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此時已值日落時分,暮色合圍,血色殘陽之下,白日的炙熱早已化作蒼涼,剩余的十幾萬仙軍身著銀甲,站在莽莽黃沙之上,倒映在天穹之下宛若塵芒,夜風又過沙丘,喧嚷歸靜,滿眼蒼涼。 “……那我師父呢?”清浪睜著眼睛,踉蹌地向前幾步不再恐懼宇文猛那張冷臉,拽住他的袖子,“你也不能確定這就是劍陣,我師父和我師弟都還在里面,不能停止攻城,我說不能停!你聽到沒有?” 他腦子雖然不太靈光,但徘徊在赤霞城上空的那團雷云他還是認識的,更別提他剛才還被劈了一下。 清浪雙目通紅,悲痛地怒吼道:“鴉白想死,他憑什么拉著我師父去陪葬!” 宇文猛站在原地緘默了須臾,忽而嘆了口氣,轉身對身后的兵將喊道:“眾將士聽令!” “是!” “繼續攻城!” “是!” 清浪聞言,立時閉上了眼睛松了口氣,但心弦卻并未完全放松——那團雷云越來越濃蘊了。 “我真是沒用?!鼻謇巳拥羲膭?,愣愣地坐到沙土上,“那個時候我應該跟著師父進去的?!?/br> 赤霞城中—— 鴉白化為劍影,招招凌厲直接朝云采夜和燭淵兩人攻去,然不多時,城池頂上的雷云便降下一道紫雷,狠狠地劈在赤霞城外淡色的屏障上,竟隱隱透出些裂痕來。 城外攻城的天兵還以為是箭矢起作用了,便攻得更起勁了。鴉白與霜承神魂相連,紫極天雷這結結實實的一下,叫霜承忍不住哀鳴了一聲,鴉白感受到霜承的痛苦后,便立即停下了攻勢。 霜承趕緊動了動,說道:“主上,我無妨——” “撤掉護屏吧?!兵f白打斷了霜承的話。 “可是外邊還有天將!” “時間足夠了?!兵f白抬起眼眸,用看死人的眼神望著云采夜,“該結束了……” 燭淵對上鴉白的眼神后,瞳孔猛然收細,迅速將云采夜摟入懷中。下一瞬,便見兩道巨大的黑色鱗翅在城池上空綻開,伴隨著尖銳的厲嘯帶起凌冽的罡風,宛如利刃般摧毀赤霞城每一道城墻和房屋,將其移為破碎的殘垣廢墟。 與此同時,那在赤霞城上空醞釀已久的雷云旋渦頃刻間光芒大盛,降下一道足以吞滅一洲的烈光巨雷,帶著劍鋒破風時發出的呼嘯聲以摧枯拉朽之勢轟然而下,落在赤霞城中。 后天界史書記載: 赤霞城城破之日,霜承劍劍靈為救劍主鴉白,引天雷所灌體,劍身碎裂,劍靈消散。 殺神鴉白不知所蹤。 這天雷降得猝不及防,眾人還未來得及為破城而歡喜,就被眼前此景驚住了。而那天雷落下的時候,青川和青崖青釋幾人死死拉住清浪,才沒讓他沖到雷光中心去。 不僅清浪如此失態,就連一向鎮定自若,穩如泰山的青川也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唯有宇文猛眉頭緊蹙站在原地,遙遙地望著煙塵尚未平息的赤霞城——他剛才,好像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巨獸? 待風雪黃沙歸地之后,眾人才在那原本應該再無活物的雷劫中心,看到了一個渾身覆鱗的黑色巨獸。 他身上落了些茫茫的白雪,像是開敗了的三月梨花瓣,被風一吹便輕輕拂落,而那輪高懸的紅日已被不遠處死寂的沙線吞噬,只留下點鳳凰浴火涅槃后的微芒。 漸變的深藍色天穹上掛了幾顆細弱的燦星,倒映在那黑色巨獸的鱗甲之前,竟反射出點點星光,再仔細一看,竟是幾團浮動在半空中淡藍色焰星。 覺到危險已除,那黑色巨獸動了動,將長長的頭頸從翅前抽出,睜開如血般艷紅的雙瞳,幽幽地朝他們望來。 “那是我師弟!他還活著!”清浪第一個叫了起來,雙眸如落了星辰熠熠生輝,揮開青川青釋就朝巨獸跑去,“小師弟沒事,那師尊也肯定沒事!” 第95章 折骨9 清浪邁開雙腿,跑得極快。 那黑色巨獸見他們幾人過來,便低低地吼了一聲,龍鳴悠長而哀傷,隨后將兩扇巨大的鱗翅散開露出被他護在懷里的青年來。 云采夜以劍杵地半跪在成冰的地面上,左手死死壓著右肩胛處巨大的傷口。他半個衣衫都被染紅了,更還有無數溫熱的鮮血順著指縫緩緩滑落,在冰面上砸出一圈圈紅花,漸漸凝聚為一灘血水。 見清浪幾人朝他過來,云采夜眨了幾下眼便松開了手中的渡生,往后一靠倒下了。 清浪見此情景猛然一驚,更加快了步伐,但他雙手剛剛觸及青年的衣衫,便聽燭淵吼道:“別動他!” 燭淵變回人形,他的狀況也不太好,右眼下的臉龐連著露在外面的脖頸上全是烤焦的痕跡,甚至發出些熟rou的味道。清浪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便見燭淵靠近云采夜,扶著他的右手輕柔地把青年攬入懷中,清浪這時才看清云采夜那道傷痕——肩胛上的森森白骨已經露了出來,被鋒利的劍削斷一半,和底下的骨rou孱弱地連著,可以想象,只要那劍再往下深一些,便可將青年的右臂完全斬斷。 清浪拜入云劍門已有萬年,在這萬年時光時,他從未見過云采夜有過分毫狼狽,更別說是現在這幅重傷的模樣,他向來是高高在上的,宛如雪峰之間迎著風霜而生的花,滿身皆是清冷疏然,唯有在見到他所重視的弟子和摯友時,才能在那淡漠的眉眼間瞥見活人的喜悲哀樂。 若云采夜是個普通的凡人,那他這條右臂恐怕是不能要了;然而就算他是金仙之體,霜承劍的劍氣也已將他仙骨斬得近斷,需要養上好一段才能恢復過來。 “小師弟,你還好吧?”青釋青川幾人在后趕到,在望見燭淵身上焦黑的痕跡上也忍不住出言問道。 “我沒事?!睜T淵抱著云采夜起身,動作間滿是小心翼翼的溫柔,“先帶師尊回云劍門?!?/br> 他起身間,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但很快就被他遮掩過去,云劍門幾人注意力都在云采夜身上,自然是沒有發現燭淵的異常。唯有宇文猛因好奇他是如何在天雷的轟擊之下護住云采夜的而一直注視著他,才沒錯過這個小動作。 宇文猛眉梢一挑,對幾人遙遙地喊道:“你們先去醫谷吧,歩醫在那,這里我來守著?!?/br> 清浪聽到宇文猛這話才猛然頓悟——鴉白雖然已被除去,但赤霞城幾乎全毀,自然要有人留下了處理后事。他師尊和小師弟受了重傷,可宇文猛也折損了幾萬仙兵,他將此事完全攬下,也算是幫了他們一個忙。 燭淵抬眸看了宇文猛一眼,沒有拒絕,對清浪幾人說話,聲音有些低弱:“走吧?!?/br> 青川聞言,卻朝燭淵伸出了雙手道:“小師弟,你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師尊還是我來抱吧?!?/br> “我不愿意?!睜T淵直接了當地表達了自己對師尊的占有欲,再次強調道,“我沒事,快走吧?!?/br> 青川還想再說些什么,青崖就在一旁拐了他一肘子,示意他閉嘴。清浪也在一邊說話:“就是,大師兄你平日里下手就沒輕沒重,要抱也是我來才對?!?/br> 青川瞥了他一眼道:“呵,好像你打人多輕一樣?!?/br> 燭淵沒理會兩人的爭論,他全身的注意力都在云采夜身上,希望他的速度再快一些,好把青年送到歩醫那里減輕的他的痛苦。燭淵垂下眼眸,望著云采夜緊蹙的眉頭和蒼白的臉色,暗紅的血瞳頓時變得幽暗——鴉白根本就沒死! 毀的只是他那把霜承劍。 他下令讓霜承撤去護屏之后揮出的那一劍,是抱著必殺云采夜,再不濟也要斬斷他的右臂的決心。他雖然及時護住了云采夜,承擔去了大部分劍氣,但仍讓青年受了重傷。 而天雷降得也確實猝不及防,落下的那一刻鴉白眼底的驚詫不似作假,想來他也是低估了天道想要絞殺他的決心,只是天雷剛將他的rou體焚盡,那霜承劍便迎了天雷而上,引天雷灌體,落了個身靈消散的下場。 正如他將云采夜護得好好的一般,那霜承劍靈也把鴉白護得嚴嚴實實,魂魄根骨根本就沒受傷,恐怕他除了rou體被毀和失了一把極好的靈劍以外,沒有一點損失。 思到此處,燭淵便對站在他身邊的幾人道:“幾位師兄送到這里就行,那鴉白還未死,恐怕——” “什么?!那人還沒死?”清浪比燭淵還要記掛著鴉白的事,鴉白在天庭那段時間他根本就沒在,本來對鴉白沒有半點好感,這下云采夜被他傷成這樣,他更是恨不得親手將鴉白捅死,聽到燭淵這么說立刻就喊起來了,“他是什么卵人?都被天雷劈成那樣了還不死?” 青釋干咳兩聲,提醒清浪道:“三師弟,小師弟和師尊也沒死呢?!?/br> 清浪揮揮手:“那是因為師尊是好人,鴉白能和師尊比嗎?他連小師弟都比不上!” 也不知道清浪這話是夸贊燭淵呢還是說他壞話,但也決定不跟著燭淵護送云采夜到醫谷去,而是決定立即返回云劍門召集眾弟子六界追蹤鴉白的下落——反正他們現在都回到仙界了,再說有小師弟在師尊還會有事嗎? 清浪現在對燭淵已經沒了半點芥蒂,反而全是敬佩——小舅舅說的沒錯,小師弟確實很叼!清浪摸摸自己的后頸,想著他在赤霞城上空時被雷劈的那一下。劈他的那條細雷和劈燭淵他們的那一道雷完全不能比較,簡直就是雨絲和寬瀑的區別。 那么一小條細雷都能將他打回人形,看看小師弟身上的那些焦rou,這被劈的人要換做是他恐怕連渣都不剩了,更別說還把師尊護得毫發無傷。 “快去吧?!鼻謇伺呐臓T淵的肩膀,沒注意到男人因他的動作僵了會身體,“師尊就交給你了?!?/br> “嗯?!睜T淵應了一聲,側身避開清浪的手,朝醫谷的方向快步走去。 清浪望著燭淵抱著云采夜離開的背影感嘆道:“沒想到小師弟力氣挺大啊,他肩上都沒什么肌rou,摸上去軟軟的還能抱著師尊手也不抖一下?!?/br> 青釋一聽他這話立即就瞪大了眼睛,隨后沉沉地嘆了口氣。 云采夜肩上的傷很重,體內又沒有多少靈力,一路上鮮血不曾凝滯順著濕透的衣衫不斷往下滴落,落在鋪滿桃花瓣的天街之上,幾乎染出一條血路來。 守谷的仙童很熟悉云采夜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即使那張臉現在白得像紙一樣,他仍是一眼就認出那血人似的青年是谷主的好友——渡生劍神云采夜,心中猛然一驚,他立即就扯著另一位小童跌跌撞撞地朝藥室跑去。 歩醫知道云采夜和宇文猛一起下界絞殺殺神鴉白的事,但戰況的結果還未傳到他耳中,他就收到了好友重傷正往醫谷這邊趕來的消息。聽到小童這么說,歩醫趕緊扔了手中的搗藥杵,隨意在衣服上擦了擦黏滿草液的雙手就往屋外跑去。 見到幾乎渾身都被血染紅的云采夜后神色更為凝重,指揮著燭淵把青年抱到寒玉石床之上。 燭淵站在一旁幫助歩醫剪了云采夜的衣服,露出青年衣衫底下白皙如玉的軀體來,只是右臂與肩胛骨僅靠一點皮rou和細骨虛虛的連著,看上去只需輕輕一拉,便能將這右臂完全扯斷。不僅如此,青年身上還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有些甚至直接穿過了身體,在后背透出傷口來。 歩醫皺著眉,手上動作不停:“怎么傷得這么重?” 燭淵聲音低低的:“是我沒有保護好師尊?!?/br> 歩醫聞言回頭瞧了燭淵一眼,這一看便叫他愣了一會,下意識道:“怎么你傷成這樣?被雷劈了?” 燭淵輕輕應了一聲:“嗯?!?/br> “嗯?”歩醫拔高聲音。 燭淵見歩醫又回頭來看他,不專心醫治玉石床上的青年,便皺起眉重復道:“是被雷劈了。我師尊傷勢如何?” “……這劈你的不是一般的雷啊?!睔i醫湊到燭淵面前,打量了一下他的傷勢,“你師父沒事了,凡人只要沒斷氣我都能救活,只是我不救罷了,更何況你師父還是仙,仙有那么容易死的嗎?” 燭淵聽到云采夜沒事,原本僵硬的身體便放松了下來,聲音也柔了幾分:“仙又如何?還是一樣容易受傷?!?/br> “他倒沒事,胳膊養上個把兩月就能長好了。倒是你——”歩醫為云采夜包扎好傷口,隨后到一旁的金盆里洗了洗沾滿血漬的雙手,“我看你傷得也很重啊?!?/br> 歩醫說著,就上前來欲扯開燭淵的衣領,想看看從他臉頰蔓延到脖頸深處的傷到底如何。然而他手還未碰到衣領,燭淵便皺著眉后退一步,臉上寫滿了拒絕。 歩醫動作一停,隨后挑眉道:“行行行,跟我過來,我給你拿點擦的藥?!?/br> 誰知歩醫都走到門口了,燭淵還是定定地站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上的青年。 歩醫沒轍,只能獨自去拿了藥,塞到燭淵手中:“藥給你了,回去一天擦兩次,不夠再來我這里拿?!?/br> 燭淵低頭看看手里的藥瓶,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淡聲道謝:“多謝歩醫上仙?!?/br> “行了?!睔i醫對燭淵揮揮手,“我已經通知云劍門讓他們來抬人了,你身上也有傷,就不要抱著你師父動來動去了?!?/br> 燭淵這次沒有再堅持:“好?!?/br> 第96章 養傷1 宇文猛第二日就回了仙界,青川清浪跑遍了九洲也沒找到丁點鴉白的蹤跡,不得已之下也回了云劍門。 云采夜醒來時,燭淵已經帶著他回了水云閣。他一睜眼便看到了熟悉的云紋紗帳,而燭淵沒待在他身邊,反而側著身坐在門檻處,手上拿著一個淡青色的小玉瓶。 仙界的桃花還沒謝完,即使待在室內,也能在余光間瞥到苑中桃花瓣紛然飄落的花影;出去走一圈,那清艷的香氣便會纏滿衣角,隨著行人悄入家室。正烈的高陽穿過鏤空的門扉,簌簌地落在燭淵露出的那半邊側臉上,將那一雙原本偏深的紅瞳映得澄澈無比,像是上好的紅玉,溫潤干凈。 云采夜動了動身體,才發現自己身上被裹了好幾層素色的紗布,右臂那邊更是纏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右手傷得有多重,若是燭淵沒有幫他擋去大半劍氣,恐怕他傷的就不只是右手了。 “燭淵……”云采夜左手撐著床面緩緩起身,喚了燭淵一聲。 燭淵似乎在想什么事,直到云采夜出聲喚他時才猛然回神,轉過頭來望著青年,這一轉,他另一半邊臉便露了出來。 “師尊?!?/br> “……你的臉?”云采夜皺起眉,向男人抬起手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