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預備,跑!”張玉霞向前跑去,故意急跑了幾步,隨后放慢腳步,而小潘峰則拼命在快沒到他膝蓋的雪地中跑著,拼命地跑著,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mama已經停下腳步。 “加油!”張玉霞這么喊了一聲,小潘峰揮舞著雙手繼續朝著前面跑著,而此時張玉霞轉身拔腿朝著江岸上跑去,頭也不回地跑了。 奔跑中的小潘峰終于累了,滿臉被凍得通紅,冬季的寒風也像利刃一樣在阻止他繼續前進,他停了下來,氣喘吁吁道:“我贏了!” 說話間的小潘峰轉過身去,看著后方,他沒有看到張玉霞,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就連身后那一片江面雪地上也只有他一個人的腳印,長長的,粉碎的腳印。 “mama?”小潘峰低低地喊了一句,隨后立在原地朝著四周看去,又提高了嗓音,“mama——” 小潘峰開始朝著江岸跑去,邊跑邊喊,摔倒了數次,脖子中、袖口中全都灌滿了積雪,他開始大聲哭泣著,叫喊著,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寒風所吞噬。 很遠的地方,張玉霞隱約聽到了小潘峰的哭喊聲,她停下腳步來,就在要轉身去看的時候,一咬牙加快了腳步繼續前進,從走變成了快走,又從快走變成了跑,最終跑又成為了逃——就好像正在尋找他的小潘峰根本不是她的兒子,她的小天使,而是會拖累她的惡魔。 就如同二十多年之后,潘峰找到她,想與她相認時,她轉身就逃一樣。 “mama,我以后一定聽你的話,我不喝大白梨了,我不吃餃子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mama,我聽話,我聽話!”小潘峰連滾帶爬,帶著渾身的雪跑到了江岸邊,在那大聲哭喊著,無助地看著江岸那條路的兩頭,“mama,mama,我求求你了mama,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乖乖地去上幼兒園,我晚上也不要你講故事了,mama——” 就是那天,小潘峰突然間就成為了一個孤兒,他由始至終都不明白為什么mama會不見了?還是孩子的他,單純的以為mama是生自己的氣了……是因為自己太饞了?還是他走進商店的時候總是問mama要玩具?不管怎樣,他都忽略了,從張玉霞決定扔下他,開始自己新的人生的那一刻,在與他的對話中,下意識就刪除了“mama”這個稱呼,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我”字。 后來,當小潘峰真正意識到自己被母親拋棄的時候,是來到玉蘭孤兒院的一年后的某天——那天,他呆呆地坐在孤兒院的門口,和往日一樣期待著mama會來接自己,但直到傍晚,他都沒有見到那個女人,反而看到的是即便衣衫襤褸,卻依然那么可愛漂亮的夏婕竹。 夏婕竹走進孤兒院院落的時候,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潘峰,她對潘峰露出了個笑容,而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沒有笑過的潘峰只是呆呆地看著她,一臉的失望。 就在此時,王玉蘭從門口走出來,詢問著那兩個帶夏婕竹來的民政局工作人員:“這孩子是什么情況?” “是個啞巴,好像眼睛也有點問題,就被家里人扔掉了?!泵裾值墓ぷ魅藛T嘆氣道,“自己的親生孩子,怎么就能狠得下這個心?這些人抓著都該扔進監獄里去!” 比小潘峰大幾歲的夏婕竹已經懂事了,她完全清楚那是怎么回事,但當她聽到那句“扔進監獄里去”的時候,夏婕竹卻抓著工作人員的手晃了晃,微微搖了搖頭,告訴對方不要那么做。 同時,聽清楚那句話的小潘峰則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王玉蘭和民政局的人,隨后眼淚從眼眶中滾了出來,接連不斷地滾了出來,瞬間就浸濕了胸前的衣服。 沒有哭聲,沒有叫喊,只有眼淚。 “mama……”小潘峰慢慢坐在臺階上,開口道,“mama把我扔掉了?!?/br> 夏婕竹從民政局工作人員與王玉蘭之間走出,走到小潘峰跟前,張開雙臂抱住了小潘峰,就那么緊緊地抱著。 那一刻,潘峰在夏婕竹身上聞到了mama的味道。 那一天,是潘峰的生日。 那一年,夏婕竹7歲,潘峰4歲。 從那時開始,夏婕竹成為了潘峰的mama,屬于他的小mama。 …… 刑術看到這的時候,已經喘不過氣來了,他合上日記本,坐在那發呆。 錯了,一開始就錯了,潘峰對夏婕竹之間并不是愛情,而是母子情,一種雖然怪異,但又十分溫暖的母子情,這就是為什么當紀德武與夏婕竹相愛的時候,潘峰反而顯得那么高興。 當年三個人的關系并沒有那么復雜,而是爸爸、mama和兒子的關系。 刑術拿起電話,想要告訴傅茗偉,但他發現自己連拿電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得坐在那,任由無法控制的眼淚滴落下來,也許,是因為感同身受…… 刑術最終撥通了傅茗偉的電話,解開了他的疑惑。 傅茗偉聽完道:“原本他對紀德武的那種恨,是兒子對父親的恨,怨恨父親無法保護自己的母親,我想,這也是為什么,他沒有真的對紀德武下手做什么,而是以紀德武自斷十指而告終?!?/br> 刑術無力地坐在那,拿著電話道:“傅警官,你說,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壞人,那該多好,那樣的話,就單純多了?!?/br> 傅茗偉平靜道:“其實這個世界上吧,只有兩種人,男人和女人……” “不!”刑術反駁道,“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還有父親和母親?!?/br> 傅茗偉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隨后道:“晚安?!?/br> 刑術隨后掛了電話,那頭的傅茗偉放下電話,原本想摸出煙來點上的他,又放了下來,拿出手機定下了早晨七點的鬧鐘,并在鬧鐘提醒事件上寫了“去掃墓看mama”幾個字。 這一邊的當鋪中,刑術蜷縮在那,呆呆地看著前方的黑暗,雖然他幾乎隔一段時間便會去母親墳前清理,祭拜,雖然墓碑上和錢包中都有母親的照片,可是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母親的模樣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很怕有一天,當自己醒來,看著錢包中的照片,卻根本不認識照片中的那個女人是誰。 如果真的可以,他寧愿從來沒有介入潘峰的事件當中。 但是,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一樣,遙不可及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第四十三章:欠下的債 賀風雷家中的氣氛無比的怪異,這種氣氛已經持續好多天了,今天更為濃烈,因為鑄玉會的四大首工都到場了,四個人圍坐在那張麻將桌跟前,雖然跟前擺著砌好的麻將,但誰也沒有動,大家都保持著沉默。 而賀晨雪坐在樓上自己的房間中,確切的說,那是她與jiejie賀月佳的房間,她獨立之后,完全沒有回來住過,但房間內的陳設還與當年一樣,應該說與賀月佳失蹤的時候一模一樣。 賀晨雪沒有下樓,她不傻,雖然她在地下的時候,并沒有聽到刑術與璩瞳說了什么,但是醒來的時候,她看到璩瞳的那一刻,就知道眼前人就是當年跑到自己家中,與自己父母爭執的怪人。 她也推測出,那就是璩家人,也意識到四大首工與璩家之間發生過什么,現在下面四個人正在商量著要如何解決,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還與她的身世有關系。 樓下的桌旁,賀風雷、丁萬安和艾星靈刻意坐得近點,用這種形式來孤立了坐在對面的凡君一,而凡君一則將煙葉裝進煙斗,又抖出來,再裝進去,反復做著這樣的事情。 “小凡,你是我們當中最小的,這次的事兒,你說該怎么辦吧?”丁萬安開口道。 凡君一不說話,只是帶著難以揣摩的微笑,賀風雷看著他那副表情,抬手猛拍桌子,手勁震翻了一排麻將:“凡君一!我們早知道是你做的!你以為你聰明?你布局,我們也布局,你再聰明,也算不過我們三個!” 艾星靈抓著賀風雷的手,示意他冷靜點,賀風雷又一屁股坐下。 丁萬安又道:“今天我們大家來這里,并不是為了要追究你的責任,更不是要討個說法,只是想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br> “怎么辦?”凡君一終于開口了,“簡單,取消四大首工,把那張屬于璩家人的椅子還給璩瞳?!?/br> 賀風雷聽到這,冷笑道:“接下來,你就應該會說服璩瞳,將我們三個從鑄玉會除名吧?” “如果要除名,肯定也會包括我,你們以為我跑得掉?當年我也是篡權者之一?!狈簿坏?,“三位,夠了,這么多年,咱們背靠著鑄玉會賺了多少錢?我是數不清楚了,花幾輩子都花不完,也夠你們的子孫揮霍了,該收手了?!?/br> “姓凡的!你丫瘋了吧?”賀風雷暴怒道,“你他媽別忘了,所有的事情你都參與過,你也脫不了干系!” 艾星靈這次沒有制止賀風雷,只是冷眼注視著凡君一。 凡君一拿起煙斗,慢慢點煙,吐出一串煙圈,這才道:“玉器市場本就混亂,不管是中國還是國外,大家都知道,街上那些玉器都是什么玩意兒呀?什么品級?一個叫價上萬的鐲子,進價才不過幾百塊錢,人家說做買賣,沒有45%的利潤不要做,但是玉器生意,有時候利潤可以達到80%,多可怕?!?/br> 丁萬安皺眉:“你什么意思?” 凡君一抽著煙斗,半天才說:“這些年咱們做的買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犯法,但不犯法的理由是,法律在這方面是空白的,玉器的價格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這批人只需要動動嘴,玉器的價格就上來了,上個廁所的功夫都能讓價格翻一倍,我們都是既得利益者,不要否認這一點?!?/br> 說著,凡君一抬頭看著周圍:“看看這座別墅,我記得當初賀大哥買下來的時候,連裝修帶家電不過三百萬吧?那是多少年前了,那個時候可以買別墅的人屈指可數,現在這里價值上千萬,還有你,丁二哥?!?/br> 凡君一用煙斗指著丁萬安:“你的幾家修理廠,兩家金器玉石店,還有那么多的房產商服,價值多少錢?你心里有數吧?當然,還有我,我家里的那些個小玩意兒,隨便抓一個出來都可以讓一個普通老百姓生活好多年,我有什么理由害自己呢?但是,那把椅子原本就是璩家的,還給璩家,我們沒損失,就算離開了鑄玉會又怎樣?這些年來,我們早就違背了鑄玉會的宗旨,只是借著這個名號賺錢而已,別貪心了?!?/br> 賀風雷又要發火,但手卻被艾星靈從桌下抓住,他只得忍住。 丁萬安道:“小凡,誰也不會嫌錢多的,但那把椅子如果真的還給璩家人,讓璩瞳重新回來執掌鑄玉會,你有沒有想過,他會怎么做?還有,我們下面的那些門徒怎么辦?他們會聽璩家的嗎?不會,他們是我們一手帶出來的,單是國家級鑒定師就有十來個,有著上乘手藝的,在整個大北方幾乎都是鑄玉會的人,如果璩瞳掌權,一定會改革鑄玉會,我們四個是無所謂,但下面的門徒肯定不愿意,會出事的?!?/br> “出事?能出什么事兒?”凡君一忽然大笑,“你當我們是黑社會???搶著當老大?誰不服從,下面的小弟就會起來造反?丁二哥,喝點茶清醒點吧,現在的鑄玉會早就不是以前的鑄玉會了,法律會越來越健全,到時候遭殃的也是門徒,以前的鑄玉會才是清白的?!?/br> 丁萬安冷冷道:“清白?你想要清白呀,那你干嘛不去掃大街?掃大街的就很清白,哪個行業沒有自己的秘密?你是不是抽煙斗抽傻了?” 凡君一不說話,只是笑,現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樓上房間內的賀晨雪隱隱約約聽到下面人的爭吵,但她不想走出去細聽,她很清楚,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F在的她,覺得自己很無助和矛盾,而每當遇到這種時候,她第一個想起來的竟然是刑術。 想到這,賀晨雪的手摸到了手機,翻查通訊錄找到了刑術的號碼,剛準備撥出去的時候,門被敲響了,賀晨雪下意識問:“誰?” “我?!卑庆`在門外道,“我給你端了一盤水果,你爸他們也不吃?!?/br> “媽?!辟R晨雪起身開門,看著門外拿著果盤的艾星靈,將果盤接了過去。 艾星靈站在門口,問:“我可以進去嗎?” 賀晨雪點頭,轉身進屋,將果盤放在桌子上,又盤腿坐回床上,艾星靈關上門,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窗外院子中的那顆松樹,原本買回來的時候以為是矮松,沒想到越長越高,其中一部分樹枝都快將二樓的窗口全部遮擋住了。 “晨雪,對不起?!卑庆`扭頭看向賀晨雪。 “媽,你怎么了?”賀晨雪有些詫異,“干嘛說這個?” 艾星靈道:“以前告訴你,關芝青是你奶奶的事情,那是騙你的,因為你老纏著問我們,你的親生父母是誰,在沒有辦法的前提下,我們才編了一個故事,原本想的是,那是個懸案,你肯定不可能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誰知道刑術和你,竟然都查清楚了?!?/br> 賀晨雪微微搖頭:“沒事,我理解,我知道你們其實這樣做,是不想我有一天找到了親生父母之后,會離開你們,我不會的,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有句話說‘生母不如養母大’,我特別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爸媽養大我和jiejie很辛苦,這種辛苦我就算說出來,現在也無法真正的體會,也許,有一天我有了孩子,就會完全體會了?!?/br> 艾星靈點頭:“你理解就好,那個……” 賀晨雪看著艾星靈,知道她有話要說,艾星靈遲疑了好半天,終于憋出來了一句:“你想吃什么?媽給你做鍋包rou好不好?你最喜歡吃鍋包rou了?!?/br> 賀晨雪搖頭:“不用了,我約了朋友,我得出門?!?/br> “好吧?!卑庆`如釋負重地起身,她很怕賀晨雪會追問先前自己到底要說什么,因為她想說的話,足以改變賀晨雪的一生。 也許,現在真的不是時候。 艾星靈走出門,自言自語道:“是不是孩子長大之后,都不愛吃鍋包rou了?” 賀晨雪跟著艾星靈下樓,下樓的同時,她快速發了個短信給刑術,說自己會去刑術的當鋪中找他,讓他等著。 等艾星靈與賀晨雪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的那一刻,依然圍坐在桌前爭論的三人瞬間安靜了,大家都清楚不管矛盾有多大,必須得遵循一個原則——禍不及家人。 即便賀晨雪也是鑄玉會的門徒,即便她的身世與那件事有著直接關聯,但她始終是大家心中的孩子,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公主。 “爸,凡叔叔,萬叔叔,我有事得出門,就不陪你們吃飯了?!辟R晨雪站在那輕聲道。 賀風雷立即問:“你去哪兒???和誰呀?” 丁萬安則道:“晨雪這么大了,你管那么多干嘛?去吧,小心點,有錢嗎?” 丁萬安說著就從錢包中摸出一疊錢來遞過去。 凡君一在那頭笑道:“晨雪不缺錢,人家現在缺愛?!?/br> 賀晨雪臉一紅,心中清楚凡君一知道她要去見誰了,她擺手說“不用了”,道了再見之后去門口換鞋,而艾星靈則一直站在她旁邊,叮囑這叮囑那的。 “她是要去見誰???”賀風雷意識到了,起身就要過去,被丁萬安一把拽住。 丁萬安皺眉道:“都是遲早的事情,你至于嗎?坐下!” 凡君一也笑道:“對呀,遲早會出嫁的,你需要擔心的是她嫁給誰,而不是她嫁不嫁?!?/br> 賀晨雪的出現,讓原本緊張怪異的氛圍瞬間變了,四名原本處于對峙中的首工,立即變成了擔憂晚輩的長輩,而在賀晨雪穿好鞋,再次道了再見,大門方向傳來了關門聲之后,桌旁三人的表情又變回了之前的模樣——好像大家都按照設定的劇本在飾演自己的角色一樣。 賀晨雪逃一般地離開了家中,再呆下去會讓她無法呼吸的,不僅是因為她再次回到了那個房間內,更是因為屋內四名首工產生出的那種古怪的氣場,她一直都有些厭惡身處在那種并不單純,還故作單純的環境當中,做作而虛偽。 賀晨雪坐上出租車,飛快趕到了刑術的當鋪,在走進當鋪見到刑術的那一刻,她渾身松懈了下來,但同時腦子中的那個聲音又在提醒自己,自己與刑術只是普通的朋友。 “你怎么了?氣喘吁吁的?!毙绦g關切地問,順手很自然地接過她的包,“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 賀晨雪搖頭:“沒,沒什么事兒,對了,潘峰的案子已經徹底解決了?” 刑術點頭,給賀晨雪泡了熱茶,然后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講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