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如意掩飾得其實很好,她始終都淺淡溫和的笑著,聽他說話時還會緩緩停住腳步,微微側過身來面向他。 可她并不直視他。 徐儀心里是有準備的。年初他阿娘曾向徐思提起他和如意的婚事,而徐思的回復是,若不著急,還是再等兩年——一者琉璃還未出嫁,先后有序;二來如意年紀還小,身體尚未長成。 這理由十分合理,可和徐思一直以來的口風大不相同。故而郗氏覺著不大高興。 徐儀雖開解她,“如意確實比我小兩歲,這沒什么可說的。又不是不能等。何況我也正在讀書上進的時候,晚兩年成婚還更穩妥?!眳s也隱約意識到,恐怕在他沒察覺到的地方,事情有了什么變故。 也許是妙音公主婚變一事令他變得敏感,他總覺著此事一出,不論天子還是徐思對于兒女婚事都變得消極謹慎起來。他和如意之間原本水到渠成的婚約,似乎也不是那么可靠了。 當然,婚姻之事謹慎些也沒什么不對。徐思想多留如意兩年,他也能理解??墒恰荒芙邮堋白児省?。他和如意的情形與妙音公主當日截然不同,為何偏偏要讓他們這一對兩情相悅的遭受池魚之殃? 當此關頭,徐儀覺著自己不該消極無為。 故而,雖在徐思哪里碰了釘子,徐儀也還是不必嫌疑的請二郎幫忙約見如意。他想探一探如意的口風。 然而甫一見面,徐儀便意識到了如意對他的態度的改變。 她在逃避他——但她確實大膽的應了他的邀約,私下前來同他見面。 徐儀沒喜歡過旁的女孩子。他只喜歡如意,也是自然而然的就喜歡上了。他們之間一切事仿佛都是順理成章——自幼有婚約,門第般配,品學相當,就連性情喜好也相投契。懵懂時便一道讀書,待情竇初開后便兩心相悅,甚至都無需告白和點明。 在感情上他不曾經歷挫折,也就毫無經驗。偏偏如意還在粉飾太平。 徐儀頭一次意識到什么叫做“棘手”,或者說無從下手。 他們便行走在長安里的街巷之間。 江南暮春煙雨蒙蒙,桃花落盡杜鵑紅,總有層出不窮的花木,應接不暇的美景。便路旁白泥黑瓦的院墻上,也有探枝而出的薔薇花。如意便賞說美景,遇有雅致笛簫鋪子,還進屋幫徐儀選了一管竹蕭。 然而離開了碼頭一路南行去石子崗上,漸漸小巷幽深,人行寥落起來,如意虛張起的聲勢,也隨著撐不住了。 她話音漸悄,最終面色微紅的垂著頭,不再做聲了。 徐儀先是只是應和著她,免得獨她一人說話顯得尷尬殷勤。隨著如意無言,他也漸漸少話。 一時就只細雨落在竹骨冰絲的傘面上,偶爾自遠處傳來賣花少女宛轉如唱的叫賣聲。 他們便去石子崗上,細雨中,這邊幾乎沒什么游人。只草木兀自蔥翠茂盛,子規鳥聲聲鳴叫在茂密交織的樹冠間。 地上泥土早已濕透了,雖有簡陋的石階和虬曲的樹根,然而腳下依舊沉重濕滑。 徐儀走在前頭,便向如意伸出手去。 如意遲疑了片刻,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她垂著眼睛,長睫毛擋住了眸中光芒。 徐儀頓了頓,沒有做聲。 如意只拽住他的袖角,卻仿佛依舊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熱。這么潮濕的天氣,他身上散發出的馨香依舊干燥而平穩,令人不由就想親近。 嗓音也低緩沉穩,“有樹根,小心別被絆倒?!?/br> 如意心猿意馬的應著聲,卻不留神一腳便踩在樹根上。那樹根正在石階的拐角處,被無數人借力過,早被磨平了文理,落了雨水,濕滑得根本踩不住。如意一腳滑空,臉朝下便向地上投去。徐儀趕緊伸手扶她。如意心里一急,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便在半空翻了個身,正躍到他身側的泥坡上。 徐儀低頭看了她一會兒,輕笑道,“燕子似的?!?/br> 如意只是滿臉同通紅——她這一腳正踏在泥中,林中黑泥松軟濕滑,她此刻雖穩住身形,然而只消一動,只怕就要滑下去。 當然她畢竟從小跑梅花樁長大了,還會一整套五禽戲,大不了再來一套體cao,肯定能找穩腳步。 但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上元節在朱雀街上看的猴戲。 她覺得自己很像那只翻滾的猴子——只不過猴子是被耍雜戲的耍,她在被自己耍。 她甚至能想象到她身后徐儀促狹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她依稀覺著表哥有些生氣了,恐怕他會大大方方的抱起手臂來,愉悅體貼的在一旁看她盡情做妖,絕不會再伸援手免得她為難……如意忽然就覺得臉上要燒起來一般,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也不想在徐儀面前出丑。 “如意?!?/br> 她縮著脖子半蹲在落葉和泥土間,聽見身后徐儀又在喚她。 她紅著鼻頭,悄悄轉過頭去,便見徐儀遞過來一管洞簫。 他說,“握住?!比缫庀乱庾R的握住了,徐儀道,“再往上?!比缫馔吓擦伺彩?,徐儀才道,“握緊了,我拉你過來?!?/br> 徐儀將如意拉回到石階上。如意待要松手時,他又道,“握著?!比缫獗阌治站o了。 他們便隔了一管蕭,一前一后的上去。 石子崗雖是城內登高攬勝的取出,可山勢并不陡峭。待爬上去了便是一片平坦的高原。因這一日陰雨,便是在山頂上視野也并不開闊,遠望只見霧蒙蒙的一片。明明并不陡峭的山勢,也變得不知其幾許高、幾許深了。 這時節山櫻花早已凋謝了,就只樹上新葉與石間蘭草兀自葳蕤,細雨便如露水般凝結其上。 他們便在山崖前一處風雨亭中坐下。 如意心中有無數話想對徐儀說。她知道徐儀已察覺到她下意識的疏遠,她想解釋,可又無法說出口。 明明兩心望如一,可此刻她不知道徐儀的心思,甚至都不知道徐儀是不是生氣了。便有一段情絲在心中纏繞如麻,竟令她感到消沉難過起來。她不由就嘆了口氣,又避重就輕道,“聽說表哥要出仕了,還沒有恭喜你……” 徐儀道,“見面時你就恭喜過了?!?/br> 如意:…… 徐儀卻又無奈的笑了起來,道,“原本打算同你商議后再做決定的,可你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便從心所欲了?!?/br> 如意道,“哦……”片刻后才茫然記起,早些時候徐思確實同她提過這些事。似乎是朝廷舉薦徐儀做散騎侍郎,但徐儀想去大司馬的幕府,她便道,“那時阿娘同我提過,我確實說表哥自己決定便好,可——可我并不是不在意,只是……” 她這一日說話吞吞吐吐,徐儀隱約明白她的心意,但又疑惑她是否果真這么想——他一向都是光風霽月,他若喜歡一個人那么他表露出來的也必定是他喜歡這個人,而不是他不喜歡這個人或是他也有可能喜歡旁人。他自認不曾表錯情。 可如意不是這樣的。 她身上仿佛有一層殼,將自己的內心牢牢的包裹起來。她很善于和人保持距離,卻并不善于展露內心甚至情緒——哪怕被琉璃氣得快哭出來,也會用“何必理她”將情緒強收回來。她認真、專注,但大多數時候踽踽獨行,仿佛并不需要旁人。 他們情投意合。徐儀覺著如意是喜歡他的,可這會兒他卻忽然不能確定了。他想如意會不會只是因為婚約而理所當然的親近他,但在內心深處,其實很排斥他? 畢竟她似乎真的從來都沒有明確表露過她也喜歡他。他們之間的友愛,也許只是尋常的兄妹之情、兩小無猜? 徐儀頭一次認真的思考如意的心情,結果發現他也是會被這些瑣碎情愫攪亂內心的。 故而他不肯接如意的話,只執意等著她自己將心意講明白。 誰知如意噎住了便惱紅了臉,不肯再說下去。 徐儀等了一會兒,終究還是不能追問她。只是郁結了這段心事,不吐不快,吐之則唐突孟浪。 他便將那管竹簫納在唇下,悠悠奏響。 如意心下沮喪,便聽簫聲傳來。 因潮濕,那簫聲略嫌滯澀,可徐儀氣息綿長,簫聲雖滯澀卻并不斷絕。悠長的回蕩在這開闊的高臺之上。 漫天飄雨,云煙緩緩涌動在高天大江之上。他們并坐在茅草與枯木搭建的陋亭中,腳下的青白山石間生著葳蕤的蘭草。 那簫聲先是緩長,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倒像雄鷹展開雙翼躍下山崖,翼下風長天高。遼闊無邊,卻又孤寂無偶??赡切埴椚@,起而復伏,盤旋不去。漸漸的那簫聲流亮明麗起來,宛若傾訴般,深摯熱烈卻又別有一段細膩的情思。 如意不由就抬頭望向徐儀。她依稀覺著徐儀似乎是在向她傾訴情絲,似有鳳飛翱翔四海求凰之意??伤痪珮防?,只是“覺著”自己聽出曲意,卻不知這曲子是否確實有這段既成的“本意”——她本來就是個過于認真而少綺思的人。 那簫聲終于在惆悵與嘆惋中落下了。 徐儀靜靜的望著她。 如意心中那些雜亂的思緒忽就都被拋之腦后了。 他們對視了許久,徐儀終于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br> 如意臉上立時便一紅。 徐儀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br> 如意抬手牽住了他的衣袖。 徐儀溫柔的回望,如意便硬鼓起勇氣,道,“除夕。除夕那天,我……”妙音已死,她的心性令她不愿再議論逝者的是非,那話在她口中轉了許久,終于還是咽下去。她只望向徐儀,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br> 煙雨澪濛。 可在這一刻他們心中俱都云開雨霽,歡快晴明起來。 他們便對望著,臉上笑意再也掩飾不住。 這一日二郎心里總是煩亂,雖一如既往的在府中處置政務,卻總是不經意就想,“也不知道他們碰面會說些什么事”,又暗恨,“早知道該悄悄派個人跟過去”,“三表哥看著清爽,卻腹里悶黑,阿姐鐵定又要被他算計”。想著想著便越發不仗義起來。 到底還是尋了個由頭,出門來找他們。 雖說“沒派人跟著如意”,但如意身旁究竟有幾個人沒過他的眼?反而還有他派去而如意不知道的人。幾句話功夫他就打探清了如意的去向,直奔石子崗。 他到石子崗下時,正見如意和徐儀一道下來。 他們各自撐著傘,輕言淺笑,始終相距一步之遙。似乎與平日里沒什么不同??啥尚闹幸惶?,已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變化。 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二郎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一心觀察著如意的情態,似乎想要從她身上找出些什么東西,好證明自己多心。 但最終也還是只“哼”了一聲,心想,蠢材。 ☆、47|第四十七章 三月底,天子終于記起如意還沒有公主府。 恰朝廷正在對北邊用兵,不宜大興土木。天子不打算再撥建新的公主府,便命人羅列京中閑置的官宅,令如意自己挑選。 辦事的人倒盡心,直接獻圖上來,一張總圖標注各處宅邸在建康城中的為止,一疊小圖,為各處宅邸的詳細布局和規格。如意只見京城人煙繁華,卻沒料想竟有這么多閑置的宅子,倒訝異了一陣。 徐思同她一道翻看著,不覺手下也漸漸緩慢了。感嘆道,“半世繁華落盡,物在人亡,大抵如此吧?!?/br> 如意不解,徐思便道,“只是看到這些宅子,想起前朝舊事罷了?!彼阒钢鴪D中一處宅子,道,“這是前朝靜宜公主的住宅?!庇峙擦伺彩?,“這是前朝大司馬伏契的宅邸,這是王繒、何滿、劉炳……” 如意問,“是阿娘的故人嗎?” 徐思想了想,“算是故人吧?!彼闾峁P將這幾處打上x號,道,“這些都不成?!彼従彽膶θ缫饨忉?,“這些宅子不是被洗劫過,就是亂自內起。每一處都白骨累累。又空置了近三十年,縱然要修繕,也得頗費一番功夫?!?/br> 如意不由咋舌,她出生長大在太平盛世,實在無法想象白骨累累的情形。便問,“這些人不是皇室和公卿嗎?” 徐思道,“正是皇室和公卿。有些生來富貴,有些惡貫滿盈,也有一些只是昏聵庸碌罷了。都既沒有治國之能,也沒有死國之忠?;钪鴷r都富貴至極,可一旦遭逢亂世……”片刻后她搖了搖頭,道,“承平日久,現在想起當年,真是恍若隔世?!?/br> 徐思隨手翻到后頭,竟看到妙音的宅邸也在其中。不由皺起眉頭,將那疊圖紙往書匣里一丟,對如意道,“我看也不必從這里頭挑了。你先選一處好街坊,我們再在附近找合適的宅子吧?!?/br> 如意想住長干里。她出門多少還是有些不方便,便托付二郎幫忙留心。 二郎直接駁斥道,“不是要住我隔壁嗎?怎么又要去長干里?那邊住的都是市井小民,商賈行旅,哪里有什么好宅子?” 如意:…… “你明年不是就要出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