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蕭懷猷也笑著感嘆,“我也不知道,這些我幾乎都沒吃過?!闭f了這么多,他竟有些不舍得打破自己剛剛在如意心中樹立起的形象了。卻還是坦率的承認,“揚州刺史顧公南征北戰多年,入京述職時常同我說起外間趣事。這些都是從他口中聽來的?!彼抗馊岷偷目粗@個最年幼的小meimei,道,“對了,他有個兒子和你同年。待下次他入京,我帶你去找他聽故事吧?!?/br> 如意眉眼彎彎,用力的點頭,“好啊,我們說定了?!?/br> 他們說的興高采烈,有兩個人卻倍感委屈。 一個是坐在如意對首的琉璃,她是蕭懷猷的同母meimei。雖沒有同蕭懷猷養在一處,但張氏時常提起她的哥哥,言談間頗引以為傲。琉璃耳濡目染,心中對哥哥也充滿憧憬。 何況蕭懷猷確實值得親meimei為他感到自滿,他是天子的長子,美姿容,善辭令,年六歲能屬文,七歲開府,天下文士盡歸之。年方十歲,已堪稱獨步天下,同齡人無人可與之媲美。 明明宮里只有她同蕭懷猷是同母所出,蕭懷猷也一度接回到張貴妃身邊了,但他不喜歡琉璃,反而對兩個異母jiejie多有推崇。 琉璃不喜歡兩個異母jiejie,她們看她和她阿娘的目光,簡直就像看兩個小人得志的奴仆。琉璃莫名的就知道,她們瞧不起她阿娘,連帶著不愿親近她。但這些人既然瞧不起她們母女,為什么又非要抱養她的哥哥! 琉璃不能服氣。 她使勁渾身解數,想把哥哥搶回來。但她越是親近他,在人前回護他,蕭懷猷便越是對他不假辭令。他簡直就像個被強梁逼迫到墻角的弱女子,滿心滿臉都寫著,你搶完東西就快走,我不情愿跟你。 但為什么他就能和顏悅色的同如意說笑?莫非她還比不上一個不知道親爹是誰的“野種”嗎? 琉璃心中不樂意,便甩手起身,往上座去找天子和張貴妃去。 但這一次天子沒空替她做主。因為,等了足足兩年之久,他小兒子終于開口說話了! 二郎當然就是第二個倍感委屈的人。 ——他難得出一次遠門,還是在水濱,又有這么多沒見過的新面孔,正打算撒丫子四處狂奔一番,結果一入席便被徐思箍住腰,硬是在這兩尺見方的小坐席上被困了一整夜。 還讓如意同他分開坐,隔得這么遠,他伸手向如意求救都做不到。 而且他明明還有旁的事急著去做,徐思喂起來卻沒完沒了。他左躲右躲,徐思都能準確的把食物塞進他嘴里。他左掙右掙,徐思都能使巧勁卸去他的力道。 二郎一身本事都無用武之地。 偏偏如意的目光漸漸也不看過來了,他這邊水深火熱,她那邊竟同旁人說笑起來,顯然已將他拋之腦后。 小孩子都是有些獨占欲的,自己的東西卻被別人搶了,這怎么能忍,當然就要拼命搶回來。 二郎只能火急火燎的任由徐思喂到她覺著他飽了的程度,才終于瞅準間隙,忽然發力,自徐思懷里掙脫出來。 他撒腿便要往如意那邊去,卻又被天子一把撈住腰。 二郎簡直悲憤欲哭。 天子撈住了他,好整以暇的笑問道,“你要去哪里?” 二郎抬手指向如意,天子卻不抬頭,反而慢悠悠的逗弄他,“你不說,阿爹怎么明白?!?/br> 二郎:…… 二郎記性好,他猶記得自己在大人追逼下,頭一次開口叫阿爹——他明明叫了許多遍,艱難的糾正著自己漏風的發音,但這些大人消遣完他,居然哈哈大笑,完全將他的努力拋之腦后。 大概是沒意識到他能聽得懂,他們當真他的面說話毫不避諱。但偏偏二郎很聰明,他其實聽得懂,聽不懂也知道自己是被取笑了還是又被取笑了。 且兼他極懶,所以能不開口時,他就盡量不開口。橫豎就算他不說他們也明白,他說了他們反而消遣他。 但這一次他若不開口,勢必就要耗費無數無用功了。 “辣鞭……” 于是他終于說道。 不出所料的,又引起一陣大笑。天子對徐思道,“朕是怎么同你說的?他會說話,就是欺負你,懶得說?!?/br> 二郎:趕緊放開我! 天子卻又將他抱在膝蓋上,指著蕭懷猷道,“過去后要向你阿兄行禮。會叫哥哥嗎?” “會!” “叫一聲來聽?!?/br> “咯咯,咯咯?!倍煞笱?、抗議著,在他阿爹的笑聲中終于一溜煙的掙脫出來,向著哥哥jiejie們的方向奔跑過去。 近前了,也不管如意和蕭懷猷驚訝的神色,先一屁股坐到他們中間去,抓住了如意的手指,才仰頭對蕭懷猷道,“哥哥……” 明明他用那雙黑漆漆的、沉靜、精致的黑眼睛望著自己,用青澀的、因為不嫻熟而有些弱氣的聲音叫著“哥哥”,但蕭懷猷莫名的就覺著,他這個小弟弟,似乎、大概、也許是在向他宣示什么…… ☆、第八章 太早開口說話,其實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在開口說話之前,長輩對你唯一的期待就是趕緊學會說話。你若喜歡,隨便咿咿呀呀的發出些聲響來,便會令他們驚喜萬分??v然他們進一步做出了過火的要求,你也完全可以假裝聽不懂,扭頭做自己感興趣的事去,長輩們根本無可奈何——因為你就是聽不懂嘛! 可一旦你開口說話了,你就會發現長輩們究竟有多么難以討好。 首先,你不能裝傻,因為他們會說,“別裝傻,朕知道你聽得懂?!比裟氵€假裝聽不懂,你的屁股可能就會比較危險。 而后,他們簡直不知饜足,不論你做到那一步,他們都永遠都有一環扣一環的層出不窮的后續訴求。譬如:你會說話了?來,朕教你背兩首詩。什么,這就學會了?來,給朕說說它是什么意思。啊喲,說的不錯。來來,朕教教你這幾個字長什么模樣。哦……這就記住了!那朕再教你幾首難的…… 等二郎終于聰明的學會了說沒記住,天子目光興奮而語氣輕緩,道,不要緊,咱們可以再學一遍。 二郎:還有完沒完了! 回頭天子興奮的對徐思說,“天賦異稟!果然不愧是我們的兒子!” 而二郎深深覺著,果然不說話才最省事。 無論如何,二郎的日子變得難過起來。 天子很明顯不打算讓他放任自流,他很有親自教養兒子的意愿。有鑒于他自己就是個全才,凡事無所不通,對于該怎么將兒子打造成一個全才他也很有見解,自然不能放任二郎聰明卻憊懶下去。 他的這份用心當然是純粹針對二郎的。 就算二郎明顯喜歡如意勝過喜歡他,同如意一起時更耐心聽話一些,天子也純然沒有順便教導如意的興趣。 畢竟見面的時候多了,就算是假裝疼愛她,也頗耗費心神,偶爾為之也就罷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直接抱走二郎。 在他心里,如意固然有些用處,需要他做出一定的姿態來。但本質上她同殿內宮娥仆役們也并無太多區別。 如意心知父親不喜歡她,不過久而久之習慣了,也就罷了。 徐思將她教導得很好。她似乎從小就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她,而這也未必就一定是她的錯。她只要用心努力的做好自己的事便夠了。 當然也會難過,但并不會遷怒。她很分得清天子同二郎的區別。 她心里似乎也有一股子倔強的意氣,縱然十分難過時,也不會徒勞的詢問徐思,“為什么阿爹不喜歡我?!狈炊鴷斓拇蚱鹁駚?,轉頭去找更多的事來做。 和二郎不同,她總是很忙碌,并且樂于學習更多的東西。 大約在她三歲時,徐思便已將她抱在膝蓋上,把著手教她識字。她樂此不疲,甚至空閑時還會抱著書主動爬到徐思的膝蓋上,讓徐思教她更多。她很是聰慧,徐思教過她的,她幾乎都能記住。 并且她還很樂意分享。 有時二郎玩的無聊了開始欺負人,她便會攤開書本,一本正經的對二郎說,“我來教你識字吧?!倍傻故呛芙o她臉面,既然她想教而他又確實無聊,那就聽聽吧。 辭秋殿里便??唇愕芏伺踔槐緯?,有模有樣的一教一聽,并肩坐在一起的情形。 所以二郎的“天賦異稟”里,其實也很有如意的功勞。 等如意六歲的時候,徐思便聘了師傅教她拳腳功夫。初時女師傅只以為自己是被聘來陪公主玩耍的——畢竟這可是一個公主啊,她學功夫做什么?橫豎她既吃不了這份苦,也完全不需吃這份苦。 但教了一個月之后,女師傅便明白,這確實是個練武的苗子。體質好不說,還當真有耐性,肯聽話,能吃苦。女師傅試探著讓她清晨起床扎馬步,她就真的在天色乍明時起床,陪女師傅一起扎馬步。問起時,如意也會坦率的承認“累”,但師傅不叫停,她就真能毫無抱怨的堅持下去。 畢竟這是個公主,女師傅對待她還是很溫柔的。想讓她學什么時,必會先引誘她,而極少訓誡于她。遇有需要秀一秀功夫的時候女師傅也從不吝嗇,譬如如意的風箏不留神掛在樹上了,她便會猿猱般一跳,如履平地的攀援而上,徒手幫她取下來。 對于搏擊一類,如意興致聊聊,但對飛墻走壁她熱衷不已。隔上幾日必要試一試自己的功夫進展到哪一步了,看能不能翻墻上樹。 她興致勃勃的上竄下跳,也很讓徐思頭痛。不過畢竟如意不滿周歲就已被貓引誘著爬上了呈露臺,對于她喜好將所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都去探索一遍的天性,徐思也只好默認。 至于徐思所擅長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徐思教時如意也會學,學了便不會半途而廢。但她是不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徐思也能看得出來。其實打從心底里,徐思最不愿將如意培養成另一個自己。這些精致的喜好固然能讓她縱使被關在籠子里,也不會毛羽日枯槁,也能做一只名貴高冷的金絲雀。但也許正是這些喜好將她變作一只金絲雀,而不是搏擊長空和風浪的海上之鳥。 所以徐思有時也會想,如意未必真的就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畢竟她自小就對一切未解之物充滿好奇,凡你讓她來學,她必興致勃勃的來——她不喜歡,或許只是因為受了自己的影響,也覺著這些東西粗通便可,無需精研。 徐思覺著,這也未嘗不好。 自那次家宴,如意在同輩兄姊們心中也留下的印象。妙法妙音公主待她雖依舊不親近,卻也十分禮遇。而大皇子對她則十分親善??v然他已不在宮中居住,同辭秋殿里也沒什么往來,但凡在外遇見了有趣的事物,便不忘同如意分享?;蚴切旁鶃?,或是直接將東西隨信札送來。行事十分坦蕩。 按說他們之間本不該這么親密。 雖二郎還十分年幼,但朝中的儲位之爭已悄然開始。而就徐思看來,這位大皇子雖性情溫和慈悲,但并非淡泊之人,對于太子之位他分明心有所系。而如意既是二郎的jiejie,也沒有妙法妙音公主那般同他一道長大的交情。他對同母的meimei形同路人,卻對如意另眼看待,這很不尋常。 徐思心有疑惑,卻并不暗自揣摩,而是親自詢問如意,“何時同大哥哥這么親近了?” 如意和二郎不同,她不但好動,還十分多話。同徐思之間更是知無不言,也就將她同大皇子的交情從頭到尾、巨細靡遺、滔滔不絕的同徐思分說起來。 徐思:……養了個小話癆。 徐思聽如意聽完,覺著這似乎也不過是小孩子的普通交情,倒不必如臨大敵的去防備。也只笑著告誡如意,“天下四方確實有無數趣事,但旁人習以為常的事,也并不意味著你就都能去嘗試。譬如吃蟲子,若你是顧公,行軍至交州,當地官民以百蟲宴來款待你,你敢面色如常的去嘗試,自然是好的。但換一個情形,你一門心思想著去嘗盡百蟲,那豈不就是獵奇的吃貨了?” 如意仔細想一想,好像當真是這么一回事——譬如遠古之民xue居野處、茹毛飲血是常事,難道她也要去嘗試一番嗎? 她也就點頭回應,“我還要分辨這件事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若不好不壞,那么什么情形下能做什么,情形下不能做對不對?” 徐思便摸摸她的頭,笑道,“很對?!?/br> 大皇子送來的東西,如意大都會同二郎分享——凡有稀罕的東西,她一貫都會留一半出來給二郎。 相反二郎就不會記著她。他好像天生就更喜歡霸占,哪怕占住了之后他扭頭就扔,該是他的他也絕對不會讓旁人拿走。不過,若如意想要,他隨手也就給她了,倒從不和她計較什么。 對二郎霸道的天性,徐思也試圖去糾正。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如意那般聽話,將聰明用在舉一反三上。這世上也還有二郎這般不聽話的孩子,善于將聰明用在敷衍人上。這孩子悶聲不響的,卻很有自己的主意,可以順導而不可逆阻。徐思對他常有屢教不改的無力感。 而隨著天子越來越多的將二郎帶在身旁親自教導,徐思的這些糾正也就成了杯水車薪。二郎天性中那些令徐思擔憂的品質,恰恰是令天子放心的品質。這父子二人幾乎是一拍即合,天子稍加點播,二郎便能融會貫通。 徐思十分惱火時,也同天子爭論道,“他已十分剛愎自用了,你還要教他怎么陽奉陰違,他日后豈不是要長成個孤家寡人?” 但天子并不放在心上,只笑道,“他是胸有天地,而不是剛愎自用。我也不是教他怎么陽奉陰違,而是教他人情世故。他怎么會長成孤家寡人?你看如意不就十分喜歡他嗎?” 在天子看來,徐思那樣的教法,固然能將二郎教成溫潤君子,但他想要的并不是一個溫潤君子——大皇子維摩已然十分文質彬彬,仁慈正直,朝中文士少有不喜歡他的。但如今天下痼疾難除,世家把持選官之道,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然而根深葉茂,難以撼動。當此情形,一個仁慈的儲君能做成什么事?帝王治世素來都是霸王道雜之,就只有世躡高位的世家才會喜歡被德政教化的君王。天子想要的,卻是一個心機深沉,手段老辣的儲君。 徐思既說服不了天子,也對付不了兒子。也是cao碎了心。 作者有話要說: 悄悄的爬上來。如果順利,今晚還有一更…… ☆、第九章 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來信札,隨信還附贈了一對蟈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