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翟姑姑頓了一頓,道,“說是貪慕宮中富貴也沒錯?!钡ゴ蛱搅艘环@人的底細,自然不會就給這么個含糊的答案,便道,“她姓莊,人只喚她做莊七娘。也不知道自己祖籍何處,只記得村西邊兒有棵大榕樹,故而她們村叫榕樹東,往西去有個村子叫榕樹西。她也是個苦命人,十來歲上就被親爹賣給了牙子。七八年間也不知輾轉賣了幾手,吃了多少苦頭,才賣給個酒鬼當老婆。那酒鬼也不是什么好人,每日必打她消遣。又沾上了賭博。到底還是再度將她給賣了。聽說進掖庭時她才生產過不久,一身傷,都是被那酒鬼打的??上б赐ヒ膊皇鞘裁创壬浦?,她人又膽小怯懦,在浣衣所里也飽受欺凌……大概活到這么大,姑娘是頭一個待她和顏悅色的。此地又富貴安樂,她自然拼命也想留下來?!?/br> 徐思聽了不免失神。喃喃道,“那便讓她留下來吧?!彼那橐讶怀林?,然而也并沒有多說什么,只吩咐翟姑姑道,“你看著去安排一下,別讓她再被人欺負了?!?/br> 至于給如意當保姆的事,自然是提都不提了。 天子從外殿趕回來時,徐思才剛剛歇下。 他匆匆進屋來,也不令人吵醒徐思,只親自上前查看徐思的睡顏。見她睡得尚還安穩,又把著她的手腕切了一會兒脈,確信是真的無大礙了,才將她的手腕塞回毯子里,靜靜的在旁邊守著她。 不多時,內侍太監進屋來稟事,天子怕吵到徐思,便抬手止住,示意他出去說。 出了屋子,內侍太監決明便回稟道,“宮中野貓已清理完畢。只是各宮多有養家貓的,養得時日久了,難免舍不得……” 天子心念一轉,已然明白他說的是誰,“小沈氏?” 小沈氏是先皇后的親meimei,皇后過世后沈家便將她送進宮里來,撫養大沈氏留下的兩個公主和大皇子維摩。小沈氏愛貓成癡,她殿里人比貓賤,宮中無人不知。她又素來自矜出身,不肯從命也并不稀奇。 決明無奈道,“沈娘娘倒是沒說什么……是大殿下孝敬母親,說是別的貓逐走也就罷了,唯有殿里那只貍花貓陪伴沈娘娘多年,沈娘娘視若家人。若驟然逐出去,只怕沈娘娘傷心落寞。且此貓甚解人意,從不出含潤殿,必然不會危害行人。故而懇請陛下網開一面?!?/br> 天子不由輕笑,淡淡道,“他確實孝敬?!?/br> 他久不言語,決明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小心翼翼的問,“那貓?” “就網開一面,讓沈家領回去,好好替小沈氏養著吧。她舍不得,自己回去養也可?!?/br> 決明一愣,又問,“那,大殿下那邊……” 天子道,“小沈氏看著他長大,他顧念小沈氏,是個好孩子。只不過他的嫡母是皇后,生母是張氏,小沈氏何德何能,當得起他的孝敬?他若有心,不如多用在嫡母和生母身上?!?/br> 決明頭皮發麻,心里不由對皇長子生出些同情來。然而天子明言吩咐,他也不能不從。忙應聲去了。 天子處置完雜事,正要進屋里去,便見有侍女抱著如意進來。 這一日的事令徐思受了驚嚇,天子勃然大怒。查明原委之后,便將如意身旁所有近前伺候的乳母和侍女悉數貶去掖庭處罰。此刻抱著如意的侍女是下午才選派來的新人,如意吵著要見“娘娘”,她不敢阻攔,忙帶了如意到徐思殿里來。 見了天子,那侍女忙膽戰心驚的行禮。 天子掃了如意一眼,便皺起眉頭來。辭秋殿里的侍從察覺他面色不好,忙替他低聲訓斥,“急匆匆的做什么?!” 侍女辯解道,“……小公主吵著要見娘娘?!?/br> 天子的目光便又落回如意身上。想到徐思為她奮不顧身,幾乎危及腹中胎兒,不由心生厭煩。 如意還年幼,心智尚未成熟,雖隱約察覺到皇帝對她的情緒,卻不知該如何應對。她同皇帝一貫都不親近,此刻只如見了猛獸般無措的注視著皇帝的眼睛,觀察戒備著。 而天子也并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和冷漠。 “抱出去?!彼啙?、不耐煩的吩咐。 天子進屋去了,如意見房門就這么關上了,伸著手臂便要去推,侍女幾乎抱不住她。 侍從怕如意哭鬧起來再惹怒了天子,又驚又怕、半推半催促道,“還愣著做什么,快抱出去!吵醒了娘娘有你好看的!” 侍女回頭待要說什么,侍從趕緊壓低聲音提點她,“快走吧!日后陛下在殿里時,里頭沒吩咐,千萬別抱小公主近前來?!?/br> 侍女心亂如麻——宮中人都說如意是極受寵的,出生才三個月就被冊封為公主。因為野貓傷了她,天子還大張旗鼓的清理宮中野物。誰都知道,宮里的貓窩在含潤殿,皇后娘娘的親meimei沈貴人那兒——大皇子就養在那里,聽說早些年大皇子也沒少被貓撓傷,天子卻不曾多說什么。如今竟為了個公主將含潤殿清剿了,可見有多寵她。 然而她眼下所見種種,分明截然相反。 她也不敢再多說什么,只將如意抱緊了,匆忙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嗯,存稿用完,所以以后咱們更新就看天意了。 順便看評論的時候明明想點審核通過,手一抖點成刪除什么的太虐了……如果有誰發現自己明明留言了卻沒顯示,請不要懷疑絕對是作者手殘誤cao作了……當然怪jj抽也沒錯,畢竟:它真的狠抽??! ☆、第五章 這一次徐思得到了教訓。 并不單是她不愿將如意當公主養,宮中人也壓根就不將如意當公主看待。 縱然天子賜了封號,但他對如意真正的觀感如何,宮中這些慣會察言觀色的人也都看得明白——如意不是天子親生,天子巴不得她消失不見,只因天子寵幸徐思而徐思疼愛如意,底下人怕得罪徐思,這才稍用些心思照顧如意。一旦連徐思也不將她放在心上了,只怕她立刻就會被人拋之腦后。 他們自然不敢苛待、欺負她——畢竟如意還是一個公主,他們哪里敢?但對一個才滿周歲的孩子而言,一些下意識的輕慢就足以導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了。 早先跟在如意身旁的乳母已盡數被貶入掖庭,明正典刑。徐思也重賞了莊七娘。 賞罰分明之下,如意身旁的人事總算氣象一新。如今新選拔上來的乳母、婢女們一個個都如履薄冰,盡心盡力的看護著如意。 但徐思也不敢再倦怠,哪怕身上不適,也盡可能的將如意帶在身旁。 這一胎她懷得十分艱難。 日常疲乏嗜睡,然而真睡著了又會噩夢連連。身上明明沒什么毛病,也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但鎮日里就是仄仄的,做什么很難受。心態也極其倦怠消沉。明明知道這個孩子來得正是時候,自己該加倍的期盼和善待他,卻始終無法為他感到喜悅。 雖每回太醫都說胎象平穩,但徐思總是打從心底里覺著,自己的狀況實在是糟透了,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 她知道這狀況不對,也想要提振起精神來,然而總是無法自控的抑郁、煩亂。 但自從將如意帶在身旁,每日看著她爬上爬下的瞎樂呵,這些癥狀卻不知不覺間就好轉了。 如意也越發的粘著她。 這孩子早慧,才不過周歲,話已說得溜熟,走路也不再要人扶著。她膽子大,性情開朗,旁的孩子學步時誰不是小心翼翼的?若摔了跤,縱然不疼也要干嚎兩聲向大人撒嬌要抱,如意卻不會。 她摔跤時,若徐思在她身旁,她便回頭去看徐思,然后就呼應著徐思的笑容開心的笑起來;若徐思不在她身旁,她根本連停都不會停,爬起來繼續亂跑,仿佛前邊兒有什么好東西等著她似的。 有時她跑得遠了,徐思便招手喚她道,“過來阿娘這邊?!?/br> 如意聽了她的聲音,不管手上在玩什么,必定就地一丟,轉頭就向著徐思跌跌撞撞的跑回來。跑近了,知道徐思身子重不能撲上來,便剎住腳步,將小腦袋輕輕往她懷里一埋,而后目光晶亮的仰頭望著她。 徐思已漸漸顯懷,便不再抱她了。 她也不在意,翹著著小短腿趴在榻上陪徐思玩耍,她就很滿足。只是對徐思的肚子產生了好奇,會趁著徐思睡著,悄悄的上前,小心翼翼、認認真真的探出手指戳一戳。大多數時候她會被神經敏感的宮娥們趕緊抱開,但也偶爾會被徐思撞見。 這時徐思便會笑著將她攬到懷里去,問道,“想和他打個招呼嗎?” 如意便快活的爬起來,將耳朵貼在徐思的肚皮上,同“他”打招呼。趕上胎動,她就會開心的向徐思匯報,“他聽見了!” 徐思也曾問如意,“想要弟弟還是meimei?” 翟姑姑和徐思身旁其余的親信俱都屏氣寧聲望著她,想要討一個彩頭。 如意哪里知道什么是弟弟,什么是meimei?但她覺著她阿娘既然問她“想要什么”,顯然是打算給她什么啊。 她就扒拉著手指算了算,片刻后算清楚了,兩只小手同時往前一伸,“兩個都要~” 一群人笑得花枝亂顫,紛紛恭喜徐思,也許這次要生龍鳳胎了。 然而背地里,如意身旁的侍女都替她憂心,都說,“若娘娘生下的是個小皇子也就罷了,若還是個小公主……咱們殿里可就有苦日子過了?!?/br> 如今她們伺候如意已有些時日了,但凡平日里留心的,大致都已猜到如意的出身。她們既然跟了這么個主子,也只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都指望如意能過得好。 雖□□母劉氏立刻提醒,“都不許胡說?!钡炱ぷ永涞难诀咭策€是會壓低了聲音反駁,“您就不擔心?若娘娘再生個小公主,縱然娘娘自己不厚此薄彼,您就能保證小公主沒個爭勝之心嗎?咱們公主已然是這樣的出身,到時候還不得……” 劉氏只能呵斥,“閉嘴。公主縱然有什么苦處,也都是你們這些把不嚴的賤嘴招來的!”才壓得住底下人的議論。 也不單是她們,有時徐思自己也會想——若生下的是個女孩兒,如意該怎么辦。 她當然相信,自己必然能將姊妹倆教導得親密友愛,但天子定然會疼惜親女兒多些。就算如意再開朗豁達,也遲早會明白自己得到的喜愛和關注比meimei少。到時莫非她反而要對這個不被寵愛的大女兒說,你該讓著meimei,不該攀比計較嗎? 這對孩子而言,未免太蠻橫、太殘酷了些。 所以徐思總是忍不住想,一定要是個男孩兒啊。 唯一真正不在意這孩子的性別的,就只有如意一個人。 她美滋滋的將耳朵貼在徐思的肚皮上聽著胎音,詢問徐思“他”什么時候出來。在徐思告訴她不能著急時,耐心的等待著。還會將自己喜愛的玩具留出來,準備以后分給“他”玩。 她并不在意來的是弟弟還是meimei,也許meimei更柔嫩嬌貴,弟弟更虎頭虎腦,但他們都小小的、軟軟的,來得比她晚些,需要她來關照和保護。不管來的是弟弟還是meimei,她都會升級為jiejie。 在她的心里,jiejie這個詞匯充滿了自豪感和責任感,能令人脫胎換骨的高大起來。 她美滋滋的等著當jiejie。 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已臨近除夕,如意十五個月大。她伸開手臂咯咯的笑著奔跑在雪地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腳印。身后婢女們個個追得氣喘吁吁、熱汗騰騰。 徐思的預產期已快到了,太醫叮囑她這幾日要多走動,有助于生產。徐思雖懶懶的喜靜不喜動,也少不得遵醫囑從臥床上下來。 寒冬臘月,雪滿金陵。她裹得綿密嚴實,攏著袖爐,在宮人們的簇擁下緩緩行走在檐下回廊中。因體質虛弱,不多時便感到氣喘腿軟??慈缫馔娴脷g騰,不由羨慕的對翟姑姑笑道,“一場雪而已,究竟有多好玩啊?!?/br> 翟姑姑便笑道,“您小的時候也這么玩,小孩子看什么都稀奇?!?/br> 徐思目光追著如意,遠遠的看見如意摔倒了,傳過來的卻是驚喜的歡笑聲——竟然是摔倒了也開心。笑完了,她才雙手撐地,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也許是擦到了手,起身后她左右看了看小拳頭,忽然便回身向著徐思跑過來。 徐思想上前去迎她,腰腹間卻忽的酸軟起來。她不由就扶住身旁侍女。 那陣疼來得緩,她能清晰感覺到它如何由輕而重。然而又來得急,扎眼之間她便已穩不住身子,雖極力抓住婢女的衣袖,卻還是立刻滑倒下去。 如意恰跑到她的跟前,正要將手里抓著的白雪給徐思看。然而片刻間便被推擠到一旁——宮人們簇擁上前扶住徐思,匆匆問道,“娘娘,是要生了嗎?”徐思草草點頭,殿內立刻便各司其職的忙碌起來,“快傳太醫,要生了!” 被半抱半扶的擁入殿內前,徐思自間隙里恍惚瞧見如意害怕的模樣,想抬起手來摸一摸她的臉,安慰她不要緊。然而開口便是一聲呻|吟。 如意喊著“娘娘”,大哭著想要擠上前拉住她時,徐思不由就想,“啊,把她弄哭了……” 但她隨即便顧不上疼之外的事了。 天子隨即駕臨。 趕上除夕,第二日便是正旦,宮里事務繁忙。下自婢女,上至天子、妃嬪,無人不在忙碌。 天子原本正在聽禮官說明日大朝會的事,得知徐思待產,立刻便趕到辭秋殿坐鎮。而妃嬪們雖依舊在準備著的除夕守歲、庭燎、儺舞一應雜事,然而心思也無不飛去了辭秋殿。 這個孩子牽動朝野內外、宮中上下的人心。 雖然就算是個男孩兒,他也只是皇次子,但天子對徐思的寵愛有目共睹,而徐思的出身也絕然不是張貴妃這種鄉野牧羊女能攀比的?;书L子又體弱多病。雖說出生后便由先皇后撫養,但皇后畢竟故去多年。而天子同后族沈家也早已貌合神離——沈家將皇后的meimei送入宮里,天子由她去撫養皇長子,卻不將她繼立為皇后,這件事著實意味深長。 誰知道若這次徐思誕下皇子,天子會不會將她立為皇后? 徐思這一胎依舊生產得艱難。 太醫們在天子的震怒中戰戰兢兢的解釋著——因徐思懷孕后便十分懶散,喜靜不喜動,臥床過于多了,導致胎位不是那么正。且體質虛弱,分娩時用不上力氣,故而遲遲生不下來。但也不要緊,這才過去兩個時辰而已。 又膽戰心驚的保證,胎位已正過來了,參湯也灌下去了,徐思也在用力,很快就能平安的生下來…… …… 殿內人人慌忙,不亂,卻焦急不安。 順產的消息遲遲沒送到,殿外人也跟著猜測、默禱,吊著的一顆心不得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