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一家子用完晚膳后時辰還早,方修文照例被兒子纏著講述自己的西北生活,方采菱覺得無聊,也湊過去聽。胡氏趁機將方采蘩叫到一邊,開門見山地道:“蘩姐兒,我瞧著你這一路上明著高高興興,其實心事重重,眼下就咱們娘兒兩個,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不妨跟娘說一說?!?/br> 老娘就是老娘,自己已經盡力掩飾了,可還是瞞不過她。跟老娘說自己和一個少年兩情相悅,這輩子就想跟他在一起,如果是一個真正古代的姑娘,肯定沒有勇氣說出口。然而方采蘩畢竟不是真正的古人,所以她稍加猶豫就直接坦白了。橫豎將來要說出來,倒不如趁此機會告訴老娘。 方采蘩鼓足勇氣說完,本來做好了接受一頓訓斥的準備,誰知道胡氏聽完卻神色淡然,她先是沉默,沉默之后長長嘆了口氣,然后才道:“陸驥那孩子確實不錯,如果你爹不是知府,那孩子和你倒還配得上。然而蘩姐兒,咱們撇開陸家跟咱們家的恩怨,撇開胡寡婦那惡婆娘的可惡兇悍。單單你這就要回到方家這一條來說,這門親事就不可能。你自己說說,你見過誰家的官宦千金嫁給一個打鐵的小子?你說你若真嫁了陸驥,人家會怎么看你,怎么看你爹?” 方采蘩忙道:“娘說的這些我都想到了。陸驥他很有上進心。他一心想從軍。那個,英王爺不是很賞識爹爹嘛,爹爹自己也和西北邊關的一些將領有交情,若是爹爹能跟那些將領說說話,陸驥自己本身又出色,他去了西北從軍,三五年之內應該能混出個名堂的。那時候他不是白身,旁人也就不能說閑話了?!?/br> 胡氏聽完悚然心驚,暗道大閨女居然對陸驥那小子用情這般深了,連這樣的法子都想出來了。幸好自己一家子是倉促之間離開和錦,自己那日又看得嚴,沒讓蘩姐兒有機會去見陸家小子,不然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事來。 蘩姐兒這孩子自小懂事乖巧,誰知道在婚事上頭竟然這般大膽。幸好自己發現得早,若是等到了潭陽之后,這孩子與那些官家太太千金小姐來往之時,談笑間不小心說出這樣的言辭,非得受人非議落下壞名聲不可,那樣的話這孩子這輩子不得毀了! 嘿,果然在市井當中呆久了,即便這孩子熟讀詩書,到底還是沾染了一些壞習氣,不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居然就和陸驥那小子走的那般近了。自己也是糊涂啊,明明之前發現了一些苗頭,卻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好吧,即便她再警惕,條件所限也不能將兩人完全隔開。 都是老東西和方修文造的孽,當然自己也難辭其咎。蘩姐兒是個好孩子,這些年跟著自己吃夠了苦,自己一定要睜大眼睛給她挑一個好夫婿,夫妻和美一輩子平安喜樂才是。 閨女決不能像自己一般遇上一個惡婆婆,飽受磋磨。所以陸驥她是一點都不看好的,別說兩家門第天壤之別,即便大家門當戶對,有于寡婦那種惡婆婆,她也絕不同意閨女嫁到陸家去! 依照常規,碰上這種事,當娘的大多是對閨女劈頭蓋臉一頓打罵,什么“不知廉恥”“傷風敗俗有辱門風”之類的話都罵得出口。然而胡氏對方采蘩卻怎么也做不到,因為知女莫若母,方采蘩瞧著性子溫和好說話,其實卻是個極其有主見的,一旦她認定了某件事,輕易是不會改變主意的。胡氏一味強壓的話,只能適得其反。 更重要的是方采蘩雖然小小年紀,但成熟穩重有主見,這些年陪著胡氏這個娘度過許多難關,在很多時候胡氏幾乎都忘記了方采蘩是自己的閨女,而是將她當成了一個可以并肩的同輩。所以斥罵的話胡氏不忍心也說不出口,只能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能對閨女發怒,此事急不得,得慢慢點醒她。 胡氏心頭驚濤駭浪,面上卻半分不顯,而是耐心勸道:“我的兒,你素來是個聰明的,怎么這回想事情這般簡單了呢?軍功豈是那么好掙的?即便有你爹爹的面子,可若是陸大郎碰不上好的機遇也沒用啊?!?/br> 方采蘩卻道:“不試一試怎么知道沒用呢?” 胡氏聽得暗自咬牙,嘴上卻道:“陸大郎人品樣貌都出色,且幾次三番救了我兒,你傾心于他也不奇怪。然而就算我和你爹爹同意,于寡婦那婆娘卻一直仇視咱們家,她也是絕對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焙险f完將那日自己送陸驥銀票感謝,陸驥死活不要急匆匆跑了,剛一出門就被于寡婦堵個正著,然后挨了一通罵的事情說給方采蘩聽。 胡氏自認為這樣的消息會打擊到方采蘩,卻不知道閨女早已知道了于寡婦對自己接近陸驥的不喜態度,且已然在那婆娘那里慪過氣了。所以方采蘩聽完神色平靜地道:“這個我相信陸驥會說服他娘的。娘咱們還是先別管這些,如今最要緊的是得讓陸驥知道我們是因為什么離開和錦,知道我們是去了潭陽州府。咱們就這么走了,陸驥不知道會急成什么樣子?!?/br> 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固執呀。胡氏一口老血梗在喉嚨,連吸了好幾口氣,咬牙道:“你不是說陸大郎傾心于你嗎?那我倒要他看看究竟有多真心。想娶我的蘩姐兒,總得有幾分本事吧,如果他連咱們去了哪兒這樣的小事都打聽不到,那他還是趁早死了這癡心妄想吧?!?/br> ☆、第46章 不進 “咱們這么瞞得死死的,你讓他從哪里打聽,毫無頭緒呀娘?!狈讲赊烙X得老娘太不近人情了。 胡氏卻哼了一聲:“這樣的事情就難住了,你還指望他上戰場撈取軍功,只怕軍功沒撈上,先把自己的命搭上了。我跟你說蘩姐兒,你別想著偷偷地捎信給他。如今你可是官家小姐了,言行舉止都得注意。你若是托人捎信去和錦給陸大郎,萬一所托之人是個多嘴的,將你給陸大郎捎信之事宣揚出去,你自己名聲壞了不說,還要連累家里人。你爹爹的那些下屬不得背地里說他教女無方,就連你meimei往后嫁人人家只怕都要輕視她?!?/br> 方采蘩道:“娘放心,這些我都明白,我不會隨便托人捎信給陸驥的,我其實是想請爹娘捎信回去?!辈贿^如今看來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胡氏皺眉:“這事你先別跟你爹爹說。你爹爹那人愚孝,興許回頭就告訴老東西了。老東西最好面子,若是知道自家孫女一心嫁一個打鐵的小子,不得拿棍子敲死你!回頭我再慢慢告訴你爹爹,看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br> 方采蘩郁悶不已,只好點頭答應。晚上卻照舊是輾轉反側,腦子里不斷閃現出陸驥的身影。任縣令娘子命人將銀票給陸驥的時候,陸驥肯定會打聽自己一家去了何處??h令娘子派去的婆子會不會告訴他真話呢。 這些日子方采蘩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一會兒覺得羅氏派去的肯定是自己的心腹婆子,那婆子對自家的事情是清楚明白的,陸驥一問興許她會說。一會兒又想,羅氏的陪嫁婆子可是從京里侍郎府來的人,這種高門大戶出來的老人,都是人jingzi,最是知機,不該說的話那是絕不會說的。老娘擺明不想讓人知道老爹的事情,不想讓人知道自家的行蹤,那婆子又怎么會告訴陸驥呢? 但愿陸驥能通過別的法子打聽出來,老娘雖然不肯替自己捎信,但終究是沒有堅決反對自己喜歡陸驥,甚至算是有條件的答應了自己和陸驥的婚事。方采蘩想到這里心里剛好受一些,然而一想到于寡婦的態度,又覺得自己和陸驥要想走到一起,難度實在是太大了。 方采蘩愁腸百結當中,潭陽州府終于到了。方修文臨走時作了安排,家里管事的老丁早早地就帶人駕車在郊外迎接了,張mama錢mama也來了。老丁瞧著四十來歲的模樣,說話做事沉穩周到,一見面就說主人們舟車勞頓辛苦了,又說老太太是望眼欲穿,十日前就已命人打掃好了房子,就等著小主人們回家。老太太此刻正等在家里,大家還是不要耽擱趕緊進城吧。 張mama看到胡氏方采蘩他們,高興得直抹淚,一個勁兒地說“可算來了”。又死死地拽住方采蘩的手,心疼地道:“大姑娘可是路上累著了,怎么這下巴都尖了。你看這眼圈都是青的,一定是沒睡好。如今到家了,小的一定好生給姑娘補回來?!?/br> 老牛頭嫌她老煩著方采蘩,忍不住呵斥起來。錢mama笑道:“你就別責怪張家jiejie了,她這是高興。你不知道,老太太照舊安排她伺候大姑娘呢?!?/br> 老牛頭恍然大悟:“我就說這婆娘怎么這般興奮,原來是為著這個?!睆坢ama笑道:“我打小帶著大姑娘,結果半道上就見不到她了,這些年我時時念叨著她。如今竟然又能照看她,能不高興嘛?!狈讲赊栏袆拥氐溃骸皬坢ama,我這些年也時時想念你?!?/br> 方修文笑道:“好了,要敘舊回家去敘吧,咱們還是趕緊進城?!?/br> 想著有東西要裝,老丁攏共帶了四輛馬車,方修文一手抱起兒子,招呼胡氏和自己坐一起,卻被胡氏拒絕了。胡氏扭頭鉆進了兩個閨女的馬車,方修文自嘲地笑了笑,招呼車夫進城。 一家子很快進了城,直奔知府衙門后面專門給歷任知府準備的住所。那是一座三進的宅子,雖然不是頂寬,然而方家就祖孫三代六口人,住起來還是綽綽有余。 門口一個婆子正斜著身子張望,遠遠地看到老丁坐在馬車上,便知道是接來了人,立馬推了一把身邊的丫頭道:“快,進去告訴老太太,就說老爺他們到了?!毙⊙绢^飛一般奔了進去,邊跑邊喊:“老爺帶著少爺姑娘他們到了?!?/br> 正房廳堂里端坐在當頭太師椅上的范氏聞言,嗖地站了起來,正要舉步出去,想了想又坐回去,撫了撫頭上的發髻,對身邊站著的汪婆子道:“我可是長輩,就算再想看到孫兒,也不能壞了規矩親自出去迎接?!蓖羝抛有α诵Γ骸皩?,您就好生坐在這里,等老爺帶少爺和姑娘進來給您行大禮?!?/br> 范氏又對汪婆子道:“廚房的飯菜可都備好了,是不是一直熱著,她們有沒有一直盯著,不是廚房的人有沒有誰進去過?” 汪婆子陪笑道:“一直熱著,少爺他們一來就能吃上。您放心,如今廚房那幾個都是老爺反復考察過的,絕對信得過,再不會有那黑心爛肝的混進去使壞?!?/br> 范氏滿意地點頭,明氏脅迫花婆子給月餅下毒差點毒死自己的孫子一事,讓范氏留下了心病,牽涉到寶貝孫子要吃的東西,未免格外提高警惕,頗有些草木皆兵看誰都可疑的架勢。 馬車到了方家大門口,胡氏下了車,讓兒女們跟著方修文進去,自己卻不肯進門,而是讓車夫送她去最近的客棧。方修文傻了眼。他和胡氏分開多年,正值青壯年時期,卻一直獨守空房,苦苦熬煎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夫妻團聚,可是一直趕路加上有孩子在身旁,有心親熱一下都不能,本想著到家了可以好生享受一下夫妻生活。 誰想胡氏卻當頭一悶棍砸下來,方修文半天沒回過神來。明明原先都還好好地,怎么到了家門口卻變卦了,想了又想,自己方才沒有哪里惹得她不高興啊。 他心里不安且難受,又沒勇氣去勸說胡氏,只好可憐巴巴地看著方采蘩。方采蘩知道老娘心頭所想,知道這事兒自己可不能瞎摻和,便假裝沒看到老爹求救的眼神,只管拉住妹子的手,和她咬起了耳朵。 昨晚胡氏可是再三叮囑過兩姐妹,見了范氏,即便再厭憎不平,該守的禮節還是要做到,再難受也要裝樣子,并且要裝好,畢竟她們從今往后就是知府千金,不再是和錦鄉下的姑娘了。范氏再如何終究是祖母,她可以不仁不慈,做孫女的卻不能不順不孝,不然傳出去世人只會說她們的不是。 方采菱一下轉不過彎來,雖然嘴上答應了,心里猶自憤憤不平。方采蘩擔心她稍后面對祖母的時候嘟著嘴臉色不好看,不放心地再次告誡她一番。 貼心的大閨女裝傻充愣,方修文無法,只好暗示兒子去問。方志遠年小,不明白這里頭的門道,不解地沖過去拽住胡氏的衣袖道:“娘,你怎么不跟咱們一道進去呀,我要和你一起進去?!?/br> 胡氏搖了搖頭:“那是你爹爹的宅子,你是你爹爹的兒子,自然可以進去。娘當初和你爹爹和離了的,早已經不是方家的人了,所以娘不去那個家里去?!?/br> 方修文這才恍然大悟,忙道:“筠娘,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打算擇個日子請同僚好友作證,正經地辦個復合宴席,然后再將婚書拿去官府報備?!?/br> 一邊叮囑妹子,一邊暗暗注意爹娘動靜的方采蘩,聽到方修文這樣說,不由暗道老爹還算上道,還不算太叫人失望。 胡氏道:“既如此那我就在客棧等到那一日吧?!狈叫尬牡溃骸绑弈锬愫伪剡@么倔呢?你這幾日先去家里住著,人家不會說閑話的?!?/br> 胡氏淡淡道:“我不去確實是不想叫人說閑話,我爹雖然不在世上了,可我也不能叫他老人家蒙羞。當初我胡秀筠跨出你方家大門,是在許多人的見證下立了文書才走的,如今要再進這道門,自然也不能這么隨隨便便。就是為了我的孩子,我也要在許多人的見證下堂堂正正地跨進去?!?/br> 聽前妻說起當年的不堪往事,方修文勸說的話哪里還說得出口,羞愧地沉默了片刻后道:“客棧究竟人多雜亂,你住過去孩子們早晚要去探望你,實在是不方便。我有個下屬家有宅子打算租賃出去,那宅子離這里不遠,不如咱們租一個月,你暫且去那里住吧?!?/br> 胡氏道:“既如此,那就依你吧?!狈街具h一聽就急了,嚷道:“娘真的不跟咱們一起,那我也不去爹爹這里住了,我跟娘去?!狈讲闪獾溃骸拔乙哺镆黄?,jiejie你呢?” 即便知道姐弟幾個跟著老娘住是不可能的,因為老娘不會答應。再怎么樣老爹都是潭陽州府的一把手,自己姐弟三個都到了方家門前卻不進去見祖母,而是拍屁股走人,這絕對要招人非議的。 然而方采蘩一想到稍后要一邊叫著范氏那個可惡的老太太“祖母”一邊給她行禮,就渾身不舒服,所以毫不猶豫地道:“你們都不想跟娘分開,難道我就想啊?!?/br> 這下方修文是真的急了,自己大老遠地將人接來,臨了人卻過家門而不入,這臉也打得太狠了吧。老太太盼望著見遠哥兒已經盼了那么些月,遠哥兒到了潭陽卻不去見老太太也不住在家里,自己怎么跟她交代。 胡氏卻大感欣慰,心道不愧是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沒有被富貴迷了眼,始終是親近自己。然而她終究沒有失去理智,當即臉一板正色道:“娘知道你們不舍和娘分開,可咱們又不是真的分開,你們住在方家隨時也可以來看我的,又何必非要跟著我呢?!?/br> 方志遠扭著身子道:“人家就想跟娘在一起,娘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不住爹爹這里!” 胡氏嘆了口氣,耐著性子溫聲勸道:“好孩子聽話,你和jiejie她們跟爹爹住在一起,爹爹可以教你念書。你爹爹可是正經的兩榜進士,比唐夫子強多了。娘只不過暫時在那邊住幾日,很快就會搬過來的。況且那地方離這里不遠,咱們隨時可以見面?!?/br> 筠娘還是那么善良體貼,聽到前妻勸孩子們留下,方修文很是感激,忙附和道:“是啊,爹爹那下屬的宅子離咱們家很近,拐過兩條街道就到了。爹爹答應你,早晚帶你去看你娘好不好?” 方志遠噘著嘴還是不情愿,胡氏臉一沉,厲聲道:“蘩姐兒菱姐兒,還不過來帶你們弟弟進去!” 老娘動怒,沒人敢再堅持。方采菱卻眼珠子轉了轉,隨后道:“爹爹你說的那宅子在哪兒,不如咱們先送娘過去,然后再回來?!?/br> 方志遠道:“好,我想知道娘是不是真的住得很近?!?/br> “這樣也好,爹爹,咱們先去看看那地方好不好,要是不好,就別讓娘住在那里?!狈讲赊肋€嫌不夠,又加了一句。 胡氏無奈道:“娘住在哪兒,你們爹爹回頭會告訴你們的,聽話,先進去?!?/br> “是啊,太太安頓好了,老爺自會帶著少爺姑娘去那邊的?!蓖羝抛颖环妒洗虬l出來,結果卻聽到方志遠他們不進屋要跟著胡氏走,急得不得了,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幫著方修文勸說起來。 汪婆子是老家伙的心腹,自己姐弟幾個一心跟著老娘,誰也不稀罕去見她這個祖母,相信這老奴才會傳到老太太耳朵邊的。讓老家伙明白她這個祖母在自己姐弟幾個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今時不同往日,老家伙別想跟過去那般高高在上隨時擺出一副臭臉來嚇唬自己姐妹。 方采蘩就是看到汪婆子出來了,才不但不幫著老娘勸說弟弟meimei,反而順水推船。直到覺得差不多了,她才上前拉住方志遠的手道:“既如此,那咱們就聽娘的,先進去,等娘安頓好了再去娘那邊?!?/br> ☆、第47章 祖母 “那筠娘,我先帶孩子們進去,跟著就出來送你去那邊,你在車上等等吧?!狈叫尬亩谕旰?,一把抱起方志遠就走。方采菱和方采蘩則不舍地看著胡氏。 胡氏一手一個拉著閨女的手再次低聲叮囑:“菱姐兒,稍后見了你們祖母,千萬別鬧脾氣不肯叫人。蘩姐兒,娘將你妹子和弟弟都交給你了。你是長姐,要有長姐風范,別跟著你弟弟meimei瞎胡鬧。他們行事若是不合規矩,你該教訓就要教訓?!?/br> “知道,這話娘昨晚都叮囑好幾遍了?!狈讲赊揽嘀樀?,“可咱們也只能裝裝樣子罷了,不喜歡還是不喜歡。娘您先去那邊,等咱們見了祖母之后就去尋您。您放心,只要您沒回方家,咱們姐弟就日日過去陪您?!薄皩?,讓老家伙在一旁干瞪眼,氣死她!”方采菱快意地加了一句。 “輕點,你這臭丫頭,娘昨晚再三告誡過你從今往后什么‘老家伙’‘老東西’之類的話都不能說,叫人聽到了非說你忤逆不孝,你沒看娘都不說了嗎?蘩姐兒,你給我盯牢了菱姐兒,但凡再聽到她這么說,你就狠狠地教訓她!”胡氏立馬黑臉,狠狠掐了閨女一把。方采菱郁悶不已地縮了縮脖子。 “好了,進去吧,省得你們爹爹老等你們?!焙贤屏送苾蓚€閨女。方采蘩抬頭一看,老爹背著弟弟站在大門內正等著呢,便道:“那娘我們進去了啊?!焙蠐]了揮手:“嗯,去吧?!?/br> “蘩姐兒菱姐兒這邊走?!狈叫尬奶匾夥怕_步帶著兩個女兒往正院上房走去。張mama和錢婆子跟在身后,汪婆子早飛奔著去報告范氏了。 “快打起簾子?!币姺叫尬谋持街具h走近,上房廳堂門口一個婆子立馬吩咐守在門簾子邊上的兩個丫頭。小丫頭一左一右輕輕掀起壽字紋夾棉錦緞竹簾子,方修文當先而入,方采蘩拉著meimei緊隨其后。一抬眼就看到端坐在當頭太師椅上的范氏。 范氏穿著秋香色織金花卉紋緞面夾棉對襟褙子,象牙色馬面裙,方采蘩心想,兒子做了四品知府,老家伙的衣著也比過去華貴多了。范氏五官其實算得上精致,不然也不會生出方修文這樣清俊的兒子來。然而她凜冽的眼神,還有大多時候緊抿著的薄唇讓人難以對她生出親近之意來。 六七年過去,范氏老了許多,嘴角兩邊的法令紋更深,兩鬢的白頭發也越加明顯,整張臉也就顯得越加刻薄了。這也難怪,先是兒子不忿她的苦苦相逼,自請調去了西北,留下她一個老婆子和明氏在家度日。好不容易兒子回來還得知自己有個六歲大的孫兒,偏偏又被明氏這個疼愛了多年的外甥女給了當頭一悶棍。老太婆咎由自取,這些年開心的日子其實并不多。 方采蘩打量范氏的時候,范氏可沒有看一眼她這個孫女,人家的目光全傾注在了方志遠這個寶貝金孫身上?!斑@就是遠哥兒,好俊的孩子,快,快下來到祖母這里來!”范氏一看到遠哥兒就雙眼發亮,整個人情不自禁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方修文將兒子放下,對他道:“遠哥兒,那是祖母,快去給她行禮?!狈街具h畢竟年小,對范氏的惡感不如兩個jiejie那么深,當下也沒有猶豫,立馬彎腰行禮,并清脆了喊了一聲祖母。 “哎,好,好,不愧是我的孫兒,這小臉跟你爹當年是一模一樣!”范氏激動得眼眶潮濕,一把將孫子抱在懷里,摩挲著孩子的臉問道:“好孩子,路上顛簸累著了吧,肚子餓了吧,祖母這就讓她們打水來伺候你洗漱,然后咱們就用膳啊?!?/br> 見老娘就顧著孫兒,對兩個孫女卻不管不顧了,方修文只好打斷道:“娘,這是蘩姐兒和菱姐兒?!背两诳吹浇饘O喜悅當中的范氏這才反應過來,抬頭看向方采蘩和方采菱。方采蘩強壓下心頭別扭,拉著身板僵硬滿心不情愿的meimei口稱祖母,彎腰向范氏行禮。 范氏道:“好,都是好孩子,回家了就好。蘩姐兒,祖母讓之前伺候你的張氏繼續伺候你,這樣你用起來也稱心。菱姐兒就讓錢氏伺候著,她曾經去過和錦,你們也算是熟悉的了。兩個月前家里又才買了四個丫頭,都是老實人家的孩子。你們姐妹一人兩個,名字還沒起,你們爹爹說等你們來了自己起?!?/br> 方采蘩道:“孫女多謝祖母?!狈讲闪鈪s不做聲。范氏說完四下里張望,顯然是在尋找胡氏,卻沒看到人,不由不解地望著方修文。 方修文忙道:“娘,筠娘因為尚未和兒子正式復合,所以不肯進來,說是要一個人去住客棧。兒子不能強迫她,打算讓她先去孔推官家那空宅子住著去?!?/br> 范氏斂眉沉默了片刻后,淡淡地道:“我回頭就讓人去陰陽先生那里問問,看最近的好日子都有哪些,定下來之后就發帖子辦酒席吧?!?/br> “如此那就有勞母親了。筠娘還在外頭等著,兒子這就帶她去孔宅?!薄狈叫尬脑咀龊昧藴蕚?,若是母親不高興自己將要怎么應對,不想老太太的反應還算平靜。本來也是,當初母親那般對待筠娘,本就大大的理虧,如今筠娘所為合情合理,母親又有什么資格發脾氣。范氏道:“你去吧?!狈叫尬墓笆秩チ?。 范氏回頭對方采蘩道:“蘩姐兒,遠哥兒年小,祖母就安排他住在正院西廂房,你爹爹則住在東廂房,這樣也好方便你爹爹指點他學業。你和菱姐兒的屋子在第三進,那里有花園,倒是適合你們姐妹?!?/br> 還真是今時不同往日,記憶中的祖母極少這么和顏悅色地和自己說話,她要安排什么事直接就安排下來,根本不會向晚輩解釋,如今居然這般慈眉善目地,方采蘩一點都不適應。 嘿,還是孫子的魔力大,自己和meimei不過是搭幫著遠哥兒才有這待遇罷了。方采蘩正腹誹著,范氏又對張婆子和錢婆子道:“好了,你們兩個帶姑娘下去梳洗換衣衫,然后跟著回來,咱們很快就傳膳?!?/br> 姐妹兩個退出廳堂,從抄手游廊再經由一道小門進入第三第三進院子。這宅子第三進院子也有東西廂房,方采蘩住東廂房,方采菱住西廂房,兩人的屋子遙遙相對。 中間地帶地盤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假山池子花園都齊備。不過隆冬時節草木凋零沒有什么生氣,到了春天姹紫嫣紅開遍,應該是很美的。 這宅子的第三進院子其實被一道高墻隔成了兩部分,方家姐妹所住的東西廂房以及花園假山池子和丫頭仆婦們住的后罩房是隔開的,這樣的格局應該是為了方便歷任知府安置女眷吧。 這樣一來就等于是兩姐妹獨享這一片天地,方采蘩對此很滿意。方采菱一看到那假山池子,也一下就喜歡上了,倒把和胡氏分開的郁悶沖淡了不少。 那被安排伺候她們姐妹的丫頭已經守候在屋里了,方采蘩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兩個丫頭,都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臉帶稚氣??吹綇埰抛由砗蟮姆讲赊?,兩個丫頭立馬過來行禮,口稱“婢子見過大姑娘”,笑吟吟地將她迎了進去,麻利地奉茶端水。 方采蘩沐浴后,丫頭奉上據說是范氏專門著人趕制的新衣裳,一件淡青底子刺繡紋樣鑲領蜜合色底子蘭草紋緞面對襟夾棉褙子,青綠撒花馬面棉裙。方采蘩看了看卻將之推到一邊,讓張婆子翻出胡氏親手給自己做的一身半新的衣裳。 丫頭深感為難,小聲道:“老太太吩咐過,讓姑娘穿這新衣裳的,這陣子潭陽州府時興這種鑲領的衣裳,老太太特地著人給姑娘準備的?!狈讲赊赖氐溃骸拔疫@舊衣裳穿習慣了,眼下不想穿新衣裳。老太太說起,我自會解釋,怪不到你們頭上的?!?/br> 丫頭征詢地望向張婆子,張婆子道:“老太太讓咱們來伺候大姑娘,大姑娘怎么說咱們就怎么做?!睅讉€人伺候著方采蘩換好衣裳后,一個丫頭給方采蘩梳著頭發,另一個在旁打著下手。張婆子端水出去,卻碰上了一臉著急的錢婆子。錢婆子將張婆子拉到一邊嘀咕了一陣,然后又急沖沖走了。 “錢婆子這么急匆匆地尋你是為了什么?”外頭的動靜方采蘩有所察覺,張婆子一進來她就問。張婆子道:“沒什么,不過是二姑娘不想穿新衣裳罷了?!狈讲赊烂蜃煲恍?,就知道妹子會跟自己一樣。哼,誰稀罕這所謂時興的衣裳,再好也趕不上老娘親手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