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如意坦誠道,“是。想來你也記得我吧?!?/br> “那是自然?!蹦巧倌瓯阈Φ?,“可惜今日我依舊不能回報你當日一飯之情,這一次我是真的身無分文了——”正說著他腹中便一響,他便一笑,又望向如意,“你能否再招待我一頓好飯?” 他說得毫無有求于人的窘迫,反而如清風徐徐,明月朗朗,干凈坦蕩得很。 如意便道,“好?!?/br> 恰后渚籬門前的茶攤又支起桌椅來,如意便依舊在那里請他。 他也并不嫌棄寒酸,照例點三升米飯配一鍋蒸魚、一壺茶水。如意看他吃得香甜,竟也有些餓了,便也點了一份豆花。 茶鋪里用的木勺粗糙而肥大,勺子柄還有些油膩。她錦衣玉食慣了,一時不大適應。好不容易用那么鈍的勺子將豆花劃開勺起,卻又無法用很好看的禮儀將勺子送到唇邊喝下去,還不小心將湯水撒了出來。等她終于笨拙、艱難的吃到第一口早餐的時候,對面的少年終于忍不住笑起來,“你是被人喂大的吧?” 如意:…… 他便隨手勺了一勺魚湯,示意給她看。 如意學著他的模樣喝了一口,以回應他比起示范更像取笑的“指點”?;負糁?,便不肯再喝了——豆花咸且調味粗糙,實在難以下咽。 那少年只一笑。吃光了自己那份,便又端起如意的碗,用勺子敲了敲碗邊,道,“你不喝了吧?” 如意略有些疑惑的點頭,那少年便麻利的將碗捧起來,津津有味的將那碗豆花喝光了。 如意不意他竟就著她的碗吃她剩下的東西,下意識已站起來退了一步,滿臉通紅。 他還不解,“怎么了?” 如意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只能吃下這個悶虧,扭頭道,“……腿麻了,起來活動活動?!?/br> 不知什么時候太陽已升起來,一時風平,江上波光細碎。似乎又有渡船靠岸,茶攤上接連來了四五個人。都一色的高大身材。明明天晴無雨,日頭也并不曬人,卻都帶著斗笠,面容遮擋在兜里的陰影里。是粗人的模樣,可按在包裹上的粗糙的大手,膚色卻很白。 如意不由就有些在意,心想那包裹的形狀扁而長,不像是尋常行李。 那少年卻忽就引開她的注意,道,“你還不曾問過我的姓名吧?” 如意卻已無頭一次見面時對這少年的好奇了——這少年其實并未改變,依舊是有趣、可結交的,可如今她的心態確實是略有些枯槁了。她只心不在焉道,“萍水相逢…… “我叫顧景樓?!蹦巧倌陞s干脆利落的開口了,隨即又笑道,“這回我是從北邊回來的,你不問問我北邊有什么消息嗎?” 待如意意識到他話中所隱藏的可能時,她不由睜大了眼睛。她的心就在這晨光中一點點的蘇醒過來。有名為希望的、縱然渺茫不可靠也一次次讓她為之徒勞奔波的東西,驟然被點亮過來。 她不由就急切的道,“你可去過——” 可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刺耳的金屬與皮革的摩擦生打斷了。那是宿鐵闊刀驟然出鞘的摩擦聲,那刀刀鋒闊大,刀劍微翹,有獨特的沉重的出鞘聲。這刀可輕易斬甲三十扎,是戰場上最常用的劈砍武器??v然如意對殺氣感知遲鈍,可當這么沉重的大刀攜著刀風自側后劈來時,她的身體立刻便做出了反應,閃身避讓。 而顧景樓比她還要快,他已拔出長刀迎上前去,將那大漢握到的手齊手腕斬斷。那大漢舉著斷臂哀嚎,而顧景樓好不動容的側手揪住那大漢的衣領,用他作盾牌去擋其余的斗笠人。那大漢片刻間便死在同伴的刀鋒下,顧景樓見斗笠人們毫不顧慮,便也棄如敝履的將他隨手推開。 他的劍極快,只見殘影。腳下一旋,便又迎上前架住了另一柄闊刀。他身形比這幾個大漢整整小一圈,手中長刀也極瘦峭——甚至不比闊刀的刀鋒肥厚,可一觸之下竟不落下風。 如意習武已十年,這是她的初陣??梢苍S是因為她滿心只想著從這少年口中問出消息,明明見了刀光劍影、鮮血和殘肢橫飛,卻沒太多恐懼。雖不免面色蒼白,腦中遲鈍,卻沒怕得想逃。 那些斗笠人已丟開她,合力圍攻顧景樓。在短暫的失措之后,如意很快便回過神來。她怕顧景樓獨木難支,抬步轉身便一頭鉆進茶鋪里找武器。她漫無目的,進屋胡亂搬起一把椅子,就見一旁桌子底下掌柜的和小二哥抱頭縮在下頭。抬頭看如意的目光仿佛她也是個太歲。 如意抱著長凳,身上還濺著斗笠人的血,面色因緊張而有些僵硬,問,“有刀嗎,要長的?!?/br> 小二哥瞪著她,抬手指了指,“……墻上掛著柴刀?!?/br> 如意循著他手指所指墊腳去取柴刀,問,“認識何滿舵嗎?” 掌柜的和小二哥都道“認得”。如意胡亂揮了揮柴刀試手感,便要出門。卻也沒忘了說,“別躲在這里——去找何滿舵,就說少當家出事了?!?/br> 顧景樓周旋在四五個歹徒之間。雖說他并不指望如意的戰力,但如意二話不說扭頭就跑,也實在讓他大失所望。 ——好歹給他個機會說完“我頂住,你先逃”再跑??! 而且就算不等他說,也至少在逃跑前替他壯壯聲威,交代點什么吧。 結果他一回頭就見如意揮著柴刀又沖回來了。 顧景樓:…… 顧景樓殺回到如意身邊。 兩人背身站著,顧景樓雖年少,但長刀犀利、其人勇猛,那些斗笠人一時竟不敢蜂擁而上。 顧景樓便從后腰摘了把一尺來長的短刀給如意,道,“用這個。小心些用——這刀鋒上淬了劇毒,見血封喉?!?/br> 那些斗笠人面色不覺都一變,神態越發謹慎了。 如意接過刀抖掉刀鞘,卻也沒丟掉柴刀,而是雙手持刀——這兩柄刀都太短了,讓她很沒有安全感。她氣息略有些緊張,所幸習武久了,很多習慣早已深入骨髓,步態和架勢并沒露出破綻。 她問,“這是些什么人?” 先前一番酣戰,這些人的斗笠已都被切開或丟掉,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這些人大都高鼻深目,鷹視狼顧,面相兇殘得很。分明不是中原漢人的長相。 顧景樓雙手持劍戒備著,眼睛如嗜血的孤狼般帶了微微的興奮,劣勢之下他反而越發的斗志昂揚。他一邊觀察著局勢,一邊道,“這些都是羯胡,從汝南一路追殺我到金陵,就因為我探聽到的消息——你確定還想問我?” 如意道,“你有北伐大軍的消息嗎?” 顧景樓道,“有?!?/br> 如意便沉舒了一口氣,令自己平復氣息,道,“那就殺出去再說吧?!?/br> 短暫的對峙終于被打破了,那些斗笠人再度襲來,如意和顧景樓也分別迎上前。 如意畢竟是頭一次搏殺,她并不敢跟這些人短兵相接。那闊刀的刀風錚錚然刮的她耳朵疼,她很清楚只要被掃中一下,她便得傷筋動骨。但她所修習的武藝原本就已靈巧見長,那些斗笠人的功夫卻樸拙而重力,故而她躲避得并不艱難。 她纏住一個人,顧景樓那邊輕松了許多。但以一第三,一時也占不了上風。 正僵持間,如意便聽遠遠的傳來一聲口哨,有人大喊,“少當家的,離遠些!” 如意心中一振,俯身避開斗笠人橫掃過來的刀鋒。腳下一蹬,便想跳出戰圈。 然而那斗笠人意識到如意這邊援兵已至,卻不肯輕易放如意離開——她分明就是這一行人中弱且身份尊貴的那一個,正好拿來做人質。 他上身強行一旋,那長刀的去向竟立時調轉,刀背向著如意的后背揮來。 如意察覺到背后闊刀的風聲,那刀鋒分明向著她的脖頸而來。她腦中一時就只有那闊刀的軌跡。 ——避無可避。她想。 不知為何,先前她怕那柄闊刀怕得避之不及。這一刻卻像個亡命之徒般,腦中冷靜得厲害,竟半點恐懼也察覺不到了。 她便在空中強行轉身,用手中雙刀架住了揮砍而來的闊刀。她并非實架,實際上是順著斗笠人的揮砍將他的刀鋒撥開。已卸去的大半力道,可雙手還是被鎮得一麻。但她腳下騰挪,硬是站穩了身形,借力向后騰躍幾步。 而一支白羽長箭就在此刻貫來,釘進了那斗笠人的胸口。 那箭力道極大,整支箭身幾乎都沒了進去,只露一段箭羽在外。 局面已然逆轉,三個斗笠人卻不退反進,幾乎用以命換命的手段直向顧景樓殺去,竟是寧肯搭上性命也勢要將他滅口。 但何滿舵帶來的弓箭手極為沉著大膽,竟在這么近距離激烈的纏斗中再度出手,射殺一名斗笠人。 此刻何滿舵一行已然趕到如意身邊,如意抬手一指,道,“幫那個瘦長刀的!” 其實不必她解釋——另外兩人一看就是胡人,何滿舵等人早一擁而上。如意不得不再度叮嚀,“留一個活口?!?/br> 顧景樓已脫身而出,跟如意一道站在一旁看著何滿舵他們以多欺少。 “你是少當家的?” 如意:…… 如意不作答,他也不在意。微微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戰局,忽就問道,“你師承何處?” 他早看出如意是練家子——從棧橋上起身時她姿態輕盈,轉身時的步法平穩靈動,處處透著身法的影子。來茶攤前他還故意不動聲色的故意踩起江邊朽木絆了她一下子,雖沒就此看出她的師承來,卻推斷出她必然從小習武。 而適才她在空中轉身架住長刀后穩住身形的一整套身法,若他沒看錯,恐怕和他師承一脈。 如意依舊不作答。 何滿舵他們并沒能及時擒下那兩個胡人——他們見無路可逃,麻利的抹脖子自盡了。 如意怔怔的愣了好一會兒。 京城首善之地,一國公主幾乎命喪胡人之手,這其中意味她隱約已能察覺到。她并不是對這些歹徒心存憐憫,可是……原來這就是殺人的滋味嗎?她只覺著身上粘膩血腥,入鼻的氣息令人作嘔。 片刻后她才意識到自己手上竟還牢牢的握著那兩柄刀。她試圖抬手將那柄短刀還給顧景樓,可手竟酸軟的抬不起來。 她默默的背過身,道,“去府衙報案吧?!?/br> “蕭琉璃?!鄙砗髤s傳來這么一聲。 如意腦中一醒,下意識打起精神抬頭去找,心想琉璃竟也來這里了嗎?可是是誰這么大膽竟敢直呼公主的名諱? 待看到顧景樓笑眼彎彎的望著她時,才意識到竟是他叫的。 她戒備又疑惑的望著顧景樓。 顧景樓笑道,“家父江州刺史顧長舟,我是他的幺子,名景樓,字凌云?!?/br> ☆、53|番外 顧家不是什么皇親國戚,顧景樓不比徐儀,能經常出入宮廷。但他的父親顧淮是天子的摯友,雖說常年征戰在外,但每隔幾年就會回京敘職。每回顧淮回去,天子必然特別設宴招待他,建康城中世家勛貴們也紛紛為他接風。顧景樓常年跟在顧淮身旁,故而對于中朝權貴和天子的子女們,顧景樓也略知一二。 當然,這個“子女”指的主要還是子。本朝的公主顧景樓是不大熟悉的。 但他確實從小就想娶一個公主,不為旁的,公主有全天下最尊貴的出身,至少不用害怕成婚之后被他的嫡母欺負。說不定還能反過來欺負欺負她的嫡母。 他的嫡母那可是相當的兇殘。 顧景樓第一次聽顧淮說起公主,大概是在他五六歲的時候,在建康。 哪天顧淮飲酒回來,蘇姬抱怨“您怎么又喝醉了?”顧景樓就替顧淮作答,“因為有美人在席唄?!?/br> 結果被顧淮一腳踢出三丈遠去——當然踢的不遠,主要是顧景樓借力逃的遠。這是他們父子間極尋常的互動,顧淮的說法是鍛煉他的反應能力,不過顧景樓覺著他單純只是腳癢想踢孩子罷了。 事后顧淮承認了,“是有個尊貴有趣的小美人在席?!?/br> ——顧淮所說“美人”,從來都不帶任何調笑和不莊重的意味。他口中的美人往往是個意象,有些不可褻玩的神仙知己的意味在。譬如若“美人”令他飲酒,他必“恭領之”。 就顧景樓所知,顧淮年輕時確實仰慕過這么一個美人,正因為太“恭敬畏懼”了,結果導致美人芳心另許。顧淮備受打擊之下才養成亂搞男女關系的毛病。最后被南康王府的小郡主——也就是顧景樓的嫡母算計,被迫成親。 這“美人”是他嫡母最大的假想敵,故而這“美人”在顧景樓心里也是一個極完美的意象。 聽顧淮這么說,顧景樓便好奇起來,“是誰?” “天子的小女兒,應該和你一般大?!?/br> “是個公主?”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