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讓伙計開門的不會是道上的人,也不會是同行,因為那些人只會暗中行事,不會用這種手段,唯一在奉天能這么做的,只有兩種人,偽滿警察亦或者日本人。 多年前當刑仁舉還叫陳九斤的時候,他就是一個縣城的警察,雖然那個年代的警察沒有見過太尖端的技術,但基本的警惕還是有的,更何況他后來成為了逐貨師。他知道,自己被監視了,屋子中也肯定裝了監聽器,而對方找上自己,毫無疑問,肯定也是為了奇門,因為他身上沒有其他警察和日本人感興趣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他能判斷出這不是滿洲政府或者日本政府的行為,而是某些人的個人行為,因為如果是政府行為,他早就被抓了。 坐在那的刑仁舉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潘佳明是不是已經暴露了,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原因而暴露了,如果是,他的罪過就大了,而且無法彌補,這個地下黨一旦被抓,會導致抗日戰線中幾個相當重要的環節出現極大的問題。 怎么辦?怎么彌補?刑仁舉坐在那思考了一會兒,起身來開始洗手洗臉,緊接著坐在桌前,開始繪制地圖…… 同一時間,旅社旁邊的居民樓之中,申東俊的監聽小組,正仔細聽著刑仁舉屋子中的動靜,而申東俊本人則站在窗口,斜看著旅社大門口。 “他在做什么?”申東俊看著窗外問。 一名戴著耳機的便衣轉身:“剛才好像是在洗什么,現在聽聲音,應該在桌前寫什么東西?!?/br> “嗯?!鄙陽|俊看了一眼便衣,目光又投向外面,“他有沒有發現我們裝了竊聽器?” “應該沒有?!北阋禄卮?,“他的行為都很正常?!?/br> 申東俊離開窗戶,走到門口,開門對門外守著的便衣道:“去,把伙計叫來?!?/br> 房間內的刑仁舉繼續繪制著地圖,他畫得很快,也在旁邊詳細地寫上了地標文字,時不時停下來仔細回憶著,這才動筆。 那名伙計很快被帶到申東俊的跟前,申東俊坐在椅子上,問:“他回去的時候有沒有問什么?” 伙計道:“他只是問有沒有一個姓張的找過他?!?/br> 申東俊看著伙計發抖的手腕,起身走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他問你的時候,你的手是不是也在抖?” “沒有!沒有!”伙計連說兩個沒有,被握住的手抖得更快了。 申東俊松開伙計的手,摸出5張面值100的滿洲國圓,遞給他:“你的?!?/br> 伙計搖頭擺手:“不用,不用?!?/br> “不喜歡?”申東俊笑道,“難道你還想要黃金?” “不是不是!”伙計慌了,他哪兒敢得罪這些人。 申東俊將錢塞進伙計手中:“如果他再找你,你就直接告訴他,說他走之后有警察去搜查過他的房間,但是沒有找到什么,然后就走了,然后你再告訴他,除了他的房間之外,警察還搜查過另外兩個房間,至于那兩個房間內住著的是什么人,你自己編,千萬不要搞砸了,搞砸了,命就沒了?!?/br> 伙計使勁點頭,逃一般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兩天之中,刑仁舉做著和往常一樣的事情,繪圖、睡覺、吃飯、看報、聽廣播,除了出去買過一盒煙之外,并沒有離開旅社半步。 第三天的清晨,當伙計路過刑仁舉房間門口的時候,刑仁舉的門忽然開了,看到伙計那一刻,刑仁舉故作驚訝狀,隨后恢復正常,低聲問:“小兄弟,我問你一件事?!?/br> 伙計左右看了看,強裝鎮定地點點頭,同時下意識朝著房間內看去。 伙計看向房間內的時候,刑仁舉下意識用身體擋住,伙計就掃了一眼他桌子上放著的紙張,其中一張紙滑落了一半到桌子邊緣之下,雖然只掃了一眼,但伙計還是能確定那是一張圖。 “前幾天我出門的時候,是不是有人進過我的屋?”刑仁舉說著,示意伙計進屋,伙計只得進去,他順手將門關上,隨后摸出一個小袋子,抖了抖之后塞給了伙計。 伙計知道袋子中裝的是大洋,在當時經濟和條件還算不錯的奉天,雖然流通的是滿洲國圓,等同日圓價值,但要在黑市上買點東西,必須要用大洋交易,黑市上的大洋價值也頗高,所以聽那袋子中的碰撞聲,他就知道,少說有30個。 伙計吞了口唾沫,拿過袋子,低聲道:“警察來過,不僅搜查了你的房間,還搜查了其他兩個人的房間?!?/br> 刑仁舉故意瞪大雙眼:“原來如此,另外兩個人是干什么的?” 伙計故做冥思苦想狀,隨后道:“一個是買賣人,另外一個看不出來,反正神神秘秘的,和您完全不一樣,先生,您是不是做了什么……” “噓——”刑仁舉故作神秘,“我這把年紀了,能做什么?我就是得罪人了,唉,謝謝你了,小兄弟?!?/br> 刑仁舉說完送伙計出門,隨后將門關上,這次他百分之百確定了,不僅有人盯上了自己,也利用了這個小伙計,連自己要找小伙計再次問話,對方都推測到了。 第三章:最后的步驟 關門之后的刑仁舉坐下又起身,打開了房間內那個收音機,這間房間的費用比其他的略高,也是因為有這個松下收音機的緣故。 收音機打開的同時,廣播中傳出一首歌曲,刑仁舉下意識看了一眼門口,又看了看四周,因為房間內太安靜,又裝有竊聽器的緣故,讓他有自己正光著身子站在大街上的感覺。 刑仁舉站在那,看著收音機,思考著,同時也覺得里面的那首歌很好聽,自己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并不知道演唱這首歌曲的歌手是一個叫山口淑子的日本女人,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有一個中國名字叫李香蘭,更不知道幾年之后,她的一首《夜來香》紅遍天下,就連身在監獄的刑仁舉,也時不時會聽到。 刑仁舉知道小伙計是在撒謊,因為他所問的話就是個套——入住的那天,他就刻意觀察過旅社,仔細看過樓下柜臺墻面上掛著的房牌,在他入住的當時,整個旅社就開了兩個單人房,在他從陳汶璟那返回之后,旅社的房間依然維持走時的狀態,剩下全都是多人間,也就是俗稱的大房間通鋪。 所以,伙計說警察搜索了三個房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整個旅社只開了兩個單人房,除了自己這間之外,另外一個房間內住著一個從新京而來的年輕人,也不是什么買賣人,更沒有神神秘秘的。 刑仁舉由此斷定,伙計在撒謊,但較比伙計今天的鎮定,還有當天回來時的他臉上的那種慌亂,更可以斷定,搜索房間的人叮囑過伙計什么,教過他怎么說話。 那么,敵人是誰?為什么要找奇門? 想到這,刑仁舉搖了搖腦袋,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分散敵人的注意力,讓他們偏離追查的方向,還有,自己三天前所準備下的那個計劃如果實施,會不會成功? 隔壁民居之中,申東俊戴著耳機仔細聽著,他除了在聽刑仁舉的動靜之外,也在聽廣播中的歌曲,帶著笑容有些慵懶地坐在椅子上。 刑仁舉聽著歌,在自己腦子中將計劃的每一個步驟都想了一遍,覺得沒有什么問題之后,這才走到桌子跟前,將收音機關小,隨后故意弄出一些不小的響動,搬動椅子挪動桌子,隨后又將圖紙卷好,放入旁邊的花瓶之中。 當刑仁舉放好圖紙之后,刻意將花瓶拿起來再放下去,手也放得稍重了些,讓竊聽的人能聽出自己動了花瓶。接著,刑仁舉收拾東西出門,去了旅社對面的餐館,叫了酒菜,慢慢吃喝著。 等刑仁舉離開之后,申東俊立即派人去餐館門口盯住他:“你們四個人分成兩個小組,一人進餐館里面吃飯,一人在外面裝作等人,其他兩人在街頭兩側候著,如果我們在房間內的搜查還沒結束之前,他回來了,外面的兩人得想辦法截住他?!?/br> 便衣們立即依照命令行事,而申東俊立即帶人進入刑仁舉的房間,按照先前所聽到的,在花瓶中找到了那套圖紙。 申東俊看著圖紙,發現除了詳細的地圖之外,還有很多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文字,像是一些符號或者是符咒之類的玩意兒。他立即摸出相機,叫人按著四角,一張張地拍攝下來,隨后將東西復原。 等所有人撤出房間的時候,申東俊站在那又想了想,又回到花瓶前,故意將花瓶挪動了下位置,將花瓶底部的那個印記露出來一點點,讓刑仁舉可以看到花瓶被人挪動過,隨后才快速離開。 一個小時后,刑仁舉才回到房間,在旅社民居中的申東俊聽到刑仁舉挪花瓶的聲音,還有翻圖紙的聲音,又聽到他開門出去的聲音,一切都顯得那么急促,此時的申東俊這才露出笑容來,叮囑手下道:“盯著他,看看他是干什么去了?!?/br> 緊接著,申東俊像是捏著什么寶貝一樣抱著那部照相機,等待著手下的回復,半小時后,手下回來匯報:“他去買了一張到牡丹江的火車票!” 申東俊臉上有了笑容,因為他第一眼看到那張地圖的時候,就知道所繪制的是牡丹江地界,他立即起身道:“把這里收拾了,我們先回哈爾濱,必須趕在他之前到牡丹江?!?/br> 手下的便衣很詫異:“科長,你說我們?” “對,我們,我需要得力的人,你們就是?!鄙陽|俊笑道,“我會馬上將你們從奉天警署調出來,以后,你們就跟著我回警察廳聽差?!?/br> 幾名便衣對視著,面露欣喜的表情,立即收拾著東西,與申東俊一起離開了民居。 當晚,申東俊與一眾便衣跟隨著刑仁舉坐上了火車,但申東俊帶著人在哈爾濱下車,因為他必須去辦一些必要的手續,告知那位財政部的秘書長,再調動一部分人手,同時告知牡丹江方面,等刑仁舉到了牡丹江之后,在車站盯住他,盡量拖延他的時間。 不過申東俊沒有想到的是,當火車駛出車站之后,刑仁舉則跳車離開,返回車站又買了回奉天的車票。 刑仁舉故意留給申東俊發現的那張地圖,根本不是奇門的所在地,而是一線屯天地府的路線圖,但僅僅只有進入該地區的路線圖,至于進到里面的一切路線都是刑仁舉瞎編的,這些錯誤會導致申東俊和其手下喪命。 當然,刑仁舉也沒有想到申東俊為了去奇門打著“剿匪”名義的行動雖然最終失敗,損失了所有人手,但他卻因此活了下來,隨后還發現了已經將自己送入哈爾濱監獄道里分監內的刑仁舉。 回到奉天的刑仁舉,在街頭賣舊貨的攤位上買了一套衣服,弄亂頭發,又蹲在車站觀察了一天,除了他在細心學習奉天口音之外,也得判斷一下申東俊是不是發現了有問題,如果有問題,車站周圍肯定會增派排查的人手,以及相關的密探和便衣。 觀察了一天,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后的刑仁舉,這才在貧民窟中躲了一夜,買了擦鞋的工具,第二天早早到了奉天警署外面等待著潘佳明,無論如何他得告知潘佳明提高警惕。 等潘佳明的人出現在街口的時候,刑仁舉微微抬頭看著他,等他經過的時候,立即道:“警官,擦鞋嗎?”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刑仁舉用的是老家的口音,也是潘佳明的家鄉話。 潘佳明一愣,下意識看向他,立即看出他是誰,隨后點頭坐下。 刑仁舉給他擦著鞋,低聲道:“我被人盯上了,但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不過我將他們引開了,現在他們正帶著我留下的假圖去牡丹江,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擔心他們盯上我的時候,也許還發現了你,所以回來提醒一下你?!?/br> “我這里一切還好?!迸思衙餮b作低頭看鞋的模樣,“有什么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刑仁舉擦著鞋道:“我大概還會在這里呆上一段時間,隨后我會去哈爾濱,你先幫我調查一個人,這個人叫陳大旭,是個畫師,但表面上應該是個流浪漢或者乞丐,此人的性格很怪異,說話是江南口音,老家在浙江龍泉?!?/br> “好?!迸思衙魍纯斓?,“我會讓哈爾濱的朋友想辦法,你下次不要來這里了,太危險。調查我需要時間,半個月之后的星期天,西塔教堂內見面,我會帶消息來?!?/br> 隨后,兩人再無交流,刑仁舉幫他擦完鞋,收完錢,又等了一陣,確定沒有人盯梢之后,這才提著東西離開。 時隔多日之后,當刑仁舉再次回到陳汶璟的那個居所,張墨鹿已經不躲了,而是安穩地坐在那。刑仁舉進去之后,抱拳行禮,張墨鹿則撐著桌沿起身道:“刑老弟,多有得罪,我這也是不得已,不想辜負你罷了?!?/br> 刑仁舉笑道:“既然是同行,就無需多言,我時間緊,想知道我之前所拜托的事情,張兄的高徒是否可以辦到?” 張墨鹿不說話,只是看著一側的陳汶璟。 陳汶璟立即道:“可以辦到,但是我個人認為刑先生不能太著急?!?/br> “為何?”刑仁舉有些不安地問。 陳汶璟道:“我和為師都明白刑先生擔心奇門被發現,導致其中的奇貨被人盜走,也知道刑先生這樣做,是想將線索分開,因為人畢竟要老去,老去的同時記憶力也會衰退,遲早會去另外一個世界,在留下假線索的同時,也必須留下真正的線索?!?/br> 刑仁舉一愣,隨即笑道:“我的一些小心思早就被你們看透了,并不是因為刑某不相信你們,而是刑某身負重任,實屬無奈?!?/br> “明白?!标愩氕Z也笑道,“所以,我和師父認為,刑先生如果真的相信我們,可以將一部分線索交給我們,我會在合適的時間,繪入畫中,另外一方面,刑先生也務必想辦法找到我的師弟,因為此計劃必須要他輔助?!?/br> 陳汶璟雖然沒有說破,但刑仁舉也已經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那就是假亦真來真亦假,這樣一來,真真假假之中,才不會有人那么簡單就查清楚奇門的線索。 安排完一切之后,刑仁舉離開,在奉天各處又呆了半個月,半個月后按照約定去教堂中面見了潘佳明,但潘佳明帶來的消息卻讓刑仁舉無比驚訝,因為陳大勛如今正在哈爾濱監獄之中。 “入獄的理由呢?”刑仁舉不解道,“他這樣的人怎么會犯罪呢?他也不可能與相關的組織有聯系呀?!?/br> 潘佳明皺眉:“不知道,查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他是故意入獄的,有人安排,而且是單獨關押,我的那位朋友根本沒有見到他,也見不到他,他想辦法查了日本方面的名冊之后,發現他根本不在日本人的名單之上,換言之,有可能連日本人都不知道在監獄中關著這樣一個人,由此可以肯定,把他弄進去的人,應該是與偽滿政府高官有著密切關系的人,或者就是偽滿的高官?!?/br> 刑仁舉坐在那思考著,許久才道:“也好?!?/br> “???”潘佳明很奇怪,“你什么意思?” “來不及了,我也得去哈爾濱?!毙倘逝e輕聲道,“這場戰爭不知道還得持續多久,越是亂世越容易出事,我所做的事情只差最后幾個步驟了,在外面相反不安全,所以,我也想進監獄,就進陳大旭所在的那座監獄?!?/br> 潘佳明急了:“你以為那是玩嗎?偽滿的監獄,有幾個進去還能出來的?” 刑仁舉笑了:“佳明,對我來說,死在監獄中,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要計劃能完成,無所謂了?!?/br> “九哥!”潘佳明又一次口誤叫了刑仁舉從前的名字,因為他實在急了,“奇門就真的那么重要嗎?想當年咱們為了孝金犧牲了多少?” 刑仁舉點頭:“重要,那是我的信仰,就和你要忠于你的信仰是相同的?!?/br> 潘佳明不知道如何回應,只是問:“你真的決定了?” 刑仁舉默默點頭,潘佳明深吸一口氣:“我會安排的,這件事不難辦,但需要時間,需要做一系列的工作,否則會讓人發現你是故意入獄的,那等于是羊入虎口?!?/br> 刑仁舉笑道:“我這只羊是餌,餌中有鉤,老虎吃了,會卡在脖子里的?!?/br> 潘佳明與刑仁舉簡單道別之后,分道揚鑣,刑仁舉繼續留在奉天等待著消息,隨后在不久之后坐上了去哈爾濱的火車,在那里居住了一段時間之后,按照潘佳明和其朋友的指示,在哈爾濱犯事兒,隨后被捕入獄,順利進入了那座監獄之中,也順利見到了陳大勛,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計劃。 從那之后,刑仁舉再也沒有見過潘佳明,他并不知道在自己自決于刑場之后,已經被調職到偽滿警察廳的潘佳明,也因為一次掩護行動被捕入獄,隨后被偽滿方面執行槍決,而執行槍決的地點就在刑仁舉死去的刑場之上。 那個時代,人們為了自己的信仰和理想,放棄了所有,在整個中國,他們的經歷可能連插曲都算不上,但在他們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卻永遠環繞著共同的旋律。 …… 當傷痕累累,一無所獲的申東俊返回哈爾濱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被刑仁舉耍了,他開始對刑仁舉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他再次遇到了那個曾經在火車上見過的神秘蒙面人。 那天,申東俊回到自己在哈爾濱的那個家中時,并沒有發現任何的異樣,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保姆就給他開了門,幫他脫下了大衣,告訴他不久就可以開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