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親信察覺出他的怠慢來,見距營地有些距離了,便詢問道,“將軍可是對姑孰的戰事有什么疑慮?” 孔蔡猛的驚醒過來,四下一掃,見帶出來的全是自己人,才稍稍有些放心,便道,“大司馬神勇無敵,對陣的是顧淮那老兒也就罷了,對付蕭懷朔一個黃口小子,有什么可疑慮的?!?/br> “那將軍是——” 孔蔡嘆道,“我在想義興?!鳖D了頓,又道,“你說宋初廉打仗的功夫怎么樣?” 親信咂摸了一會兒,直言道,“和將軍怕只在伯仲之間。論謀算老道,將軍也許還有所不如?!?/br> 孔蔡比他更直率些,“他比我厲害?!庇值?,“可打了眼看兩個多月了,還沒拿下義興來。當日打下臺城,大司馬說要一個月內拿下東吳。一開始幾路齊發,隨便派個人帶上兩三百雜兵就能接收一座城池。遇到那么一兩個抵抗的,大軍一到,砍瓜劈菜似的就拿下來了??赡阌X沒覺著,忽然間仗就難打起來了?從義興開始,宣城、姑孰,全都是苦戰——義興和姑孰,大司馬和宋初廉親自上陣,卻都沒拿下來?!?/br> 親信頓了頓,道,“姑孰這邊,江南是傾全力要同大司馬決戰。就譬如當日攻打臺城,雖然艱難些,可一朝拿下了,便可一蹴而就,其余人等皆不成威脅了。義興也是同樣的道理,三吳將身家全壓在義興,自然難打些??赡孟铝怂?,取三吳就如探囊取物。將軍切勿因此動搖才好,當下要緊的是打下南陵——拿下南陵,大司馬霸業可成,將軍就是首功?!?/br> 孔蔡顯然還有些疑慮,卻也多少被他說服了。 便轉而道,“孔陳那小子回來了沒?” “還沒有,不過縱然今晚不回,明早也定然能回來?!?/br> 孔蔡點了點頭,又嗤笑道,“那何繒老兒還號稱名士呢。就嚇了他那么一下,乖乖的就遞投名狀了。老子打了一輩子仗都沒攢出個田莊來,倒從他手里討到了?!?/br> 親信也捋著胡子笑道,“這算什么。將軍可記得東宮那個叫劉奕的學士?——冊封大司馬的圣旨就是他擬的?!?/br> 孔蔡道,“是那個受侄子連累,差點兒被殺的倒霉催?” 親信道,“就是他。他也是個文名卓著的名士,看他的詩文又是男兒重意氣,又是鐵騎追驍虜的,滿篇壯志慷慨??陕犝f當日后來大司馬攻打臺城時,東宮向他問計,他汗出如漿,邊擦邊說‘愚計速降為上……’” 一眾人不由大笑起來??撞绦α艘魂?,又道,“他侄兒倒是有骨氣,受那么重的刑訊,愣是到死都沒說一個字。我還以為他家都是忠勇之士,原來也有這種軟蛋?!?/br> 親信道,“江南所謂名節之士,大都此之類也?!逼毯笥值?,“倒是真正軍旅出身,沒那么花團錦簇的,反而內秀?!?/br> “就是會叫的狗不咬,咬人的狗不叫唄?!?/br> 親信一笑,道,“是?!庇终f,“何繒祖上奢靡無度是有名的,對手下部曲佃農也盤剝得厲害。何家莊的事,雖有他的書信吩咐,但愚見莊上未必真心聽從。將軍還是要有些旁的準備?!?/br> 孔蔡笑道,“這有什么,本來就沒指望他們真心歸附?” 親信愣了一愣,問道,“將軍是說?” 孔蔡比了個手勢,道,“這百里水澤就像一只大口袋,口袋兩頭一頭是何家莊,另一頭是南陵城。我們就在這口袋里打仗——口袋的那一頭已經是敵人控制的了,你說口袋的這一頭怎么能握在不可靠的人的手里?當然是變數越小越好,沒用卻要耗糧的人,越少越好?!彼柯秲垂?,比手做刀向下一切。 親信嚇了一跳,“將軍要屠村?” 許是他聲調略高了些,附近一叢蘆葦中鳥雀撲棱棱的飛了起來。 驚動棲鳥不是什么好兆頭,一行人都警惕起來。 一人騎馬上前查看,見那蘆葦叢和這邊隔了一片不深不淺的水面,便回頭打了個招呼,道,“是一只水耗子?!?/br> 這一打擾,孔蔡才注意到夜色已深,濕地多腐物,遠遠可見慘藍磷火懸在水面之上,映水成雙。四下荒涼蕭索。 一陣風來,孔蔡心中一寒,便懶得再多計較什么,便道,“敗興?!?/br> 只留了四人繼續巡視,自己則撥馬先回營地去了。 巡視的胡兵已都走遠了,那蘆葦掩蓋下一艘木船上監視的人卻沒有絲毫松懈。 在來十里坡之前,他們依舊對那個自稱蕭如意的“買賣人”心存顧慮——世上哪有這樣的買賣人,一文錢不出,信手一攬,就要將所至所見盡數收歸麾下。 但彼時局面不由他們控制——當孔蔡的使者在何家莊被斬殺時,他們就唯有投靠南陵府一條路可選了。 何況蕭如意給出的條件,其實很實在。 ——如意說出“我要買下何家莊”時,趙大演一時沒明白過來。何鄴則松了口氣,哼笑道,“此地是何家的產業,人都是何家的奴才。倒不是老夫……和阿絾不肯,只是我們做不得主。姑娘還是去建康城同我家主君商議吧?!?/br> 她便問趙大演是否確有其事。趙大演不甘心,卻又無法否認。 何鄴又道,“主君在建康是天子身邊重臣。待天子得知此間事,你們這些作亂犯上的一個都跑不了!” 蕭如意也不反駁他,只任由他激怒趙大演等人。 到底還是趙大演一行人沉不住氣,惱道,“李斛是天下大罪人,何繒勾結罪人蒙蔽天子,才是真正的犯上作亂!” 蕭如意這才笑著拍手,道,“說的好?!庇只仡^問那個被稱作顧公子的少年,“何繒勾結李斛的證據,你可拿到了沒?” 趙大演忙呈上書信,道,“證據在此?!?/br> 蕭如意展信一看,笑道,“勾結叛逆,罪在不赦——收沒家產是免不了的?!彼抗庖粧?,看向眾人,道,“他說你們是何家的奴才?” 幾個何家莊的年輕人滿面通紅,顯然對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惱。還是趙大演開口道,“他們只是何家的部曲,并非奴籍?!?/br> 部曲無戶籍、無土地,依附世家大族而生,確實不是奴仆。但因依世代附于人,地位極低,有時甚至還不如奴仆——譬如何鄴這樣的。主家打殺部曲也不會受罰。故而他們自卑于身份,但也確實如趙大演所說,部曲并非奴籍。 如意道,“那么,你們就是官府治下良民了。我即刻命南陵府來為你們入籍造冊?!?/br> 何鄴道,“你們不要被她騙了!正是有何家庇護,你們才免于賦稅調役,一旦——” 這次如意沒有縱容他,而是厲聲打斷,“你怎么不告訴他們何家的佃租是國賦的四倍!”她又說,“造冊時把你們在何家莊租種的土地田畝一并報上去,以后那塊地就是你們自己的了。至于莊上何家私產,等明日查抄清點之后,就地瓜分?!?/br> 何鄴渾身發抖,罵聲不絕,“豈有此理?” 趙大演等人面面相覷之后,也忍不住問道,“你做得了這個主?” 如意一笑,道,“我自然做得了這個主?!?/br> 趙大演又道,“就算你此刻能做到??傻瓤撞虂砹?,你若打不贏,也不過是令莊上白動蕩一場?!?/br> 如意道,“官軍自然能擊潰叛賊?!彼χ鴨栚w大演,“趙隊主,你的志向就只在一個何家莊嗎?或者我不該問這么遠,而應該問,在孔蔡率軍襲來之前,你能拿下趙家莊嗎?” 趙大演愣了一愣。何家莊在他手里沒錯,但其實他并沒有拿下趙家莊——他幾乎每走一步都要顧慮何鄴會不會背后捅刀,想先發制人偏偏又投鼠忌器。當然何鄴也對他無可奈何。 這小小的何家莊里有一個環環相扣的死結,短期內他和何鄴都解不開。 如意笑望著他,年少明亮的眸子自信又無畏,“只需你如我剛才所說的傳令下去,你就能拿下何家莊?!彼忠恢负梧?,何鄴惱得氣息不濟的怒視著他們,她卻連看都不看,“他能有什么辦法?” 趙大演不能不承認,這是釜底抽薪之策。誰來主持這件事都能最大程度的凝聚人心,區區一個何鄴算什么東西? 他先前所謂的拿不下趙家莊,只不過是因為他沒有此等魄力與境界罷了——何家莊也許不大,但好歹也是數十頃良田,上萬緡資財。她說分竟就分了。 趙大演心中已自覺著低她一等了。 她卻又帶著那蠱惑人心的明亮目光直望過來,道,“而我接下去要說的才是正事——趙隊主,我手中眼下有一場遠勝何家莊十倍的大富貴,我要拿來買你這個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用軍功博功名,這就是她所說的“大富貴”…… 奶奶的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嗎?自己怎么這么容易就被蠱惑了——就算此刻趙大演回想起來,也還是忍不住會懷疑他是不是被忽悠了。 事實上他當時確實忍不住質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別用生意人糊弄人?!倍缫饣卮?,“舞陽公主?!?/br> 他問,“堂堂公主,怎么會注意到區區不才的?”而如意一笑,“還記得二月里你劫了一次鏢嗎?劫鏢的手法很利落?!?/br> 那個時候趙大演就覺著,這姑娘還是可以信的——至少她真的很有錢。 何況此刻他聽到了孔蔡的打算,更是慶幸自己選擇的明智——蕭如意再不靠譜,也至少比這幫豺狼好多了。 夜色漸漸深,早已過了就寢的時間,四下只剩悄寂蟲鳴。叛軍駐次大部分營帳都已熄火,就連值守的士兵也忍不住哈欠連連。 趙大演打了個收拾,他身旁兄弟攏手在唇上,惟妙惟肖的學了聲斑鳩鳴叫。隨即四面八方,看似零散實則此起彼伏的傳來連續的應聲。不知是誰先撥動船槳,水面波起,梭子般在船后織起一尾白浪。數十艘小船幾乎同時從蘆葦叢駛出,在零碎的劃水聲中,飛快而安靜的向著叛軍駐次駛去。 某條漁船上,如意摘掉蓑笠,抬手對顧景樓比了個“斬首”的手勢。 而顧景樓無聲的回應,“記得?!薄裢硭娜蝿?,是在混亂中趁機刺殺這只叛軍的頭領。 ☆、88|第八十一章(上) 姑孰。 前幾日的慘重損失加上營中流言蜚語,導致李斛營中士氣低迷,不斷出現逃兵。 李斛已經不敢大規模的攻城,這幾日只安排騎兵不時侵擾蕭懷朔扎在江北的船隊——騎兵打水兵,當然是你打不著我,我也追不上你。不過虛空對放幾波弓矢,隔靴搔癢一番罷了。 戰事看上去已進入相持階段。 但轉機其實已悄然來臨。 蕭懷朔收到南陵的戰報,是在這一天的傍晚。 展開紙卷的時候他的手都有些抖,那短短的一瞬他腦中思緒萬千,甚至連如意被俘的情形都短暫的設想過。以至于那行字映入眼中時,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失讀了。片刻后他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后方大勝。 何家莊莊主趙大演協助南陵守軍伏擊了孔蔡的軍隊,孔蔡軍隊死傷慘重,死于火攻、水淹著無數??撞瘫救酥辛魇付?,剩余的軍隊無路可逃,天明時束手就擒。 如意給趙大演和顧景樓報了首功。 蕭懷朔為南陵城設想的萬全之策是堅守不出——南陵城的城墻總歸是能抗一陣子的,只要抗到他在前方大捷,危機自然解除。 他其實很害怕如意過于積極的應對,因為冒進意味著風險。他更希望如意能安穩的待在危險觸及不到的大后方。 但是如意怎么可能這么聽話。 蕭懷朔捏著那薄薄的一張紙,心口大石落下的同時,他忍不住輕輕笑起來——那姑娘就像一匹野馬,他已然松開韁繩讓她嘗到肆意馳騁的滋味,恐怕以后再也約束不住了吧。 他看到信末,如意為趙大演報功請賞之后,又寫“南陵的危局已然解除,當趁勢東進收復宣城,為前方大軍助力”,不由就想,你看,得寸進尺了吧。 但是這個姑娘已然證明了自己,他若繼續阻攔下去,她大概只會疑惑他為什么這么蠻橫吧。 他提筆回信,“準?!?/br> 一字落下,外間傳來長長的一聲“報——”,令官掀帳子進屋,匆匆道,“義興戰報,東線大捷——” 蕭懷朔猛的起身,親自上前將戰報接到手中,一眼掃過,面上仍帶喜色,眼眸卻猛的一深。 ——東線大捷,徐儀突出重圍,全殲宋初廉軍。但徐儀本人不慎中箭墜馬,步戰斬殺三十六人后,身負重傷…… 義興城。 徐儀從昏迷中醒過來,只聽外間嘈雜吵鬧。 他起身欲分辨聲響,然而輕輕一動,便扯動全身傷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卻并沒有呻_吟出聲。只暫緩片刻,便撐著鋪褥強坐起身來。低頭見上身赤_裸,新舊傷痕交錯,當胸橫扎的一圈繃帶上血漬猶新,自左及右足有半尺長。他不欲人見其重傷,便扯了床頭長衫披在肩頭。方穩聲問道,“外間誰在吵鬧?” 短暫的寂靜后,徐儀聽外頭有人吩咐,“將軍醒了,快去請大夫過來!”——似乎是張賁的聲音,頓了片刻,那聲音又道,“順路也給公主殿下送個信?!?/br> 外頭那一行人似乎又要上前,徐儀聽聞鏗鏘一聲長劍出鞘聲,伴著張賁的呵斥,“將軍營前,誰敢再造次!”那一行人方才消停了。 隨即張賁自外頭進來——大戰已畢,他鎧甲上臟污仍在,顯見是自戰后至此日一直沒去休息。 徐儀問,“怎么回事?” 張賁見徐儀神志清醒,早已長舒了一口氣。然而還是故意做出憤懣的模樣,揚聲道,“三吳郡守們派來探視將軍的使者,不過讓他們等了一會兒,就在外頭吵吵鬧鬧的,恁的煩人!” ——東吳陣線松散,說是結成同盟了,可徐儀率軍在前頭頂著叛軍,頂了兩個多月,后防補給統共來了一回,送來不足三日的軍需。一朝他將叛軍擊潰,身負重傷了,后方的“使者”卻爭先恐后的來了。打的什么算盤,徐儀如何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