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如意猛的便從慌亂中回過神來,她飛快的撥轉馬頭,不管不顧的奔回去。 ——她終于搶在追兵前頭,回到了二郎身旁了。 她伸手試圖拉二郎上馬,然而他們的手都濕滑將冷,一用力便滑開。她繞著二郎轉了幾次,兩只手卻始終握不到一處去。 眼見追兵越來越近——所幸他們自己的人手也適時殺了回來,同追兵混戰到一處去——如意忙從馬上跳下來。 二郎在同她說話,但她耳中到處都是人的嘶吼喊殺聲,馬的嘶鳴聲、刀劍碰撞和刀砍入rou的響聲……她聽不清。她只扶起二郎,努力將他推到馬上去。 追兵已然要圍上來,她已來不及上馬了,只能全力去拍馬臀,令二郎先逃。 幾乎就在那馬起步的同時,幾只羽箭釘入她的肩膀,她吃痛脫力撲倒在地上——而那匹馬先前所在之處,羽箭紛紛釘入了泥水中。 如意摔倒在泥水中,很長時間沒有動靜。疼痛貫穿她的全身,她腦中意識已有些昏黃麻木,四下里聲音漸遠。她在混沌中想,二郎不要緊嗎,應該是逃出去了吧……而她恐怕是要死在這里了吧。 但隨即便有個人強硬的將她從泥濘中拉了起來,負在背上。 如意恍惚從黑暗昏黃的痛楚里清醒過來,只見那人被細雨淋濕的白玉一般雪白冰冷的脖頸,和脖頸上凌亂繚繞的碎發。那人扭過頭來,赤紅帶淚的眼睛正同如意的目光對上,那目光里有種兇狠又釋然的決意——如意在茫然中下意識抬頭去望她那匹馬,只見馬背上空蕩蕩的。 ……在最后的一刻,她的弟弟跳下馬來,選擇了和她同生共死。 也許她該憤恨他辜負了她的犧牲,也許她該歡喜自己沒被丟下,也許……但無論有多少也許,那一刻如意所唯一感受到的,其實只有明亮。她心底業已熄滅的求生之火,就在這一刻再一次轟然被點起。業已灰暗失色的世界驟然又有了色彩。她從三途川的河水里被強拖出來,自幼養成的頑強的意志再一次回到她的心中。 她靠在二郎的肩膀上,本能的推著他避開幾只羽箭。 但追兵確實已殺進來了,漸漸將他們二人包圍起來。何滿舵他們都脫不開身,而如意很清楚憑她和二郎的力量是沖不出去的。 他們身后便是橫溪——近前看才知道這河中并非無水,只是水流清淺,河床中裸|露出大量淤泥和亂石,蘆葦大片大片的生在淺灘上。那淺灘也有丈余深,兩岸泥土在飽吸了幾日雨水后已有些垮塌,岸邊垂柳樹斜倒在一旁。 他們便從那柳樹上翻下去。相扶著逃到蘆葦叢中。 那蘆葦叢竟有一人多高。 路邊追兵追上來向蘆葦中射了幾箭,卻見那姊弟二人蹣跚的穿出蘆葦叢,正試圖涉水過河。 這時節河水冰冷刺骨,追兵都不愿下河去追。 踟躕之間,姐弟二人已走到河中央,那河水也只湛湛沒過他們的腰。眼看他們就要走脫,叛軍立刻便下令,驅趕了一隊人馬下河去追他們,其余的人繞到前頭橋上,從橋上過河攔截。 那河水雖不深,但因地形坡度,水流卻有些湍急。 而如意受了傷,大半體重都靠在二郎身上,他們前進得其實十分蹣跚。 這分明是一場必死之局,就算掙扎到盡頭,最后他們的結果恐怕也是被擒拿——他們已丟了馬,就算上岸之后也會很快被追兵趕上。但不知為什么,他們都沒有放棄的意思。只是盡全力在排開沉重陰寒的水流,往對岸跋涉。 身后追兵已都下了河,同他們相距只有半條河的寬度。而且他們都騎著馬。 距離在一點一點的縮短。 二郎終于涉到河邊,探手抓住了對岸斜垂下來的楊柳。 此岸的水卻很深,坡壁陡峭,沒那么容易上去。而如意雙腿沉重,小腹宛若被重擊一般疼,疼得她意識昏沉。而她的右手邊早已失去了知覺。她泡在冷水中,不經意松開了胳膊,眼看就要從二郎肩膀上滑下去。 二郎忙攬住她的腰,用力將她托到后背上。聲音顫抖著,宛若懇求,“抱緊我,阿姐……千萬不要松開?!?/br> 那聲音令如意清醒了片刻,她沒有再說什么,“放開我,你先逃吧?!敝皇潜M全力抬起胳膊,兩只手交握在一起,斜環住了二郎的肩膀。 二郎再度將她往上托了托,踩住河床上的亂石,用力往楊柳樹上攀爬。 而身后追兵也已涉過了河心。 遠處忽然傳來雷鳴一般、山崩一般、萬馬奔騰一般豐沛的轟然的響聲。 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了,還在交戰中的雙方都不由停住武器,向著聲音的源頭望去。 只見一道裹挾著泥沙、碎石、枯枝的渾濁水流,如一條沖破鎖鏈的巨龍般洶涌咆哮著自上游滾滾沖來。那黃龍張開巨口吞噬著沿途所沖擊的一切,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河中人馬眨眼便消失在濁流中,前方木橋瞬間便被攔腰擊碎。 河中、橋上所有這些人里,就只有蕭懷朔在最后一刻背著他的jiejie踏上了對岸。 那河岸也開始在濁流中垮塌。他背負著如意最后躍了一步,最終摔倒在地。而那黃龍般的濁流也終于被河岸束縛住,沒能將他們吞下。 他們摔倒在地上,河的這一面追兵只是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 這些追兵中有許多先前跟隨蕭懋德去牛首山追如意的人,更多則是蕭懋德提前安排在牛首山谷口的人——蕭懋德原本的設想中也有一場前后夾擊,他將如意當獵物,是想要徹底享受一次狩獵的快感。不成想他自己先死在伏擊之中。而埋伏在牛首山谷口的追兵遲遲得不到信號,只能遠遠的追蹤著蕭懷朔一行人。直到從牛首山逃回來的人帶回蕭懋德被殺的消息,這只部隊的指揮換人之后,才開始行動。 而一日之內,他們當中許多人親眼見到了兩次異變。心理正承受著極大的沖擊。 而所有這一切蕭懷朔都不知道。 當他終于緩過神來,他只再度將如意扶起來,和她相互支撐著,繼續他的逃亡。 ——而這一場逃亡,確實還遠遠沒有結束。 67 細雨無聲飄落,天地陰晦沉郁,遠山朦朧在霧氣中。 他們相互攙扶著,蹣跚向著不遠處的村落前行——那村落外遍植果樹,這時節大都枝條疏落,只寥寥數枝早梅花打□□點花苞。村中灰暗的瓦墻與破敗的酒旗就掩映在那片果林之后。 這村落顯而易見也經歷過劫掠——或者至少是被強行征收過錢糧,家家閉門鎖戶,外頭幾乎無人行走。 二郎便先將如意攙扶到路旁林木之中,靠著一塊青石坐下來。那青石擋住了風,聊勝于無的遮蔽一些寒意。 他道,“你忍一忍,我要把箭□□?!?/br> 如意已幾近昏迷,聞聲只點了點頭。 二郎試圖幫她撕開背上衣衫,然而那布料沾了水和血,越發的柔韌,他只撕不破。如意便指了指腰上短刀。 二郎用短刀將她肩頭衣服割開,只見一片血rou模糊,那箭頭似已沒入rou中。他不由就緊繃起來,頓了一頓,才握住箭桿。 道,“阿姐,我有話很說——” 如意不由凝神去聽,二郎便在此刻猛的用力,將那箭一舉拔出。如意不由悶哼了一聲,疼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片刻后才能凝聚起力氣,問,“……□□了嗎?” 二郎聲音啞了啞,才道,“……箭頭留在里頭了?!?/br> 如意想安慰他——中箭后肌rou咬得緊,原本就不容易□□,這須怪不得二郎。只要找到大夫割開傷口,把箭頭剜出來就好。然而她疼的說不出話來,只能言簡意賅,“先找翟姑姑?!?/br> 他們進了村子,敲開一戶人家的門。 有年老的婦人戒備的給他們敞開一條縫隙,見是一雙白凈美貌得近乎耀眼的年輕男女,臉上戒備才略松懈了些。又見他們滿身泥濘血污,不由有些遲疑。二郎忙叫“嬸嬸”,那婦人手上便頓了一頓,有些不忍心將他拒之門外了。 二郎這才道,“我們是來尋親戚的。家婆姓翟,早年在富貴人家當奶娘,后來那家的姑娘入宮成了皇妃。家婆有個侄兒住在橫陂,嬸嬸是否知道這家人住哪里?” 他見那婦人審視著如意,便放柔了聲音哀求,“我們路上遇了盜賊,我阿姐受了傷。嬸嬸幫幫我們吧……” 他生來便高高在上,不曾用這么示弱的聲音和人說過話,甚或該說他從小到大就沒哀求過什么人——但眼下的處境卻令他很快便無師自通。 那婦人這遲疑才道,“向里走七八戶有扇朱漆門,那家女人姓錢,似乎在宮里邊兒有親戚。你去問問是不是……” 二郎還待再請求,那婦人已不由分說的鎖上了門。 如意已經越來越難保持清醒。 待找到那婦人所說的朱漆門時,她終于抓不住二郎的衣襟,身體向下滑去。二郎慌忙抱住她,叫,“阿姐?!比缫庵粺o力的攀著他的衣袖,草草搖頭。她呼吸略急促,已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下意識的蜷縮著,整個人都在發抖。臉上半分血色都無了。 二郎只能將她抱住,靠在懷里,匆匆砸門。 他本聽見里頭有男女抱怨和責罵聲,可一敲門里頭便靜若無人。他便喚道,“翟姑姑?!?/br> 果然他這么一叫,便聽里頭傳出腳步聲。不多時便有人挑開門閂,“吱——”的一聲將門拉開。一個五十幾歲的婦人從門后探頭出來。 這家日子顯然比旁家更寬裕些,故而門□□院被搜刮打砸得也尤其徹底。隔了庭院,有個十七八歲的高瘦的青年吊兒郎當的靠在門上,半瞇了眼睛揚頭向著這邊嘟囔,“當初說讓我入京——”然而瞧見如意話便噎住,一時只抻著脖子來看她。 那婦人也是一樣的瞇著眼睛看人,目光凝在二郎臉上,滿是疑忌。一個人是好是壞也許無法從眼神里看出來,但是是惡意還是善意卻十分容易分辨。那婦人的眼中有一種市儈的多疑的惡意——她所權衡的分明不止是二郎是否會給她造成威脅。那惡意雖隱晦卻又透著本性,以至于二郎心中當即便生出厭惡疏離來。 他心中已然涼透,但此刻他并無旁的選擇,只能說,“我們來找翟姑姑?!?/br> “你們是?” 卻是里頭的青年先開口,“既然知道翟婆婆,當然就是親戚。有話以后再問吧,沒看人傷著嗎?先進來——” 那青年當即便要上前扶如意,二郎只不動聲色的將他隔開,問道,“翟姑姑呢?” 那婦人遲疑道,“姑姑去了鎮上,家里只我們兩個?!睆陀肿岄_門來,道,“進來吧——”見二郎不動,便又說,“我粗通醫術,你把她扶進來,我替她看看?!庇钟柍饽乔嗄甑?,“沒眼力價的,杵在這里做什么!去熱水,取些干凈的麻布來?!?/br> 那青年先還不肯,她施了個眼色,又作勢欲打,他才悻悻然一步三回首的去了。 那婦人方帶了些歉意看向二郎,“快扶她進來吧?!?/br> 錢氏帶了如意進屋。 屋里卻點著火盆,只是火不旺,并不覺著多暖和。她略rou疼了片刻,還是取來木炭,頗往里頭丟了幾塊。這才幫如意脫下濕衣服來。 許是怕扯動如意的傷口,她脫得頗有些慢。 二郎就隔了一層帳子侯在外頭,見她只盯著傷口,不由心神緊繃。 卻聽“吱呀”一聲,那青年提了熱水和麻布進屋里來,望見錢氏和如意在帳子里,便要將水提進去。 二郎惱火至極,卻不能發作,只上前接下熱水和麻布,就勢攔住他。那青年脖子伸了幾伸都被他擋住,不由嫌他礙事,目光中便露出些兇惡之色。那青年有些胡人的面相,鷹鼻狼目,容貌粗陋,一旦目露兇光,便也激起了二郎心中恨意。 “愣著做什么!去取青囊來——里頭裝了針石刀剪的那個?!卞X氏終于覺出外頭的氣氛,回神差遣道。 那青年這才罵罵咧咧的回身離開了。 錢氏給如意擦洗干凈,換好了棉衣,才又問二郎,“她是你的——?” 二郎道,“jiejie?!?/br> 錢氏便頓了一頓,道,“沒什么大礙,只是肩上箭頭得盡快取出來才行?!?/br> 恰那青年取了青囊進來,錢氏便令二郎進帳子里去扶住如意。那青年又伸頭,錢氏便再度差遣驅趕道,“你去熬些姜湯,她有些受寒了?!?/br> 那青年只能再度轉身出去。 錢氏取了短刀在火盆上烤。 二郎則在帳子里扶著如意。 如意棉衣只穿了一半,露出右邊肩膀來。二郎見她肩頭有紅漬,以為是血,忙掰了查看,卻是一枚栩栩如生的蝴蝶胎記。她的肩膀隨著急促的呼吸而起伏,那肩頭蝴蝶胎記恍若在振翅一般。二郎也是頭一次見到,不由愣了片刻。復又看到如意肩胛后模糊的傷口,立刻便將那胎記拋之腦后了。 錢氏處置好刀剪,復又進帳,對二郎道,“圈住她,便讓她亂動?!?/br> 二郎已意識到了逾禮,然而事急從權,他便扶住如意的肩膀。 錢氏的手法卻十分熟練,只略微破開傷口,匕首尖探進去小心的將箭頭剜出來。 然而剜出箭頭,那血便如泉水般涌出。比及敷藥、縫合完畢,半片棉衣盡都染透了。如意悄無聲息的昏睡過去,已再無半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