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鄭媱憤然坐起,怒目圓睜:“誰說我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 聽她語氣如此強硬,春溪一時怔愣分神,軟下語氣道:“好好好,你不依靠男人也能活下去??墒悄侨罾C蕓的心思鄭娘子你該看得出來吧,你心里是忘不掉他的吧,他若是跟她好上了,你難道不難過?” 鄭媱不接話,卻在心中思:一枚對主人有了感情的棋子,若是知道自己的主人以前精心設下了一局棋,現在要動她這枚棋子了,而主人卻還要裝出一副依依不舍的為難模樣,在她跟前顯示他的不易,然后叫她對他感激涕零,看透了一切的棋子豈不是很難過? “你怎么不說話?”春溪郁悶得很,眼白一翻說道。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你覺得我該怎么做?去阻止他們今晚的幽會?”鄭媱緊緊盯著她問,問得春溪啞口無言。 鄭媱又一轉話題問她:“春溪,你且說說,人有時候,為什么會那樣厭惡自己?” 春溪想了想:“大概是缺乏自信?!?/br> “不......”鄭媱說,“也許是因為回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過的某些事、說過的某些話而感到后悔?!?/br> “那你可有對自己以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感到后悔的時候?” 鄭媱想了想,點了點腦袋:“有的......”說罷又勾唇,回到正題:“我對阮繡蕓沒有旁的想法,只是同情而已?!?/br> “你還同情別人?”春溪晃著下巴數落她:“人家有你這般遭遇?你怎么不先同情同情你自己?” “我?是呢,”鄭媱說,“也不知道同情我的人會是誰?” “我!”春溪又白了她一眼,“瘦成什么樣兒了,看你那副任人欺凌、也不吭聲的神情,可憐兮兮的,我看著都同情你不忍再對你下手了呢?!?/br> 鄭媱但抿唇笑而不語。 自然要在春溪、衛韻、夢華等人跟前忍氣吞聲,偽裝得弱不禁風,那樣她們才會對她疏于防范。 人往往對她們看不起眼的弱者掉以輕心,在她們以為的弱者跟前找到自信,充分展示自己的優越感和所長的同時也充分暴露所短。 衛韻是個懂得韜光養晦的聰明人,夢華卻是個鋒芒畢露的率性子,春溪是個嘴硬心軟的直腸子。 站在暗處窺視明處,洞若觀火;站在明處窺視暗處,霧里看花...... “你背后的人指使你如何害我,你遵照他的吩咐便是?!?nbsp;那日她故意說的,她本來也不想傷害本性善良的春溪。 有的人就是這樣傻:她來殺你,你伸了一只手來裝作要拉她,她便會猶豫而后選擇懸崖勒馬; 你對她好一點,她便會感動地對你掏心掏肺,譬如春溪這個傻丫頭—— —— 曲伯堯靜靜坐著,視線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窗紙上跳躍的燭火。滴滴淋淋的雨聲中忽然清晰地響起咯嚓咯嚓聲,是鞋底踩過碎石的音響,閃電越來越密集,如日光破云噴薄,連連將窗紙照得通明,窗上魅影一轉而過。 門外人聲低喧,鐘桓輕輕推開門,做了個入內的手勢,那女人便從容走了進來。 待門被闔住,鐘桓的腳步聲漸遠,阮繡蕓才解開領口的瓔珞繩結,取下斗篷帽兜,露出被雨水輕微凌虐過的白皙面容來,她將垂在額際的兩綹濕發略一打理,眸光一轉定定注視曲伯堯。 而曲伯堯此時卻并未將視線放在她身上,手里正捻著一枚棋子,望著案上一局棋冥思苦想躊躇難下。 阮繡蕓矚了他半晌,見他仍不分神回眸來顧她,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朝他挪去,斗篷下沿垂落的水珠像霏霏細雨一樣滴滴淋淋地打著光滑如鏡的地面。她來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髻邊斜斜高插的一支蝶釵玲瓏墜伴著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大幅搖晃了幾下,她音聲一發便帶了三分哭腔:“相爺,阮家如今已經走投無路,繡蕓無計可施,才斗膽來求相爺救救我父親?!?/br> 曲伯堯方施施然轉過臉來顧她,眼前的女人臉上正梨花帶雨,沒有上妝卻已淚痕闌干了。 瑽瑢一聲他丟下手中的棋子,伸出一只手來叩住了她的手腕拉人,“地上涼,別跪著?!?/br> 阮繡蕓卻依舊低泣不止,身子也開始一頓一頓地抽搐,快被扶起的身子突然又重重沉了下來,頃刻間情緒如蓄勢而發的山洪對他暴發:“求相爺救救我父親!他真的沒有指使那人去行刺陛下,鄭府都被抄了,我父親怎么可能還保留著與鄭相國有關的東西,那書信是被人栽贓嫁禍的?!?/br> 他回:“令尊的事我早已知曉,共事了一段時日,我也曉得令尊的為人,我豈會見死不救?” “那,那相爺打算如何救?”她忙激動地追問,下一刻卻看到他微微擰成小山的濃眉,心底燃起的火苗又漸漸黯淡下去。 “昨日刑部審理的結果一出,我便上書為令尊說情,卻惹得陛下不悅;我是從相國府出來的,陛下本就忌憚于我,若頻頻上書呈情,只怕會適得其反,徒添陛下對令尊的猜忌了?!彼裆掷⒕?,愛莫能助地盯著她說,“蕓娘,不是我見死不救,我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br> 阮繡蕓一聽,兩行熱淚滾滾淌落,頹然坐在地上,還是不依不饒地抓著他的衣袖求他,卻因哭泣而說得含含糊糊:“不!你一定,一定會有辦法的,我求求你,求求你,無論如何要救救我父親!” 他輕輕喟嘆了一聲:“辦法,亦不是沒有,只是......” “什么辦法?”她急切地問,一雙晦暗的眸子立刻明亮起來。 “蕓娘,”他蹲下身來,眼里滿是憐惜和同情,修長的兩指微微托起她瘦削的下巴:“你若入了宮,得陛下專寵,興許能救你父親......” 阮繡蕓哭得渾濁的眼珠立時不再轉動,只愣愣地瞪著他,良久,動了動唇:“我入宮?真的只有入宮一條路可以走嗎?相爺真的要我入宮?” “是,”他語氣逐漸肯定,“入宮是救你父的唯一手段,蕓娘要獲得陛下的專寵,才能救你父親?!?/br> 阮繡蕓斂下眼睫:“可是,虎吟臺刺殺案一發,禮部就已將我除了名?!痹捖?,卻見他伸了一只手過來,她還是沒有任何抵抗力地將自己的手遞了上去,被他拉了起來。 “哭泣沒有用,”他接住她下顎溜下的一滴滴晶瑩的淚珠:“蕓娘你且振作起來,回府去準備待選吧,禮部的事就交給我,我一定會想方設法為你弄一個名額?!?/br> 阮繡蕓輕輕點頭:“有勞?!庇喙庖黄称骋姲干辖怪钠寰?,心底沒由來地涌起一陣失落,突然問了一句:“倘若,繡蕓是相爺心尖兒上的人,相爺是不是還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幫繡蕓?” 腦中重復閃現出那個女人的身影,他望著阮繡蕓泛紅的眼睛,重重點了點頭,胸前驀然被狠狠一擊,他沒有料到阮繡蕓會突然撲入他的懷中,撞得他胸口發麻,她將他抱得那樣緊,用一個女人望穿秋水的渴望與期待漣漣泣訴:“唯一一次,抱抱我,好嗎?” 任她柔腸寸斷地漱漱落淚,如何嬌弱不勝憐,他的心卻始終堅硬得如磐石,風吹雨打紋絲不動,又或許是因為生了根,始終是向往地心的,深深往地心駐扎了千尺,前來撼搖的人縱然精誠所至,也無法開了金石。 終于,他伸了雙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她以為他會抱抱自己。卻不曾想他那樣狠心地將她拉開了,語氣雖平和卻毫無溫度:“蕓娘,別這樣,隔墻有耳,梁上有目,若在今日落下把柄,日后恐對你不利?!?/br> 阮繡蕓一時怔愣了,好久才回神擦去面上闌干,轉身后又卻步回頭:“你心尖上的人是鄭媱吧?”鄭媱二字一脫口便接上他的目光,锃亮鋒利得像一柄開光的刀凌空立了起來。 阮繡蕓的心往下一沉:“那日,我看見了繡帕上的雙夜合?!庇挚嘈Γ骸拔疫€記得當年相國府的花園里,很多千金小姐們圍著鄭氏姐妹說笑,有個男人路過時過來見禮,他衣的,是穿結的、粗礪的褐衣,矜貴的娘子們紛紛以千金扇掩口捂面、交頭接耳地奚笑,她們言語刻薄地說:‘哪里來的叫花子?從頭到腳都泛著一股子窮酸氣,這種人也能出入相國府?’就在大家以取笑他寒酸為樂的時候,鄭媱卻大發雷霆地跳了出來,極力維護那個男人,你還記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么?” 19、天驕 千嬌百媚藏舊恨 阮繡蕓講到此處,淚如凝結的珊瑚,垂首低語道:“你怕是,不想再記得了吧......” 他的思緒被她的一番話所牽引飛飄,目光滯滯,心一勃一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