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然后何勛的聲音忽然打斷了顧耀章的話?!伴L官,阿年能和我們一起走么?”他已經看到顧耀章臉上有些不悅的神情,卻好像孤注一擲般地大聲道:“她是我meimei!” 顧耀章挺看重何勛,不僅僅是因為他精準的槍法,也因為這個年輕人在軍中的風評,看得出是個好兵的苗子。他有意將何勛帶入自己的直系部隊好好培養。聽到這話,顧耀章不由得“哦?”了一聲,他看了面前低著頭瘦瘦小小的女孩一眼,淡淡道:“她在軍中還有親人?” 何勛有些僵硬。 顧宸北沉默了一秒,忽然開口:“何班長救過這位陸姑娘,他們是兄妹相稱的?!?/br> 何勛反應過來,連忙補充道:“阿年她也救了我的命,如果沒有她,我根本不可能活著回到部隊的!” 顧耀章有點出乎意料地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而同樣驚訝地看向顧宸北的還有陸霜年。后者在顧宸北冷淡的目光里毫不畏懼地迎著少年冰封一樣臉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 顧耀章扭回頭來的時候陸霜年已經恢復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態,而緊握在身側的拳頭很完美地向對面的老狐貍展示了她的內心。顧耀章終于發話。 “何班長,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集團軍軍部?!鳖櫼峦nD了一下,繼續說:“你的meimei可以一起離開?!?/br> 何勛臉上露出分明的喜悅。他感激道:“謝謝顧首長!” 顧耀章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就扭身會營部里去了。顧宸北冷淡的表情里有一種古怪的懊惱,他只投給陸霜年一瞥,然后便隨著父親進了屋子。 陸霜年在那一眼里看出了警告。 大戰在即,她急于利用顧耀章離開這里再進入軍隊,的確有些太急于求成了。顧宸北不知道她的身份,不清楚她的目的,僅僅憑著他們幾天來一起晨跑那一點交談的情分,幫她說了句話。但陸霜年知道顧宸北對她的懷疑又重了一層。 轉過頭去,她瞧見何勛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停頓了一秒,用力加深唇角的弧度。 “謝謝你,何大哥?!?/br> 何勛笑起來,他松了口氣,“顧將軍是個好人呢,阿年?!彼牧伺年懰甑募绨?,“你可以和我們一起走啦!” 陸霜年眨了眨眼睛,她看上去若有所思地道:“顧將軍是好人,何大哥,你也很好?!?/br> 何勛看上去有點兒不自在,他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膀,“那只是在你看來啦,阿年?!薄悴恢牢业纳矸?,你不知道我來自哪個一夜之間將你的家園變為一片焦土的國家,你不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欺騙和背叛。 陸霜年仔細地看著年輕人臉上的變化。她知道何勛在想什么?!扒閳笾酢焙螄L不曾體驗過做間諜最初的茫然和煎熬,在刀尖上行走的緊繃,來自兩面的感情和壓力,真實和偽裝,都是可以把人逼瘋的東西。但他們總會習慣。在陸霜年的記憶中,何勛先生最終成為了一名出色的諜報人員,陸霜年曾為了“解決”他帶來的“麻煩”費了不少的功夫。她以前從沒有機會去全面地了解自己生死廝殺的對象,這樣青澀生嫩的敵人,也是少見了。 女孩換上輕快的語調,她踮起腳尖拍了下何勛的肩膀:“你是個很好的人,我知道就好啦!” 何勛看著女孩整個人歡樂起來,蹦蹦跳跳地離開院子,終于有些少年人的活潑頑皮,不由得也笑起來。只是笑容漸漸轉苦。 ————————————————————————————————————————————————————————————— 確定了要和顧耀章一行人離開,陸霜年在營里的地位立馬不一樣了。她說了自己從不吃白飯,顧耀章的警衛班長倒是個好人,磨不過她,就讓陸霜年做些外圍的工作,在營部掃掃地擦擦桌子。營里頭的人知道這丫頭不知怎么搭上了顧將軍,自然是羨慕嫉妒得緊,可也沒什么辦法,人家現在是首長手下的人了,自然不敢在對女孩開些過分的玩笑,或者指使她去做那些粗活重活。 老崔長吁短嘆了一會兒,到底粗著嗓子把回來幫忙的陸霜年轟了出去?!靶欣残欣渤粞绢^,知道你心勁兒高,首長那里事情多,炊事班活兒累,你心意到了就行?!?/br> 陸霜年還是她慣常表現出的那副安靜沉默的樣子,她抬起頭看著這個禁不住懇求把她從菜市場帶進軍營的老實男人:“我就是想謝謝您?!?/br> 老崔反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他當了一輩子大老粗,此刻竟不知道該對這樣一個孩子的謝意作何反應,只是胡亂撓撓頭,“別謝我別謝我,陸丫頭你這么長時間給炊事班做了不少事呢?!彼UQ劬?,說道:“你是能干大事兒的人,別看你是個女娃,陸丫頭,你不是咱這種一輩子呆在炊事班的人?!?/br> 陸霜年微笑了一下,這笑容甚至是真實的,在她黑色的眼睛里閃過。老崔年紀大了,他一輩子在這軍營里頭,從小兵到伙夫,沒打過仗,也不渴望當英雄,平凡得有些無趣,也善良得讓人無語。 而陸霜年最終只是說:“要打仗了,崔叔,你自己小心?!?/br> 她在營部臨時作為顧耀章的辦公室的屋子里見過一張巨大的,祁峰一線的地圖。夏澤義軍深入,卻來勢洶洶,這個小鎮正在其鋒芒之上。顧耀章那個老狐貍已經決定丟卒保車。 山雨欲來。 ☆、第9章 顧宸北的發現 和炊事班做了告別,陸霜年在這個周末獲得了半天假期。她沒和人說,自己到鎮子上去了。 和人打聽到“陸柔”這個名字并不是什么難事。陸霜年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陸柔和陸昔華的下落。女孩站在掛著“陸府”匾額的有些破敗的宅院前面,唇角翹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小廝樣打扮的男孩探出頭來,看了陸霜年一眼,“你找誰?” 陸霜年眨眨眼睛?!罢垎?,陸柔住在這里嗎?” 那小廝一聽她報上的名字,就皺了皺鼻子,好像陸柔兩個字讓他不舒服一樣,看陸霜年的眼神也帶了點不屑。他說:“是。她住這兒,你有什么事么?”小廝這么問著,半個身體依舊堵著門,沒有讓陸霜年進去的意思。 陸霜年笑了笑,她道:“我想見她一面?!彼男σ獠]有深入進眼睛里去:“我是陸柔的女兒?!?/br> “喲,是誰來啦?小五你堵在門那兒干什么呢?” 女人的聲音從門內想起來,細聲細氣的尾音夸張地上揚。 陸霜年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頭。 小五渾身一哆嗦,臉上已經換了殷勤的笑容,連忙回過身去答話,門也打開了?!盎囟棠淘?,外頭有個丫頭,說是陸二小姐的女兒?!?/br> “什么?!” 此刻說話的人已經走近,陸霜年站在敞開的大門外頭,淡淡地瞧著這個一身艷紫旗袍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過來。 “陸柔的女兒?”女人的話音里是驚訝,摻雜了不屑。她輕哼了一聲,“倒是和她長得有兩分相似。就是不知道是哪個男人的種兒啊?!?/br> 陸霜年眉梢一挑。這女人對陸柔的惡意滿的都要溢出來來,可不想連嘴巴也這樣不干不凈。 女孩輕笑了一聲。她聲音沙啞,語氣卻十分平靜?!般攵?990年我父龔長福娶母親陸柔為妻,明媒正娶?!?/br> 一身艷紫的女人因陸霜年的聲音愣了一下,聽到“明媒正娶”四個字,眼里忽地閃現怨毒的光來。陸霜年心道不出所料,面上依舊平靜,心中卻嘲諷地冷笑了一聲。 陸家家道中落后老爺子郁郁而終,陸家大哥是個不爭氣的,偌大家產日漸敗落,卻又娶了一房太太,正是這艷紫旗袍的女人。她當年是戲班子出身,陸家大哥給了幾個贖身的錢就領了回來,連喜宴都沒怎么大辦,這“二太太”當得名不正言不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塊心病。陸霜年一句話,正戳在她忌諱上。 二太太心中恨恨,臉上笑得愈發妖嬈,看上去仿佛要扭曲起來一樣:“你叫什么名字呀?” 陸霜年抬頭看她:“我只見母親一面就走,二太太也不必太掛懷?!?/br> 女人被噎了一句,臉色終于徹底難看起來。陸柔算起來是她小姑,未婚先孕鬧出笑話,不得不下嫁農戶,不在家中居住,她這個二太太自然樂得清閑??蓻]想到這陸柔竟還有臉面帶著那個野種陸昔華回到陸家來求收留,自己丈夫也是個老實的,知道meimei走投無路,竟同意了陸柔住進來。眼前這個說不定又是個小討債,二太太聽陸霜年這么說,心倒是放下一半兒。 “你不在這兒???哼,連你那個親娘一塊兒帶走才好呢!”二太太低聲嘟噥了一句?!瓣懚〗?,這兒有個您從來沒提過的‘二閨女’,找您哪!”女人隨即陰陽怪氣地朝院子里的偏房喊了一聲,恨恨盯了陸霜年一眼,轉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陸霜年微微垂下眼簾?!獜膩頉]有提過么。 偏房門響動一聲,有人走出來。陸霜年抬起頭。 “娘?!?/br> “——阿年!” 陸柔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那個小小的身影,——那不正是她本以為已經走散在戰火里再也找不回來的女兒嗎?!阿年回來了!一陣激動夾雜著愧疚涌上陸柔的心頭,她的眼里很快充盈了淚水,怔怔地站在原地。 陸霜年沒動。 沒有想象中母女相會的激動和感人,陸柔用力擦了擦眼睛,她的小女兒站在原地,并沒有像“應該”的那樣,飛快地跑上來,依偎在她的懷里為心痛的母親擦去淚水。 “……阿年……”陸柔顫抖著又喚了一聲,終于確定陸霜年站在門口沒有要動的意思,她抽泣了一聲,走過去?!鞍⒛?,阿年,快讓娘看看……那天晚上,你沒受傷吧?” 女孩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低啞的聲音說:“我沒事,娘?!彼院喴赓W地結束了回答。 陸柔本已經伸出去準備將陸霜年一把摟在懷里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去?!澳愎帜锪藛??” 陸霜年心中冷笑,面上依然是平靜無波,“我不怪您,娘?!彼f:“知道您和jiejie都好我就知足了?!薄鍪ツ?,就得有承受怪罪的自覺啊娘親。 陸柔嘆了口氣,依舊用那種憐惜又內疚的眼神看著陸霜年。女孩在幾個月里長高了不少,很瘦,但看上去并沒受到虐待。她看到陸霜年黑漆漆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恐懼。她在那雙眼睛里看不見情緒,空洞如幽谷?!裁慈?,會有這樣一雙眼睛?! 陸霜年瞧著陸柔忽然有些躲閃的目光,嘴角扯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害怕了么,娘? 陸柔紅著眼眶,溫言道:“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F在娘暫住在舅舅家里,我去和你舅舅說,阿年你留下來好不好?昔華她上學去了,過會她回來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br> 陸霜年微笑了一下,“不必了?!彼屪约嚎瓷先ナ钦嫘牡母袆雍鸵缿??!拔也荒芰粝?。娘你和jiejie已經過得這么辛苦,我不能再加重您的負擔了?!?/br> 陸柔一怔。 “我只是來道別的?!标懰杲又f,淡淡地看著陸柔臉上的震驚在下一秒變得泫然欲泣,“部隊要開拔了?!彼]有說自己要和顧耀章一行人離開。 陸柔激動起來:“阿年你在部隊里?那不是你呆的地方??!戰爭那么可怕,你還小,你不知道……” 陸霜年終于打斷了她:“我知道,娘?!彼粗懭岬难劬?,道:“從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了?!?/br> 這句倒是實話。 陸柔沉默了,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陸霜年也不看她,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個紙包,塞進陸柔懷里。陸柔抬起頭來看她。 不知為什么,看著母親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梨花帶雨的臉,陸霜年沒來由的一陣厭煩。 陸柔手有些顫抖地打開那個紙袋,里面是一疊厚度有些驚人的鈔票。她震驚地看向自己只有十三歲的女兒,“阿年,你這是從哪來的……” 陸霜年道:“我和何大哥逃出來之后,他要答謝救命之恩,硬塞給我的,還有些我這陣子的餉錢?!?/br> 陸柔搖了搖頭,試圖將錢塞回給陸霜年:“娘不能要啊,娘不能要,阿年!你一個人受了那么多苦,娘怎么能拿你的!” 陸霜年心中暗自好笑,——看來她的娘親很快就接受了自己不會留下來的事實呢,又或者,在她的潛意識里,自己從來就可有可無? 女孩將錢推回陸柔手里,她道:“娘,您拿著吧,我就要跟部隊走了,恐怕今后,再難見到您和jiejie啦?!标懰昕梢酝nD了一下,好讓自己的語氣不那么輕快?!癹iejie要讀書,這錢總用得上的?!?/br> 陸柔聽到這里,終于猶豫了一下。她想,昔華那孩子成績一直很好,從小知書達理,再怎樣也要讓昔華受最好的教育?!詈玫膹膩矶疾幻赓M。 陸霜年瞇了瞇眼睛,她將自己沙啞的聲音放軟了一些,聽上去更加循循善誘:“娘,您拿著吧,jiejie讀書有些著落,我也放心?!彼哪镉H怎么會考慮這樣的話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說出來的呢?她的心里,全是陸昔華,她真正的女兒。 陸柔終于抽噎著將錢收在了懷里?!傲粝掳?,霜年?!?/br> 陸霜年搖了搖頭,她把自己的手從陸柔手里抽出來,“娘,我得走了。不能在您膝下盡孝,是我對不起您?!?/br> 陸柔終于失聲痛哭。 好在此時陸霜年已經轉過身去迅速地退出了陸府那片屋檐,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氣。 外頭陽光有點兒刺眼,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睛,轉身就走。 “喲,這么巧,在這兒遇到你?!?/br> 陸霜年整個人僵在原地。她慢吞吞地扭回頭來。 ——顧宸北正懶洋洋地靠在陸府的院墻上瞧著她,笑容莫測。 陸霜年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顧公子,好巧?!?/br> 兩個人還真就裝模作樣像真的“偶遇”一樣攀談起來,陸霜年一邊應付著顧宸北東拉西扯的話題,一邊感覺后背上的汗意越發明顯??娠@然顧宸北并沒有閑扯一番就放她離開那么“善良”。顧宸北破天荒地沒穿軍裝,陸霜年在心里惡毒地想,也許他知道他那副樣子出來會被女土匪劫走當壓寨夫君。 穿著粗布褂子的顧宸北看上去并不在意他簡樸得有點兒粗陋的衣裝,他也沒有保持那種快速的軍人步伐,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在陸霜年旁邊,看上去像是在閑逛。 “你不是孤兒,不是么?” 陸霜年裝作漫不經心地檢視著小攤上的糕點,試圖不為顧宸北的開門見山感到驚訝?!班??!彼龖艘宦?,算是承認。 顧宸北又道:“她是你母親?” 陸霜年扭頭看了他一眼,“是?!?/br> 那一眼里寫著分明的“適可而止”,但顧宸北依舊懶洋洋地開口:“大屯村被屠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陸霜年沉默了一會兒,她感覺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低聲道:“我是后來逃出來的,她選了我jiejie?!彼坪鯇κ稚系囊淮恻c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紙袋上滲出的油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