踢了他一腳。那一腳踢的結實,沈斯亮大腿都麻了。 他脾氣也拱了出來,一腳剎車,霍皙沒站穩往前磕絆了一下,撞在門上,沈斯亮從駕駛座上下來,提溜著她衣領子給她塞進車里。 車門大敞,霍皙被反壓著按在駕駛座,下巴卡在座椅上。這回換成她嚷嚷了:“你撒開我!” 沈斯亮不緊不慢反折著她一只手,膝蓋抵在她屁股上,手一掀,衣裳就往上晾了半截,露出女人細膩白皙的半片后背。 霍皙拼命蹬著腿做無用功,通紅著臉:“沈斯亮你王八蛋?。?!” 沈斯亮鉗著她,十分囂張:“我就是王八蛋,王八蛋才跟你在一起?!?/br> 沈斯亮這人,雖然有原則,但是沒下限,這地方人來人往,都知道不能胡來,但是保不齊給他惹急了干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 風一吹,身上涼颼颼的,霍皙渾身發毛。 她喘著粗氣,心臟嚇的蹦蹦直跳。 他把衣服一直掀到她脖子,抬手就解了霍皙里頭穿的運動背心兒,這下,女人整個背部就呈現在眼底。 沈斯亮用手觸著她肩膀后頭的肩胛骨,輕輕地摸,那一片肌膚,渾然天成,白皙無暇,一點兒傷痕都沒有。 他問她:“丫不是撞石頭上了嗎,不是留了挺長一道疤嗎?疤呢?” 霍皙像戳破了的皮球,xiele氣。 她屈/辱的被他壓在座椅上,身上半/裸,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她一啜泣,沈斯亮就煩躁,他松開她,給她穿好衣服,把人拎出來。 他就知道,她跟他講的那些故事,說的那些話,玩兒的都他媽是手段。她是想讓他心疼自己,可憐自己。 車子在路邊帶起一陣風,發著怒氣走了,霍皙一個人站在茫茫黑夜里,手里還拿著他的打火機。 他剛才說,霍皙,別那么拿自己當回事兒,小航是小航,你沒臉給他償命,也別把自己跟他扯上,跟我扯上,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沒關系。 他說這話的時候,給她按在車門上,用手指擦掉她臉上的眼淚,溫柔又耐心。像之前無數次一樣,仿佛在安慰他最心愛的姑娘。 沈斯亮很聰明,聰明到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伎倆。她說的話,同他講的過去,無非就想討他一個原諒。 她愛他,她想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用了一句話就劃分了彼此的楚河漢界。他說,霍皙,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沒關系。 他終究,還是不肯原諒她。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這對手戲還成? 反正這章寫的就是 霍皙說 沈斯亮你看我在外頭這么慘你就原諒我唄。 沈斯亮說 不行我生氣 不想原諒你 再看看你表現吧 嗯……霍皙表示她也挺生氣 不想搭理他 并朝沈斯亮丟了一個煤氣罐兒說絕交五分鐘 第十三章 隔天一早,胡仲就來接霍皙去了京山。 原本是說好晚上的,誰知胡仲打來電話說許懷勐思女心切,等的心急,干脆就安排人來了,霍皙跟報社請了半天的假,收拾好以后兩人一起往郊區走。 在車上霍皙不說話,胡仲怕車里氣氛沉悶,跟她講一講這幾年北京形式的變化,又閑聊了幾句,干休所的大門漸漸出現在視線里。 門衛識得胡仲的車,也沒檢查,直接放行。 車子又七拐八拐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幢白色小樓前。胡仲去給霍皙開車門,像個長輩似的囑咐她:“你進去吧,我就不跟著了,你們爺倆多聊聊,不著急?!?/br> 到了地方,霍皙躊躇不前,胡仲看中她心思,伸手推了她一把:“快去,見你自己親爹有什么可抹不開的?!?/br> 好歹,霍皙以前也是敢跟許懷勐甩臉子拍桌子的,幾年沒見,反倒膽子倒是沒以前大了。 許懷勐正在屋后的荷花池里背手看魚,隔著老遠,望見他的身影,霍皙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仲說的沒錯,這幾年,他見老了不少。 以前的許懷勐脊背永遠是挺拔的,神情是嚴厲的,不像現在,微微佝僂著,兩鬢斑白,眼角的皺紋也加深了很多,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看自己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