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給那女娃買了套房,房產證上寫著女娃的名字。那可是他爹用命換來的錢,他就這樣糟蹋,你說他不是畜生是什么?” “吳明遠現在在哪里?” “在省城的一家公司上班?!?/br> “具體是什么公司?” “什么公司我不知道,但我有他的地址?!眳墙◤V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牛皮紙遞給了我們,紙上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記著一行小字。 “這是我哥寫的,我也就去過一次,你們按照這個地址應該可以找到他!” “行,那謝謝你了!”葉茜掏出手機對著牛皮紙拍了一張照片。 結束了問話,和邵哥、徐經理簡單地道別之后,我們折回了科室。 十一 “吳明遠這條線我們要不要查下去?”葉茜在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吳建州為了他兒子去賣腎,而吳明遠卻拿著他父親用命換來的錢給自己的女朋友買了套房子,房產證上還寫的是女方的名字,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吳明遠應該沒有足夠的動機去作案。不過按明哥一貫的作風,他肯定會把這條線查到底?!蔽臆E著二郎腿推測道。 “現在地址也有,我們為什么還不趕快去?”葉茜有些不解。 “大姐啊,這干什么都要講究個證據,我們現在手里沒有一個證據能證實這件事跟吳明遠有關,我們去有什么用?難不成直接問:‘喂,你是不是兇手?’你覺得有意義嗎?” “難道就一點辦法沒有了?” “唉,我看啊,這個案件鐵定要一遍又一遍地復勘現場了。最近一個月,咱們都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百分之百要加班!沒想到擼串能擼出個這么棘手的案件,也多虧了你的烏鴉嘴!”我開啟了嘲諷模式。 “嫌疑人到底是誰???”葉茜像個瘋婆子似的使勁地蹂躪著自己的長發。 “你們兩個別鬧了,趕緊回家休息,明天一早動身去省城?!迸掷谇昧饲梦肄k公室敞開的房門,提醒了一句。 “去省城?是不是去找吳明遠?” “對!” “明哥找到證據能證實吳明遠跟這起案件有關了?” “去省城不是明哥的意思?!?/br> “什么?不是明哥的意思?” “剛才我開車帶老賢又去了一次案發現場,他把茅房糞坑里的所有草紙都提取了回來。老賢準備用排除法,如果吳明遠沒去過現場,那他提取的混合dna樣本里應該沒有他的dna信息;如果他去過,那他就脫不了干系!” “我x,虧老賢想得出來!”我瞬間頓悟。 省城六合市距離我們這里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按照地址上的信息,我們很輕松地找到了吳明遠所在的公司。這就是一家普通的貿易公司,公司經營的種類也很單一,清一色的運動器材。公司規模也不是很大,在寫字樓里最多租用了百十平方米的面積。十幾臺電腦,一二十個員工,標準的小型企業的配備。 在和公司領導簡單道明來意之后,我們終于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畜生”吳明遠。因為之前對他的劣行已經有了全面的了解,所以我帶著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 如果不是從他叔那里聽說了他的種種劣行,我還真就被他文質彬彬的外表給欺騙了。一米八的個頭,白白凈凈的長相,中等偏胖的身材,一雙三角眼上還架著一副黑框眼鏡。 “我們是云汐市公安局的民警,正在辦理一起案件,希望你能配合?!闭f著我們出示了警官證。 吳明遠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們。 電視里的反面角色一遇到抉擇的場景,幾乎都是這個表情,他的這個舉動更增加了我對他的厭惡。 因為此行目的就是抽取吳明遠的血樣,并沒有給他做筆錄的打算,所以就算他一句話不說,也不耽誤我們這次的工作。 “賢哥,別理他,取血!”胖磊示意道。 老賢這個悶葫蘆,嘴上話不多,其實心里陰得很。當我看見他從工具箱中拿出一枚大號針頭時,我就已經知道老賢對這個家伙也是厭惡至極,因為針頭越粗,疼痛感就越強烈。 老賢沒有給吳明遠說話的機會,一針頭下去,他的手指很快冒出了血珠。 我們實在不想再看到這家伙丑惡的嘴臉,事情辦完之后,便抓緊時間驅車趕回科室。我們不知道的是,我們剛剛離開沒多久,吳明遠也乘坐一輛的士離開了寫字樓。 十二 正午的景山家園,寧靜得有些詭異,在強烈的日光照射下,一張張面帶微笑的黑白照片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從它們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 吳明遠手捧鮮花,踩著只有半拃寬的石階步履蹣跚地一級一級向上攀爬。也不知走了多少步,他轉身看了一眼身后蜿蜒曲折的小路,強烈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睛?!鞍?!”他長嘆一口氣,有些不舍地把目光從路邊一朵綻放的小野花上移開。 吧嗒,吧嗒!吳明遠的皮鞋敲打著長滿青苔的石階,他繼續往前。 那塊刻著“吳建州之墓”的灰石墓碑在視線內逐漸清晰。 撲通,吳明遠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上:“爹,孩兒不孝!”一聲發自內心的嘶喊打破了正午的寧靜。 陽光照射下的淚水泛著光,一滴一滴串成了線從他的臉頰滑落。 “爹,孩兒不孝??!”咚,吳明遠跪在地上狠狠地將自己的頭顱撞向地面。 “爹,孩兒不孝!” “爹,孩兒不孝!” 僅僅三次,他的額頭就滲出了鮮血。撕心裂肺的痛哭聲縈繞在整個山頭。 濃稠的鮮血已經在他的額頭上凝結成塊,他磕頭的動作還在繼續,仿佛要把這輩子所有的歉意全部說完。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明遠從口袋中掏出三支煙卷點燃,眼神有些迷離地看著裊裊青煙在風中搖曳。 “爹,兒子這輩子對不起你!”他倚著墓碑,用手不舍地撫摸著那張熟悉的黑白照片。 “兒子該做的都做了,馬上就能去下面找你了。您老別生氣,兒子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一定還,我下輩子還要做您的兒子!”吳明遠緊緊地把墓碑擁入懷中,他多么希望時間可以停止在這一刻,就這樣靜靜地和他的父親再多待一會兒,哪怕只有一小會兒也好。 十三 老賢實驗室的檢驗設備正在高速運轉,由于案發現場的糞坑長時間沒有人清理,并且有多人曾在里面方便過,脫落細胞交叉感染的情況相當嚴重,這無疑給檢驗增加了很大的難度。 假如吳明遠是嫌疑人,我們這樣直接過去采集他的血樣,很顯然已經驚動了他,所以我們必須爭分奪秒,因為他極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逃脫。那有的人要問了,既然他有嫌疑為何不先把他控制起來?提出這樣的問題,可能是受到一些影視劇的影響。在現實的案件偵破中,如果沒有證據能證實他與案件有關,我們沒有權力去控制任何人的人身自由。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戰役,所以我們所有人都擁進了老賢的實驗室幫忙。 取樣、分離、比對、核查,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個過程。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條條數據很快出現在儀器的電腦屏幕上。 嘀嘀!電腦里傳來既熟悉又悅耳的比中聲音。 “是不是有情況了?”明哥張口問道。 “有了,這張面巾紙上的脫落細胞比中了吳明遠的dna,他去過現場?!崩腺t很肯定地說道。 “葉茜,通知刑警隊抓人,速度要快!” 抓捕工作比我們想象的順利太多,從去到帶回只用了不到三個小時,按照這個時間計算,幾乎是去了之后吳明遠就被抓了回來。知道了吳明遠被抓獲的消息,我們都長舒一口氣,明哥根據我們掌握的物證情況做了細致的訊問提綱。 吱呀,刑警隊審訊室的鐵門開了,吳明遠被兩名偵查員帶入了審訊室。 “他怎么……”我抬頭看了一眼披麻戴孝的吳明遠有些詫異。 “我們去的時候,他已經穿好孝服在家里等著了,因為案件緊急,所以我們就直接把他帶了回來,沒來得及讓他換!”偵查員解釋道。 “吳明遠,你現在這樣做是不是太做作了一些?”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他的表演,所以我很鄙視地說道。 面對我的嘲諷,他沒有說話。 “知道我們找你過來是因為什么吧?”明哥開始了訊問。 依舊無聲。 “我們在案發現場提取到了你的dna,你拋尸騎的摩托車我們也找到了,上面檢出了你和死者的dna,你還有什么想說的?”明哥不緊不慢地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 證據擺在面前,吳明遠的呼吸聲越來越重。 “我也不跟你扯這么多,你殺人的動機是不是為了你爹?如果是,我敬你是條漢子!” 吳明遠聽言,忽然抬頭看向明哥,他的目光仿佛在告訴我們,他沒有我們想的那么大逆不道。 “你的眼睛里有故事,說說吧!”明哥幫他起了個頭。 “人是我殺的,但是他該死,他該死,我爹就是因為他死的,我要殺了他!”吳明遠雙手使勁地晃動著手銬,憤怒地咆哮道。 “他的殺人動機果然是這個!”我欽佩地看了一眼明哥。這個動機他曾私下里分析過,而且分析得有理有據。我在科室上班的兩年多里,每一起案件的偵破,明哥都不曾有過一點偏差,這不能不讓人佩服。 “說說吧!”明哥壓低聲音,盡量用平靜的語氣沖淡他的怒火。 吳明遠受過高等教育,他哪里聽不出來明哥是在給他臺階下?他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開口說道:“我從小跟著父親長大,他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再窮不能窮教育?!恢闭J為只有讀書才有出路,如果我能考上大學,就不會像他那樣天天靠出苦力過日子。小時候我能體會到父親的辛苦,所以我學習很努力,雖然成績在班里并不是名列前茅,但是后來我還是考上了省重點大學。當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出了眼淚,那一天我永生難忘?!?/br> 從故事的開頭來看,這儼然是一個大孝子的節奏。這兩年我跟太多的嫌疑人打過交道,也看過太多的鱷魚眼淚,所以我對他依舊持懷疑態度。 吳明遠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大一的時候,我在一次公共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是她主動追的我。我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村傻小子,這讓她很有安全感。沒過多久,我們兩個就在一起了。她是我的初戀,我把我這輩子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跟她在一起的時光很甜蜜,也很難忘?!?/br> “在交往了一段時間后,她便開始頻繁介紹她的同學和閨密給我認識。她家的條件很好,經常帶我去一些高檔餐廳,有時一頓飯就要花掉四五百塊。她知道我手里沒錢,飯后都是她主動付賬,幾次之后,就開始有人說我是吃軟飯的?!?/br> “為了不讓別人在背地里說我閑話,后來每次吃飯之前,她都會事先把錢塞在我的口袋中,讓我去埋單。你們或許體會不到,我真的感覺自己很卑微。古人有云,不為五斗米折腰,可我呢,我卻靠我女朋友的錢出去撐場面,這樣的日子我真的不想再過下去?!?/br> “長期的壓抑,讓我在一次聚會之前爆發了出來,我當時告訴她,以后聚會除非是花我的錢,否則我不會參加。我知道這是我小小的自尊心在作祟,可我還是當著她的面發了毒誓,就這樣,局面被我弄得不可挽回。她可能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戳傷了我的內心,主動跟我道歉,說她以后不會再參加任何飯局?!?/br> “我知道她很愛我,我同樣也離不開她,所以我不能讓她因為我而改變原本的生活方式。那天吵完架之后,我開始玩命地找工作,可當我一腳踏入社會時才頓悟,像我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體育專業大學生,只能做工地的苦力。我只干了三天,就發現我根本吃不下這個苦?!?/br> “可說出去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我還在她面前發了誓,如果我掙不到錢,哪里有面子回學校見她?” “我雖然是個農村娃,可從小到大我父親從來沒讓我受過罪,我的童年就跟城里小孩一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用句電視劇里的話來形容,我就是標準的‘丫鬟出身公主命’,自己一點本事沒有,卻總喜歡打腫臉充胖子?!?/br> “我在工地干了幾天雖然沒掙多少錢,但是我知道了一個秘密:工地上的泥瓦工一天可以掙好幾百。這樣算下來,一個月有好幾千的工資,這些錢比城里公務員的工資都高。就是在得知這個消息以后,我開始對我的父親有了偏見,他干了一輩子泥瓦工,身上不可能沒有錢。我覺得他是故意把錢藏起來不給我,我在學校過得如此狼狽,在女朋友面前出丑,都是因為他摳門。所以我一氣之下就跑到工地跟我父親吵了起來?!?/br> “父親被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之后,在我臨走時給了我一千塊錢,這就更加證實了我的想法,我竟然渾蛋地以為我父親真的在背地里藏了錢。所以打那以后,我只要沒錢就去工地找他要,而且我花錢開始變得大手大腳,因為我總天真地以為我父親一個月能掙小一萬,他就我這一個兒子,不給我花給誰花?想清楚這一切,我要錢也變得理直氣壯,只要我父親說個‘不’,我就能跟他吵上一通?!?/br> 十四 “日子渾渾噩噩過了將近兩年,在大學還沒畢業時,我發現我女朋友懷孕了。因為我們沒有經濟來源,所以我就跟她商量,這個孩子暫時不要。她含著淚跟我說:‘這是我們的孩子,這是我們的孩子,為什么不要?我們為什么不要?’聽她這么說,我心痛得無以復加,我對不起她,我這輩子對不起她。我不應該在我沒有任何能力的時候,讓她做出這么殘忍的抉擇?!?/br> “手術做完后,我發現她有了一些變化,她變得不再愛笑,不再愛說話。起先我沒有太在意,可之后的半年里,她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經過醫生的診斷,我女朋友患上了選擇性抑郁癥。按照醫生的描述,她可能是某個方面受到了刺激,除非解開這個心結,否則這個病不太好治,主要還是需要自我調節?!?/br> “我知道,她是因為我才得了這種病,所以我就想著能早早地跟她成家,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地照顧她一輩子。我女朋友的母親在得知情況后并沒有難為我,只要我能對她女兒好一點,給她一個家就行?!?/br> “有家的前提是必須有一套房,可我的工資哪里能負擔起一套房?就算是在最偏遠的郊區,一套六十平方米的房子也要賣二十幾萬。無奈我手中也就幾萬塊的存款,我拿什么去買房?” “沒錢的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父親,我也沒有問他要太多,只希望他能給我出十萬塊錢,我湊合把首付給付掉就行了,可他直接告訴我,他手里沒有錢。我幾近哀求地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次,讓他幫幫我,可父親依然堅稱他身上沒有錢。后來我一怒之下用磚頭砸在了他的頭上,當時要不是我叔攔著我,我估計……” 吳明遠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一口一口地抽著煙卷,濃白色的煙霧被他的嘴巴緊縮成一團團蘑菇云。從他悲傷的表情不難看出,他的內心充滿了悔恨。 最后一口煙霧從嘴巴里吐出,他繼續述說這個故事:“那一次,我和父親雖然鬧得不可開交,但是我依然沒有拿到錢。我很恨我的父親,我更恨老天為什么不讓我投胎到一個有錢人的家庭。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束手無策,我一次次地問自己該怎么辦?!?/br> “雖然當時的我很頹喪,但是我告訴自己,以后的路還需要我自己去走,我吳明遠以后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我就靠我自己!” “就在一個月后,我叔直接找到我公司,一口一個畜生罵我。我才震驚地知道我父親從高架上摔了下來,沒搶救過來,已經走了。他告訴我父親死的真正原因:父親為了給我籌錢竟然去賣腎,由于他身體沒有恢復才一腳踩滑從高架上摔了下來。原來我父親身上真的沒有錢!以前的泥瓦匠根本沒有那么高的收入,他用血汗換來的錢全都花在了我這個逆子身上?;叵胫鴱男「赣H對我點點滴滴的寵愛,我叔罵我是畜生都太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