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柄冷劍，靜靜立在那里，仿佛在默問，神佛能奈我何。

    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進入這里，卻是抱著瀕死的她，跪在小小的觀音前，向神佛乞求她的性命。

    他十四歲第一次殺人，這么多年大大小小征戰，他曾無數次面對死亡，敵人的，摯友的……但他從未像這次一樣悔恨。

    恨自己。

    當年在胡姬客棧，如果不是他苦苦求她留下，她當日就會離開，這樣她就不會被赤月教的人捉去……如果不是他強要她有了孩子，她現在也不會瀕死……

    他想報恩，被她救了一次又一次，也欠了她一次又一次。欠下的恩，一輩子也還不完。

    他抱著軟弱無骨卻越來越涼的身子祈禱，只要她能活過來，他愿意將自己的壽命全部移給她，只求她能活過來……

    “田田，別離開我，求你了……你還沒來得及看晞兒一眼，曜兒也才有了娘親，玉環也在等你……你不是說過舍不得我嗎？你醒醒，醒醒啊……”

    身后的房門咣當一聲巨響，被從外一擊碎成幾塊。

    郭子儀抱緊懷中的人，紅著眼望著身后飄然而立的白衣男子。

    阿翼和郭子儀僵持之際，西門燕拽著孫飄渺沖了進來。西門燕連忙催促孫飄渺，“快給教主喂還陽丹！教主之前也這樣暈厥過，就是吃了還陽丹才挺過來的！”

    孫飄渺接過裝著還陽丹的小木匣，伸手搭了搭女子垂落的脈搏，陡然一驚，雙膝一軟，“沒，沒脈搏了……”

    ☆、教主的結局

    西門燕后退兩步，如果不是倚著身后的木柱險些摔倒，哇地一聲哭得響徹。

    白衣男子一身戾氣踏入佛堂，手中的赤月劍直指郭子儀：“當年離開她的時候，我警告過你，日后你若敢傷她一根汗毛，我必會將你碎尸萬段！”

    “隨意?！惫觾x冷笑兩聲，低頭端詳著酣睡的女子，“死了也好，死了我就能去陪她了?！?/br>
    “我會帶她離開……你不配葬在她身邊！”

    地上三塊蒲團并列排成行。郭子儀輕輕將女子放在蒲團上，拂過她冰冷的臉頰，“她選擇了我?！彼痤^冷冷地盯著白衣男子，“絕不交給你?！?/br>
    赤月劍開始低嘯，疾指郭子儀而來，兩三招后，郭子儀起身躲閃過劍鋒，伸手直扼阿翼的咽喉。赤月劍偏轉，待到郭子儀扼住男子的頸項，利刃也正抵在郭子儀咽喉。

    “阿翼！”

    “回去！”

    龍云沖了出來，手剛伸進袖口想要取暗器，就被阿翼喝住，委屈地狠狠瞪向郭子儀，余光瞥見蒲團上的女子，恨意更濃。

    如果她要奪回蠱王，現在絕對是最好的時機！蠱王寄居人體，暫時是出于休眠的狀態，一旦宿體死亡超過一日一夜，它就會蘇醒……不過只要她放出幼蠱，就可以即刻引出蠱王！而那個女人的尸體，就成了蠱王最好的飼料！

    而且親眼見到這個女人被蠱王瞬間腐蝕得千瘡百孔后，翼先生也不會再對她念念不忘了吧……

    龍云剛要放出幼蠱，手就被捉住。她愕然轉頭，還以為被赤月教的人盯上了，可沒想到看見的是一個和她年紀一般大的小姑娘。而且這小姑娘比她還好看，龍云不滿地反問，“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玉環死死盯著龍云口袋里的手，“你要做什么？”

    “你……”

    “你要害的人是我的娘親。這次是警告，如果有下次，你一定會死得很難看。不要以為仗著翼先生的庇護，你就可以恣意妄為，任你是誰，只要你敢害我娘親，赤月教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放過你?！?/br>
    玉環轉頭對和郭子儀僵持的白衣男子喊了聲，聲音清冽，“翼先生，看好你的人?！?/br>
    阿翼將才與郭子儀對峙，沒有察覺，可龍云的小心思，他只一眼就洞悉無疑。

    “阿云？你！”

    啪的一聲，龍云臉頰多了一掌紅印。

    龍云愕然地盯著翼先生。她第一次看見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露出這樣厭惡憎恨的眼神。他厭惡自己……為什么！這個女人明明都死了！

    在翼先生心里，自己還比不過一具尸體嗎？

    龍云捂著臉，眼淚不爭氣地滑落指尖。

    西門燕依舊在捶地嚎啕，孫飄渺在小聲抽泣，龍云一開始低低地落淚，漸漸地受不住聲，哭得哽咽。女人們低低地嗚咽聲也更響。

    郭子儀瞇起眼睛，將玉環拉到身后，“丫頭，謝謝你?！?/br>
    玉環拉了拉郭子儀的衣袖，期期艾艾：“老爺爺，素女說娘親不會……”

    “吵吵什么啊……”

    細若游絲的聲音在哭鬧聲中幾乎弱不可聞，但對郭子儀而言卻如同驚雷般愕然轉頭。

    “??！”西門燕嗷的一聲，蘭花指顫巍巍地指著蒲團上的微微眨眼的女子，“教主詐尸啦！”

    郭子儀立即蹲在蒲團旁，盯著沖自己眨眼的人，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她的沒有半點血色的臉，“田田……你，你……沒死？”

    王荷荷剛睡醒，又累又餓，一點力氣也沒有，非常想睡覺，可又有一群人在她枕邊鬼哭狼嚎讓她睡不著。她當然不爽，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郭子儀那張難以置信的老臉問她死沒死，當即甩手扇了他一巴掌：“沒良心的，老娘剛生完孩子就巴望我死了！”

    她的手根本沒有力氣，只輕輕拂過他的臉頰。郭子儀攥著依舊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喜極而泣，“太好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王荷荷懶懶地笑起來，慶幸自己運氣實在太好了些。孫念念的副作用太快了，而她的副作用遲遲也不來，只是一次次提心吊膽怪嚇人的。

    跪在一旁的孫飄渺呆滯了好半晌，直到西門燕鑿了他一記爆栗才回過神來，“我，我剛才明明摸不到她的脈了，怎么突然就又有了？”

    “還藥圣的弟子呢！我看你和其他庸醫也一個德行！”西門燕嫌棄地白了孫飄渺一眼，“還是教主厲害，每次都能挺過來！”

    “奇怪……太奇怪了……”孫飄渺又給王荷荷仔仔細細切了一次脈，居然之前陽虛陰虛之脈相都不存在了。她的脈雖虛弱，但細按深沉有力，說明她只是暫時氣血雙虧，若仔細調養，定就會恢復如常，“難道你吃的那一顆秘藥沒有副作用？怎么可能呢……”

    “教主福大命大！怎么就不可能！”西門燕舉著銅鏡補著已經哭花了的妝，“我得先回去告訴兄弟們好消息，叫兄弟們去搜羅點補身子的藥食給您送來！教主，我先走了??！”

    王荷荷無力地揮揮手。

    與龍云錯肩的時候，西門燕不屑地瞄了一眼被翼先生訓哭了的龍云。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翼先生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收留這么傻的小姑娘在身邊。

    王荷荷偏頭正好瞅見哭鼻子的龍云，還有阿翼肅然的背影，“阿翼……”

    白衣男子轉過身走近，蹲下身，想伸手碰碰她，但還是縮了手，輕聲問：“田田，真的，沒事了？”

    王荷荷點點頭，向他出攤手掌。

    阿翼凝眉不解。

    “你這大忙人跑來看我生孩子，沒帶紅包嗎？”王荷荷無力地垂下手。

    阿翼瞬時舒展了眉頭，解下腰間的白玉放在她的手中，“來得匆忙……就用這個抵吧！”

    白玉玲瓏佩——靜慈藥莊的莊主信物——也只有它能打開藥莊密室。

    里面各種大補的藥材應有盡有。

    而且，靜慈藥莊是朝廷御用采辦藥材的藥莊，日后必然銀錢多多。

    白玉溫潤，手感很好。

    王荷荷很滿意，“不錯?！?/br>
    郭子儀將她抱起，“這兒冷，我帶你回臥房！”

    “我餓了……”

    “粥湯都熱著，馬上就能吃！”郭子儀欣喜用額頭貼了貼她的額頭，確定她不再發熱，笑意愈濃，完全沒注意身邊一群人兀自抱著她離開了佛堂。

    被無視的翼先生握緊赤月劍的劍柄，心情和二十多年前一樣，這個郭子儀一出現，他就想殺人。

    “阿翼……”哭紅了眼的龍云拽了拽白衣男子的衣袂，“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阿翼苦笑著用潔白的娟帕給她擦鼻子，像對著二十年前沖他撒嬌耍賴的小女孩一樣，輕聲勸慰，“只要你真的意識到自己錯了，我就不生氣了?！?/br>
    旁觀的玉環注視著這兩個人，又望向院子里抱著娘親走遠的老男人，忽然明白娘親的選擇，轉身離開了佛堂，追了上去。

    聽木桃和木李哭訴著三日她的狀況，看見姐妹們一個個熬紅的眼，王荷荷知道自己這次的確把家里人嚇得不輕。為了讓大悲大喜的情緒得以釋放，她吩咐阿呆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宴，開了幾壇子七里香和女兒紅，讓大家放松放松。

    阿翼送了紅包后，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離開，而是留下來蹭飯。王荷荷得了厚禮，也不便攆他走。家中客房也多，管吃管住，她也管得起。但是飯桌上她也只是露了個面，郭子儀見她抱著晞兒體力也有些不支，就先扶著她回了房。

    她昏迷的三日里，晞兒都是乳娘來喂的。但是她醒了以后，怎么看乳娘喂晞兒怎么別扭，執意要自己喂。

    喂孩子是個辛苦的體力活，而且晝夜顛倒，經常半夜還要醒來兩三次。王荷荷昏迷了三日，失血過多，可奇怪的是她的奶水并不少，只是喂了晞兒后，她會非常疲憊。晞兒吃飽睡熟了，她每次也一起睡著了，迷迷糊糊醒來以后，發現懷里一個腦袋變成了兩個，就很生氣，對老不正經拳打腳踢的時候也多了。

    打了郭子儀兩個月后，王荷荷漸漸調整好產后抑郁，但茹素預產期臨近，王荷荷又開始抑郁了。

    王荷荷有一次同茹素聊天的時候問：“你既然能看見郭子儀的結局，那能看見我的結局嗎？”

    茹素瞇了瞇眼，“你真想知道？”

    王荷荷點點頭。

    “聽說你服了藥王谷的秘藥，但你大可不必擔心你會因生產而死，你以后會和他生很多孩子，遠比尋常人長壽得多?！?/br>
    美人一身天水碧的襖裙，足月的肚子高高隆起，素手似有似無地撩撥懷中的黑貓，有些壞壞地勾起唇角，真的像巫女一樣，說出她的預言：

    “二十三年前，在北邙荒山，你就他一命；十一年前，他被惡人構陷入囹圄，要被當街問斬，你上報大理寺熟人又救了他一命。你命中注定要救他三次，最后一次你會因救他而死，這就是你的結局?！?/br>
    王荷荷有些驚訝，晃了晃杯中茶凝視著茶盞中透亮的茶湯釋然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算沒白死?！?/br>
    “如果你想活命，你可以不救他，”茹素難得地板起臉，“如果不救他，你還會活很久很久……而且一直這樣青春不老。反正你救了他，他也活不了幾年的……相比之下，還是不救他比較明智?！?/br>
    “生命長短和價值的關系，很難定義，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為了保命，眼看著他死去卻見死不救。旁人不理解，你應該能明白，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地活著這人世間，是什么感覺?！?/br>
    王荷荷微笑地看著地上亂跑的小白兔，“你就算一個人隱居深谷，依然想養一頭老虎為伴，我也一樣。不過素女啊，你這預言有邏輯漏洞啊，他如果真的有性命之憂了，我借別人的手救他不就好了！這樣我也不會死，他也不會死嘍！”

    茹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見過很多不信命的人，但他們最后都信了。她每次都忍不住嘲笑他們。

    但是這次，她實在笑不出來。

    在她死去之后，他們依舊會活很久很久，然后一起到白頭……因此，她才愿意將孩子托付給他們。

    她很羨慕，也有些不甘。

    如果她早些認識這兩個人……她也許就不像如今，只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匆匆留下的只有一個孩子。

    然而，她洞悉命運的殘酷無情，又悉知命運的大慈大悲。

    她能遇見他們的時候，是最好的時候。

    雖有不甘，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