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她抱著被子坐起身,忽感到下腹劇烈的疼痛,有粘膩溫熱的東西流淌出來。她茫然、虛軟的掀起被子,只見白綢的褻褲上,紅色緩緩浸染開來。 夜空黛藍,漫天寒星。如意也不知現在是什么時辰,只知離天亮還早。 然而外頭已起了燈,晨燈橘色的暖光映在帳子上,來來往往的人的剪影清晰可見。低低的交談聲不時傳來。 如意便知道——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頭腦昏沉,身體虛軟。腹中宛若揣了塊石頭般鈍鈍的墜疼著。尚不至于無法忍受,卻也十分沉重難受。 且弄臟了褻衣,她有些羞于見人,便不下床,只低聲喚人來。 徐思已提前教導過了,因此如意并沒有為少女初潮而感到多么驚慌失措——但想起那個栩栩如生的夢境,想起除夕夜里的見聞,她心中便郁結難解。對于徐思所說“成人”一事,不可遏止的感到厭惡和抗拒。 她已過了十四周歲的生日,初潮來得并不算突兀。徐思也早有吩咐,因此該準備的事早已準備過,宮娥們很快便幫著她清潔更換妥當。 因她腹痛難忍,底下人忙著去準備姜湯。如意便拉住劉嬤嬤的手,問道,“mama,什么時候了?” 劉嬤嬤道,“子時三刻了,時候還早,您再睡會兒吧?!?/br> ——原來竟還在子夜中。 如意便問,“是出了什么事嗎,怎么殿里人都還不睡?” 劉嬤嬤靜默的片刻,終還是說道,“……陛下遇刺了,娘娘去前殿侍奉,此刻還沒回來?!比缫庖惑@,便要起身,劉嬤嬤趕緊按下她,道,“您別著急,娘娘才剛剛送信回來,說是不當緊。您只管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天明后再去求見也不遲——且陛下也許不大想見公主們?!?/br> 如意動作不由就一頓,心想:是了,她畢竟不是親生,她阿爹……天子只怕很不想看到她吧。 她兀自失神。劉嬤嬤卻又低聲道,“……聽說刺客是二公主帶進去,陛下忌諱得很?!?/br> 如意便一怔。直到被劉嬤嬤塞進被子里,眼看著外頭熄了燈,下人們輕輕關上門出去。她才有些茫然的意識到,劉嬤嬤暗示給她的事——妙音公主弒父了。 她心中千頭萬緒,摻雜不清。自己的、旁人的,親眼所見的、夢中所聞的……兼初經疼痛,她越發覺得渾渾噩噩。夜半的時候便糊里糊涂的發燒起來。宮娥端姜湯來給她,摸到她身上guntang,都嚇了一跳。忙亂的去請太醫、熬藥……折騰到天色將明,她才昏昏沉沉的在低燒中睡過去。 自習武后風雨無阻的晨課,也在這一日中斷了。她睡到晌午才終于醒過來,因胃口糟糕,只勉強進了一點白粥。 徐思已從承乾殿中回來,沐浴更衣后正打算小睡一會兒,聽說如意病了,忙到如意房中來探視。 見如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白得跟紙似的,靠在床頭閉目養神,那病中姿容柔弱清麗,美色難掩,徐思心下不由就一頓——她一生受美色牽連,比同儕閨秀們多受了無數苦楚。此刻意識到如意的美貌,竟是先感到不詳。不過片刻之后,這心思便被疼愛憐惜所取代了。 她上前探了探如意的額頭,如意覺出動靜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時,徐思隨手便揉了揉如意的頭發,問道,“可還難受?” 如意點頭,眼中一酸,淚水便涌上來??上氲角耙沟南?,還是先焦急的問道,“阿娘,阿爹怎么樣了?二jiejie她……” 徐思便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道,“你阿爹沒事,只是掌心被劃破了,這兩根手指之間有些割裂。傷口不深,太醫已替他清理縫合過了?!鳖D了頓,又道,“……你二jiejie已被送去她舅舅家了?!?/br> 如意點了點頭,這才略略松了一口氣,“這便好……” 徐思便問,“你呢?” 如意眼淚便啪嗒啪嗒落下來,她聲音低低的,“我?阿娘,我好難受啊……” 她少有這么示弱撒嬌的時候,徐思不由笑嘆一聲,揉了揉她的耳墜,“你這次是趕巧著涼了。只要仔細調理好了,下回就沒那么難受了?!?/br> 如意搖了搖頭——她心知自己的難受并非因為痛經和熱癥,而是因為無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如果這世上還有個人是她可以商議的,那必然就只有徐思了。她不知該怎么開口,正整理著事由,外頭便又有人來求見。 徐思見是自己留天子那邊的人,她知道如意擔憂天子的傷勢——畢竟有十四年的養恩在——便不避著如意,問道,“說吧,什么事?” 那人張了張嘴,道,“……妙音公主自盡了?!?/br> ☆、44|第四十四章 沈家人等候在承乾殿外。 已過了晌午,天陰風冷,冬日慘淡的日頭點在灰暗的天空上。宮城矮闊空寂,侍衛們森森而立,寂無人聲。 妙音公主待罪而死,沈家不敢擅自入殮,只能來請天子的口風。哪怕天子不肯親臨,至少說一句以何種身份下葬,沈家人心里也能稍稍安定一些。但從上午一直跪到下午,期間只太子派人出來勸請暫離——道是天子正在禮佛,不許人打擾。而天子并沒有一言傳出 待到未時將盡,殿內終于有人捧著清水、焚香之屬出來,想是天子禮佛完畢了。沈家人忙又上前打探消息,不多時,太子終于親自從殿里出來。沈家人趕緊詢問,“陛下的意思是?” 太子只搖了搖頭,隨即露出吃痛的表情,扶了扶脖頸——沈家人見他脖子上也包了一圈細麻布,便知他也受了傷,終于沒敢再多說什么。 太子這才道,“阿爹正在氣頭上,你們先回去吧……”又道,“先入殮了,喪儀之事我再緩緩同阿爹說?!?/br> 入殮之后停靈,是為了供人憑吊的??擅钜艄鞣噶诉@種罪過,誰還敢跟她沾是半點關系?還停靈做什么。停在哪里豈不徒令沈家焦慮? 天子命他們“看著處置”,沈家已夠倒霉了——一個外家又哪里知道該怎么處置一個要弒父的公主?恨不能不接手才好。所幸妙音公主入府前麻利的抹了脖子。沈家請妙音下車,車上遲遲沒有回應,待鮮血滴了滿地,沈家慌忙去查看時,才知妙音公主已死去了。如此,沈家雖松了一口氣,卻也還害怕擔上擅殺公主的罪名。 這會兒若還讓妙音公主的靈柩停在自家,是怕旁人不知道妙音公主和自家的關系嗎? 便道,“公主畢竟已經出嫁,是不是送回劉家更好?” 維摩不由就沉默了片刻。 雖被妙音罵是“賤人”的兒子,但妙音已死,維摩的恨惱已無處著落。反而想起幼時姐弟間相處的種種情形來,見她尸骨未寒,沈家便這么急于脫清干系,不由為她感到悲傷起來。 何況,半年多前劉敬友就已和妙音公主劃清了界線,這會兒如何還肯令妙音的尸首帶著謀逆之罪入門? 若再被劉家退回來,豈不是要讓妙音公主暴尸街頭? 道,“這話舅舅還是找阿爹說吧?!北阋膊宦犐蚣医忉?,轉身回殿內去了。 妙音公主是因弒君、弒父不成而自殺,宮中無人敢替她說半句好話,就只維摩一人因當時以身替天子擋刀,此刻反而能為她說句話。 故維摩去而復返。 折騰了一夜,此刻天子已命妃嬪子侄們回去休息。只二郎年紀最小,天子便留他在殿里歇著。 此刻二郎正跪坐在天子榻前說話,天子抬頭見維摩去而復返,便令二郎起身立在一側,目光柔和的望著維摩,道,“不是讓你回去歇著了嗎?你還帶著傷,不必硬撐?!?/br> 維摩道,“兒子沒事……兒子還有事沒向阿爹稟報?!?/br> 天子令他直言,維摩便將蕭懋德向他告密,反而被他扣押在東宮的事告訴天子,道,“阿姐自幼養在深宮,平日交游的也都是些后宅婦人,哪里認得這些殺人越貨的賊子?兒子懷疑那兩個刺客同西鄉侯脫不了干系,懇請阿爹嚴加追查?!?/br> 天子卻沉默下來,半晌方道,“……還算他有些良心?!?/br> 聞言二郎只垂了垂眼睛,沒什么觸動。維摩卻一驚,抬頭望向天子。 天子一臉倦怠,道,“把人放了吧?!本S摩還要再說什么,天子已又道,“朕會令宗正寺嚴查。你就不要沾手了,免得讓人說你苛待兄弟?!?/br> 維摩心情復雜,不肯應聲,卻又不知該如何規勸。 二郎看了他們一會兒,便道,“兒子實在想不明白?!彼回灣聊蜒?,這次卻主動開口。天子和維摩俱都望向他,二郎便疑惑道,“阿姐究竟發什么瘋?又要刺殺阿爹,又要刺殺大哥——誰能比阿爹和大哥待她更好,莫非她還想當女皇帝不成?” 維摩斥道,“荒謬,天下哪有女人當皇帝的?” 二郎道,“是啊……我看阿姐也沒有這種野心?!边@才緩緩道,“何況,這天下哪里還有比公主更尊貴的女人!她被鬼迷了心竅了?” 維摩一怔,這天下比公主更尊貴的女人,就只有皇后了。二郎雖明著在說妙音,實際上還是在說蕭懋德的野心。 他立刻望向天子。 天子何嘗不明白二郎話中含義。沉默了許久,才道,“不要再提這個禍害了?!庇值?,“——你們都回去歇著吧?!?/br> 兄弟二人一道出宮,分道前維摩不由叫住二郎。 二郎回頭看了他一眼,將手攏在袖子里,道,“今日阿爹進用的膳食,大哥可看到了?” 維摩愣了片刻,猛的記起來——還在大年正月,天子桌上竟盡是素齋,不見半點葷腥。因天子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茹素,維摩習以為常,便沒怎么驚訝,但此刻想來才覺出異常。 二郎便道,“阿爹只是不說罷了?!彼麑幙隙Y佛也不去看妙音一眼,看似無心無情,實則是見了子女的血rou,內心極為痛苦,唯求超脫出世,“牛羊尚且不忍殺害,況乎子侄?” 天子看似動搖,但最終只怕還是會放蕭懋德一條生路。今日他們兄弟的進言,其實都只是白費口舌罷了。 維摩垂頭沉思著,終于嘆息,“……我明白了?!?/br> 二郎聽他嘆氣便覺著頭痛,便道,“縱虎歸山,后患無窮。你今日若放了他,他日必受禍亂。不如先斬后奏,殺了他?!?/br> 維摩道,“阿爹已下了命令,豈能違背?何況還有那兩個刺客在。只要刺客招供,縱然阿爹放他一條生路,他也得脫一層皮。哪里還有余力作亂?” 二郎搖頭道,“只怕刺客招出來的,不盡如人所想——否則他怎么敢向你告密?” 維摩沉默了片刻,道,“那也沒旁的辦法?!?/br> 二郎心想你都有膽量私心扣住他,就沒膽量錯手殺了他嗎?這會兒放他何異于放一個死敵? 但說到底,蕭懋德是死是活都同他不大相干,真正會為此煩惱的也只維摩罷了。甚或蕭懋德活著,對二郎而言反而有益處——至少有這么個靶子在,維摩便不能將矛頭盡指向他了。何況他已盡心苦勸。莫非還要親自把事攬過來,替維摩殺了蕭懋德不成?便也不再多說了。 刺客的供詞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這二人竟出自小沈氏的門下。 沈道林年邁體虛,聽到這個消息一口氣沒上來,就此病倒再床。沈家上書自辯,天子降旨撫慰功臣,令沈道林安心養病。 未幾,小沈氏自盡。 沈道林乞骸骨,天子準其回鄉榮養。但沈道林一把老骨頭受不住顛簸,竟便死在回吳興的路上。沈家還在任上的子侄盡數回鄉丁憂。 頹勢難返,樹倒猢猻散,告發沈氏違法亂紀的奏函如雪片般飛來。甚至有人揭發沈家當年暗通李斛,意圖犯上作亂。天子將這些奏函一一擺開,真想悉數發下去嚴查。但最終還是一一壓下——汝南又有零星叛亂,交廣一代局勢也總不穩定。而江左多土豪,彼此之間交錯聯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難以輕易連根拔起?,F在還不能將他們逼到絕路上。 沈家一敗,宮中有傳出許多流言——臺城的秘密便如淤泥般層層累積,看似已消失在時光的長河中,可不知何時一塊石頭投下去,便能激起漫天陳舊煙塵。 徐思當年嫁給李斛的舊事也被翻出。原來李斛之所以非徐思不娶,正是因為當年錯聽了沈家一句話,想借娶徐思一事表明自己貪戀美色,沒什么大野心。沈家就此將徐思塞給降臣,斷絕了天子對徐思的念想。 只不過結果事與愿違,天子終是知曉此事,對皇后的敬愛也由此斷絕。 最終李斛事敗,徐思再度入宮。而皇后早已因病過世,雖說沈家終是握緊了大皇子,并將大皇子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到底也沒能長久。 徐思聽了只當作耳旁風——這些事她早在當年便已知曉,此刻翻出來又有什么意思?于她而言不過是過眼云煙,還徒然令如意心中猜疑。 不過如意畢竟懂事了——雖隱約察覺到自己的生父恐怕就是傳言中殘暴不仁的逆賊,但并不執著于尋根究底。反而害怕勾起徐思的傷心事,不肯在徐思面前流露出什么痕跡來。 徐思干脆便同她說笑,“那年臘月雪后,寒梅花開得熱烈。便如烈火燒在琉璃白玉之上,爛漫的紅了漫天。我貪玩,偷偷跑去梅花樹下喝酒。卻見有人比我先來,是個身量小小的小娘子,只有這么高,生得窈窕美貌,模樣就和你差不多。矜持的端坐在梅樹枝上,火紅的紗裙垂落下來,眉心有花蕊似的花黃。她見我喝的得趣,便抿著唇眨著長睫毛望著我。我問她,‘你要喝’,她就點了點頭。我便請她喝了一杯酒。后來她就說,‘蒙你當年手植,這些年教我詩書,賜我瓊漿,供我容身之地。我無以為報,便滿足你一個心愿吧’。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便說‘你來給我當女兒吧’,她說‘好啊’——后來我就生下了你?!?/br> 如意:…… 如意笑過一陣,也知道徐思是在安慰她。便道,“原來我是梅花精托生,被阿娘用一杯酒拐來的啊……” 徐思笑道,“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商契,姜嫄履大人之跡而生周棄。我怎么就不能遇梅花精生下你?我最喜歡寒梅花了,凌寒傲雪,暗香悠遠,正是女孩兒該有品格?!庇值?,“只是沒想到十五年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轉眼你就這么大了?!?/br> 借著這個年,如意十五歲,笄年已至。原本該出宮立府,但因妙音公主一事,天子消沉至今,便將如意給忽略了。 故而眼看著上巳將至,天子還沒下旨撥建公主府——不過徐思已為如意準備好了笄禮,待行過及笄禮后,徐思打算親自向天子提這件事。 雖說也十分舍不得如意,但宮中這么多流言,她還是覺著如意早些離開自立為好。 便又道,“早些年你還小,阿娘便一直沒有問你。這些年你一直和徐家表哥一道求學,想必已熟知他的品學性格了……若讓你嫁給他,你可愿意嗎?” 如意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在除夕夜里所撞見的事,但此刻驟然聽徐思問起來,她腦中還是立刻便是一片空白,隨即那夜的記憶便被喚醒了。她用力將指甲掐進手心里,才總算能將記憶擺脫。 蕭懋德和妙音所說的那些yin詞浪語如意確實已盡都忘了,但她確實從那些話里知道了一件事——這種事是夫妻之間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