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平素宮中不服膺張貴妃的人多,可這一日她一開口,旁人都不敢有片言頂撞,殿內立刻便又沉寂下去。 許久之后,殿門終于在此被推開了。 冷風帶著血腥氣一涌而入。 明晃晃的日頭照進來,殿內女人們都不由都微微側頭避開外間慘狀。 便聽鎧甲鏗鏘,有四五個粗野的男人進屋里來。走在最前頭的一個中等身材,容貌毫不起眼。但幾乎在看到他的瞬間,所有人女人都立刻便意識到——這個人恐怕就是李斛了。同天子的高大儒雅截然不同,這個人眼睛里有一種陰鷙。明明看上去只是個尋常的中年人,周身的戾氣卻令人一見之下便心生畏懼。 幾個原本想引起他注意的年輕女人都不覺屏息后縮,都不敢稍有出頭的舉動。 他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有赤|裸裸的諷刺和小人得志的囂張。 ——很顯然,他已見過天子了。此刻就是來接收他的戰利品,享用他的勝利的。 他直接抬步到徐思跟前,粗硬的手指捏住徐思的臉頰,像看貨物般驗看了一會兒,“孤還以為你老了。原來這張臉縱然老了,也依舊美艷非常?!?/br> 他隨手將徐思揮到一旁,如意撲上去扶徐思,卻被他一把拽住胳膊,強掰了臉頰驗看。 他目光赤|裸裸的毫不掩飾□□,問徐思,“這就是你給蕭守業生的女兒?真是絕色——眼神和你當年一模一樣……不知道滋味——” 徐思打斷他,“她生在景瑞十一年,就是你反出建康的那一年?!崩铛哪抗獠挥赏^來,徐思同他對視著,道,“生在九月二十四日?!?/br> 李斛看著徐思,片刻后目光才緩緩移到如意臉上。他手上力道已松了,疑惑的打量著如意。 如意滿眼都是淚水,可恥辱和怒火令她不能自抑。她憤怒的直視著李斛。 李斛看了許久,顯然依舊沒有盡信,但徐思這么說也終于令他興致索然了。他便問下屬,“像孤的女兒嗎?” 下屬笑道,“像——想不到蕭守業老兒養了十六七年的女兒,竟然是將軍的種。不知那個太子是不是也是將軍的兒子?!?/br> 這諂媚令李斛哈哈大笑。 他終于放開如意,吩咐道,“送公主下去好好休息吧——這是孤的女兒,孤要為她尋一門好夫家?!?/br> 如意只羞憤欲死。 李斛的下屬上前拉她,她低頭瞧見那人腰上長刀,便掣手拔出。然而那闊刀卻比她預料中更沉,她揮動不順,反被那長刀帶得一旋。 登時便有三五個侍衛圍堵上來,將她手中闊刀奪下,把她拍倒在地上。 如意情知機會已逝,她不愿再繼續受辱,拔了發簪便猛的向喉嚨里刺去,徐思驚叫道,“如意!” 如意手中簪子湛湛停在喉嚨邊,她望向徐思,眼中淚水不停滾落下來。徐思輕輕搖了搖頭,目光哀婉的望著她。她說,“你便非要在阿娘面前尋死嗎!你可還記得阿娘當年說過的話?” 如意記得。 可當年她還不知道,原來一個屈辱的出身可讓人如此切膚巨痛。她能接受自己是個“野種”的事實,她也不戀棧公主的富貴,可她的身份在最不堪的時刻以最屈辱的方式被揭破,從今以后世人只會記住她是李斛的女兒——她無法以此身份茍活于世。 她也殺不了這個逆賊。 可平心而論,她當真就甘心為這種緣由去死嗎? ——憑什么??!如意想。 她這么努力的活到現在,難道就因為這個在今日之前和她毫不相干的逆賊出現了,就因為旁人給她屈辱,她便要一事無成的輕舍性命嗎? 如意終于還是委頓在地,靠在徐思懷里大哭起來。 李斛先還有些驚慌——他這種見不得光的躲逃了二十年才終于走上人生巔峰的男人最是怕死,哪怕一個弱女子拿一枚簪子做武器,都能讓他打從心底里害怕起來。但他到底還是輕視了女人的決意,又聽了徐思的話,只以為如意奪刀也是為了尋死。終于還是又松懈下來。 可這時又有人大喊,“將軍小心!” 李斛下意識便閃身一躲,劈手攥住了向他刺來的匕首。明明已將人制住,可李斛心中不知為何而驚駭萬分,又一把將那人揮飛出去。 張貴妃被摔出去,半晌都沒有動靜。琉璃撲上去扶起她,她才緩緩回過氣息,然而開口咳出滿嘴血。 縱然在此刻,她也依舊向李斛啐了一口,道,“——逆賊!” 李斛只捂著腿,驚魂不定的望著她。 原來張貴妃一擊不中,便一把抱住他,在他腿上咬了一口。那一咬雖不重,卻激起了李斛的恐懼——若那一刻再有人如她這般不要命的撲上來,只怕他也兇多吉少。他下意識的覺著,這殿內只怕還有這個女人的同謀,那一刻她的同謀本也打算出手,只因他沒露出破綻,那人權衡局面后才又按捺下去。 李斛明明是來享用自己的勝利的,卻忽然有種被人盯緊了后背的恐懼感。 這恐懼令他色心頓消,腦中也漸漸冷靜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趕更新……還是先貼上吧 ☆、60|第五十七章 李斛畢竟不同常人,明明心中對張貴妃忌恨至極,卻怒極反笑,道,“真是好氣節!” 目光逡巡到琉璃臉上,復又閃了一閃,流露出些貪念來。 然而他什么也沒做,只轉身帶著人出去,下令道,“殿中住的是天子嬪妃,皇族貴胄,誰也不得無禮!有膽敢唐突冒犯者,殺無赦!” 李斛已然離開。 殿中妃嬪們都不明白局面,只是面面相覷。最后紛紛聚集到徐思身旁,問道,“徐jiejie,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已經放過我們了……” 張貴妃辱罵道,“他不過是人前作態罷了……”可她胸口劇痛,一句話沒說完,便又氣息不繼的咳出血來。 便有人指責張貴妃道,“我看這人也沒這么壞,meimei要刺殺他,他還以禮相待?!薄耙皇撬蠖?,你之前的作為早就害死這滿殿的人了!” ……徐思飽經離亂,她知道天下確實有這么一等女人,越是在被侮辱□□時,便越是要替壞人開脫,迫不及待的去諒解壞人的“百般無奈”。反倒對那些敢于反抗的女人,她們嫉恨如仇,恨不能親自下手幫著壞人將這些人掐死。 大概她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們看上去有多么卑賤可恥。 徐思只不理會。 可琉璃已忍無可忍,雖還滿眼淚水,卻已勃然作色。一巴掌扇過去,“你們這些賤人!阿爹平日何嘗薄待過你們,這會兒一個個迫不及待的諂媚逆賊!” 大多數人滿面羞容,都不敢再做聲了??蛇€是有一等人羞惱之下反而越發強詞奪理,“我們這些人身處下賤,在公主這一等貴人眼中也不過是個物件兒罷了。一個物件兒而已,擺在哪里還不一樣?娘娘和公主只管貞烈,自有人去替你們傳誦美名。不必同我們這些賤人攀比?!?/br> 又有人道,“公主生得這么年輕美貌,若真的殺身成仁了,還真令人惋惜……” 徐思終于也被激怒,“夠了!都閉嘴?!?/br> 還有人要爭辯,卻只聽“砰”的一聲——如意揮手砸碎了一枚瓷瓶,道,“不止李斛會殺人,你們信不信?” 短暫的吵鬧終于平息下來,所有人都噤聲不語。 徐思這才對張貴妃道,“你且好好養傷,來日方長?!?/br> 張貴妃道,“哪里還有什么來日?” 徐思道,“李斛攻破了臺城,待消息傳揚開去,天下諸侯勢必群起伐。李斛再兇殘,又豈能一以當百?” 張貴妃悲戚道,“那又有什么用?這些人若真要來解救天子,就不會坐看李斛攻破臺城了……” 徐思知道她沒聽明白自己想說什么,便也不再替她分析時局,只直言道,“——李斛會扶持太子即位,搶先占住大義?!?/br> 原本已十分寂靜的大殿,瞬間更加悄無聲息。 可這殿里的大都見識短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言之間聽明白。又有先前同張貴妃撕破臉的人不甘心,道,“可……可是他不是已經立了西鄉侯了嗎?若太子繼位,他豈不是白忙活了?” 徐思不作理會,只靜靜的望著張貴妃,道,“——不必急于求死,且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你這一雙兒女?!?/br> 張貴妃卻是聽明白了,笑容反而越發凄厲,“原來如此……可我寧愿他壯烈殉國,也不愿他茍活于世,給殺父仇人當傀儡!” 她忽然就排開眾人,猛的向樓上奔跑,眾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獨徐思叫道,“——拉住她!” 就只如意來得及躍上樓梯拉她,可張貴妃回身一匕首揮過來,如意下意識后閃,張貴妃便上到二層閣樓。 她上了閣樓外的樓臺,回身將門反鎖。她來到臺前,望著徽音殿外重重亂兵和不遠處聞聲回過頭來的李斛,放聲辱罵。 而后飛身躍下。 張貴妃終于還是死了。 而局勢也一如徐思所預言的——攻入臺城的次日,李斛便扶持太子蕭懷猷繼位,自己任大司馬、大將軍。又命蕭懋德將沭陽公主蕭琉璃下嫁給他,擇日成婚。 天河六年正月。 辭秋殿。 徐思進屋時,如意正靠在床邊讀書?!@種時候怎么可能還有心思讀書?徐思便知道如意肯定是有所隱瞞。 她便上前拉開如意的手,往她懷里一探。卻什么都沒有。她打量著如意的眼睛,略一思索,便又往她身后枕頭下摸。如意果然抬手阻攔。 然而對上徐思的目光,終于還是垂眸屈服。 徐思探手進去,便愣了一愣——那竟是一柄一尺來長的短刀。 她不由壓低聲音問道,“哪里來的?” ——張貴妃死后,李斛便將如意和琉璃各自單獨軟禁起來。既是軟禁,自然邊邊角角都搜索過,確保不會給她們留下任何能當武器的東西。 如意垂著眸子,道,“……是二郎的內應?!?/br> 被天子軟禁前,如意將總舵交付給了二郎。她被軟禁期間,二郎一直忙于建康的防務——大約也是為了避嫌,一直沒有和她互通過消息。但她手下那些人手,二郎確實信任了。李斛引誘城內奴隸出降時,二郎便趁機令李兌等人偽裝做投敵的奴隸,混進了叛軍當中。 今日李兌終于得到機會,前來和如意接觸。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給了如意這柄短刀。 徐思也只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聲對如意道,“我畫,你記?!?/br> 如意垂頭不語,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如意抬起頭時已是滿臉淚水,她只搖頭道,“我不逃?!?/br> 徐思站起身來,惱火的望著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壓抑著啜泣聲,道,“阿娘不要再去見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br> 徐思便覺酸楚上涌,她想,是啊,女兒已經大了,這些事當然瞞不過她。 可她也不能辯解說自己不曾受辱——李斛并沒有放下怨恨,為了折辱徐思,這幾日他在徽音殿中yin樂時都會將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紀已經大了。何況她這種飽經苦難卻依舊不曾被折斷的女子,縱然威逼她寬衣解帶,也只陡然顯得自己黔驢技窮罷了。故而李斛并沒有自取其辱。他只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晉的美人一道以言辭折辱她為樂事。當然偶爾也免不了皮rou之苦,但頭一個責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后,縱然李斛命美人們折辱她,她們也都不敢過于放肆——到頭來反倒是徐思接連見人在她面前被虐殺,有些不堪重負了。 徐思便道,“可阿娘還等著你們逃出去后,能帶人殺回來救我……” 如意只睜大眼睛,淚眼朦朧的望著徐思。 徐思抬手捧著如意的臉,輕輕給她拭淚,嘆道,“罷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險——”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魯的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竭力壓制著不讓自己繼續哭泣,“阿娘畫吧……我一定全都記下來?!?/br> 徐思便以指為筆、以水為墨,壓低聲音仔細的給如意講解禁城中叛軍的大致布防,何處可能有能接應如意的人。 ——自臺城被圍困后,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后路。對于臺城內的布局她諳熟于心,這些日子也曾留心觀察和打探叛軍戍防的狀況,雖不敢說十拿九穩,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兌等人的接應,確實可以冒險一試??偤眠^在李斛的yin威下生不如死的過日子。 “你也不必過于擔憂阿娘……”到最后徐思寬解如意道,“李斛還沒找到你弟弟,他還要留著我當人質。聽說你舅舅在壽春也打了勝仗,東魏人國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軍作戰時已損耗過多,這一敗之后必然無力繼續南下。待你舅舅騰出手來,李斛就更不敢對我怎么樣了?!彼f著便頓了一頓,道,“雖說似乎先不必顧慮這么遠的事,可阿娘還是想問一問,你離開臺城后,是打算跟著二郎,還是去找你表哥?”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遲早會匯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