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阿拙,你和東方檢都是一樣的,命里生來就是如此,躲不掉逃不脫,若不是狗皇帝和安妃……”說到這里,謝柏猛然想起沈拙的心結,于是硬生生的住了嘴。 沈拙臉上沒有一絲變化,他給謝柏的茶盅里添了茶水,嘴里說道:“先生,你去過酈縣么?” 謝柏不知他為何會這么問,便道:“年輕時曾經路過那里,不過是個偏遠縣城而已,并無甚么特別之處?!?/br> 沈拙又看了一眼屋里的顧三娘,他淡淡的說道:“我想著,必定是冥冥之中有誰指引著我前往酈縣,要不然我三年前,怎么偏偏就會選擇在酈縣停下呢,還為此就結識了她?!?/br> 而今回想起來,沈拙自己都覺得不可思異,要是在三年前,有人說他會娶顧三娘為妻,他是一定不信的,可是緣份就是如此奇妙,他和顧三娘成為夫妻,為了這個小婦人,有許多事在他看來都不值一提了。 “酈縣是個小地方,時日漫長,歲月悠悠,芝麻綠豆的小事都能夠讓街坊鄰居閑談半個月,我卻從來不曾覺得厭煩,有時她坐在屋里繡花,我都能靜靜的看她半日,這樣的日子實在彌足珍貴,一旦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br> 說起這些話時,沈拙的神情很平靜,他望著顧三娘的背影,說道:“她是個尋常女子,每日多賺幾錢銀子,就會令她歡喜好幾日,先生是知道的,京城就是一個噬人的大漩渦,一旦走進去,就再也無法輕易抽身,我舍不得叫她擔驚受怕,更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之后,我就莫名變得貪生怕死了?!?/br> 謝柏望著眼前的弟子,他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天下,遲早是年輕人的天下!” 說完這句話,謝柏就放下茶盅,不再多說。 在廚房里忙著干活的顧三娘自是不知這師生二人的談話,整個下午,她圍著灶臺不停的擦洗,謝柏多年獨居,生活過得極其簡便,顧三娘都不禁懷疑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當日,沈拙和顧三娘在謝柏的茅屋里住了下來,到了第二日,天色剛剛微亮,顧三娘就醒了,她動了一下,身旁的沈拙隨之也睜開雙眼,顧三娘說道:“吵醒你了?” 沈拙伸手攬住她的腰身,又側耳聽到外面傳來聲響,便笑著說道:“先生每日一套五禽戲還是沒改呢?!?/br> 山里比山下冷多了,雖只是九月份,早晨卻已帶著寒意,顧三娘把被子往上拉高了一些,她想了一想,輕聲說道:“不知道兩個孩子在家里好不好呢?!?/br> 這是她第一回離家這么久,白日忙時還不覺著,只要到夜里或是靜下來,就會念叨起小葉子和御哥兒,況且家里還開著鋪子,雖說有朱小月照看,她這心里總是忍不住會牽腸掛肚。 沈拙說道:“等下山了,咱們直接就往家里趕,用不著幾日就會到家了?!?/br> 說完,他又特別叮囑說道:“先生藏著幾支上百年的野參,還有他炮制的各色丸藥,走時別忘了帶上一些?!?/br> 顧三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可真是成為謝先生嘴里的小賊了,也不怕他亂棍將你打出去?!?/br> 沈拙振振有詞的說道:“非也,這些東西不拿也是白白放著,只有利用起來,方才不辜負先生辛苦一場?!?/br> “歪理!”顧三娘朝著他啐了一口,便起身下床。 顧三娘走出屋子時,謝柏的一套五禽戲剛好打完,他用布巾擦著汗,看到顧三娘出來了,只朝著她點了點頭,顧三娘回了一禮,自進到廚房里忙活。 吃完早飯,沈拙和顧三娘就要下山了,臨走前,沈拙果真搜刮了他先生不少的好物,氣得謝柏大罵師門不幸,竟收了這般雁過撥毛的弟子,沈拙滿不在乎,嘴里說著得罪,那往包袱里撿東西的手卻一刻也不曾停下來,惹得一旁的顧三娘尷尬不已。 他二人要走了,謝柏也沒多送,他將他倆送到門口,便說道:“這一走,又得幾年不見了,你好生保重就是?!?/br> 沈拙看著他先生,回道:“先生也請保重,日后得了閑兒,我還帶著媳婦兒和孩子們一起來看你?!?/br> 謝柏臉色一黑,說道:“免了罷!” 說完,他將院門一關,毫不留情得將他夫妻二人趕下山。 ☆、第64章 沈拙和顧三娘離開羅宋縣,一路未作停留,沒過多久便回到酈縣,卻說他二人剛到家,小葉子和御哥兒正領著秦大娘的小孫兒明哥兒在院子里跳房子,看到多日不見的兩個孩子,顧三娘心頭一熱,她喊道:“小葉子,御哥兒,娘回來了!” “娘!”小葉子最先回過神,她嘴里歡快的嚷了一聲,朝著顧三娘飛速的跑過去,跟在后面的御哥兒生怕落了后,也急急忙忙的朝著沈拙和顧三娘跑來。 這回一來一去,顧三娘和沈拙足有一個月沒有見到孩子,她一手摟了一個,問道:“在家里有沒有聽秦奶奶的話?!?/br> 小葉子和御哥兒異口同聲的回道:“聽!” 屋里的秦大娘聽到外面的動靜,她走出來看到他夫妻二人家來了,笑著說道:“我猜著你倆這幾日就該回來了?!?/br> 顧三娘跟秦大娘問了一聲好,又多謝她幫著照看家里的兩個孩子,而后拿出沿路買回的土儀送給秦大娘,秦大娘笑瞇瞇的收下來,彼此閑話幾句,她像是想起甚么事似的,轉頭望著沈拙說道:“你和三娘出門沒幾日,孫舉人就打發家人來找過你呢?!?/br> 沈拙疑惑不解,他和這孫舉人并不曾往來,他找他做甚么? “孫舉人可曾說過找我有何事?” 秦大娘搖了搖頭,她說:“那倒沒說,來的家人只遞了一張帖子和一封書信,說是等你回來了,好歹往他家去一趟?!?/br> 旁邊的小葉子想了一下,說道:“帖子和信是我收起來的,我這就去拿?!?/br> 說著,小葉子跑進東廂,不一會子,就見她拿了書信和帖子出來,沈拙打開掃了幾眼,便又收了起來,顧三娘好奇的問道:“孫舉人找你甚么事?” 沈拙回道:“不必理會,他要往京里去趕考,想邀我一同去?!?/br> 顧三娘見此便點了兩下頭,她心知沈拙并不熱衷仕途,近來也未曾聽他提起要科考的事,想來他大概不會去附和這孫舉人,這么一想,顧三娘就將這事丟到腦后不再理會。 且說他二人出門一個多月,家里還有一攤子事要料理,先是御哥兒放縱了一個月,而今他爹沈拙回來了,他不得不收起雜念好生讀書。再就是鋪子里的生意,雖說有朱小月幫忙,可她不會記賬,顧三娘到家后,顧不得先休整幾日,立馬連夜就開始整理起賬本,一本賬本她算了大半宿還沒理清,沈拙催了她幾遍,她嘴里胡亂應了兩聲,身子卻坐在燈下不動。 沈拙眼見喊不動她,手指頭不滿的敲著桌子,說道:“銀子是賺不盡的,來來去去就那么幾筆賬,明日甚么時候不能算?” 顧三娘一邊撥著算盤,一邊說道:“哪能等到明日,這么久不在鋪子里,我得往幾位大主顧家里走動走動,這關系要是淡下來了,誰還肯照顧咱們家的生意?!?/br> 說話時,顧三娘已在賬本里添了幾筆,她又道:“再者說了,鋪子里短缺的東西也要清點一番,過幾日我要去桐城一趟,聽說戴春林的胭脂又有新貨色了?!?/br> 沈拙聽她這意思是剛回來,便又要出門,于是說道:“那我與你一同去?!?/br> 顧三娘放下手里的筆,她扭頭瞪了他一眼,說道:“這是為人夫子的樣子么,你數數今年學館里都停了幾回課?學生家里出了束脩禮,你好歹也上上心,別叫人家背后講究咱們?!?/br> 沈拙卻說:“這世道亂得很,你一個婦人家在外頭走動,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停就停罷,橫豎也不多這一回?!?/br> 顧三娘搖了搖頭,懶得再跟沈拙說下去,他滿嘴都是道理,她就是再練一百年也說不過他。 “你先睡罷,我把這幾頁算完了就歇息?!鳖櫲镎f道。 沈拙望了一眼窗外西天的月亮,他放下手里的書,想也不想就吹熄了燭臺的燈火,屋里頓時變得漆黑一片,顧三娘無奈的嗔怪道:“你這個人,叫我說甚么好呢?” “憑他千金萬銀,吃飯睡覺是天大的事!”說著,他借著月光拉起顧三娘的手,兩人往床邊去了。 又過了幾日,家里的事總算理順了,只是顧三娘卻沒有去成桐城,只因朱小月受了風寒,她若是走了,鋪子里就無人照看了,顧三娘只得托人給王掌柜帶信,她要了一批胭脂,請他放到船上帶回來。 這一日,顧三娘正守著鋪子,從外頭進來幾個婦人,這幾個人里面,有幾個是熟面孔,也有一兩個看著有些眼生,她們進來后,在店里轉了幾遍,其中有個人嘀咕一句:“你鋪子里的胭脂怎么來來去去總是那么幾樣?” 顧三娘笑道:“剛進了新品種,只不過需得過幾日才能到貨?!?/br> 那婦人臉上便有些悻悻的,而后又隨意去看別的東西了。 顧三娘留意到,這些婦人里面,其中有一個身上穿的衣裙有些發舊,頭發上除了一支木釵以外,一色發飾皆無,她進來后,并不像別的婦人那樣東張西望,反倒是時不時就抬頭朝著顧三娘看上幾眼,顧三娘心里微微有些不解,她朝著那婦人說道:“請問小娘子想看些甚么?” 一旁有個正在看珠釵的婦人聽了顧三娘的話,便扭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怕是不認得她罷,她是孫舉人的娘子李氏,今日和我們一同出門逛街?!?/br> 顧三娘恍然大悟,說起來這李氏她也是聽說過的,當年孫舉人還是秀才時,全靠著李氏做繡活兒,供著他讀了十幾年的書,期間他也下場三四次,好不容易考了個舉人的功名,這孫舉人自此專心做起舉人老爺,然而為著要供他讀書,家里日子一向過得緊巴巴的,即便如此,這孫舉人為了配得上他舉人老爺的身份,硬是從家里的油鹽銀子里擠出錢來,買了兩三個小廝充門面,他又時常要辦這個詩會那個茶會的,可憐李氏一個婦道人家,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她來撐著,想到這里,顧三娘不禁對眼前的婦人肅然起敬。 李氏平日等閑是不出門的,一則是她要cao勞家里,哪里還有工夫閑猜,二則她相公告誡她要自持舉人娘子的身份,不可輕易拋頭露面。 近日孫舉人上京趕考,今日幾個鄰居家的婦人邀著她一起逛街,李氏實在推辭不過,這才放下家里的活計,跟著她們出門散心,只不過她囊中羞澀,這逛了大半日,也只是光看不買。 進到瓏琇莊之前,李氏想起別人說過這鋪子里的掌柜原本是個寡婦,就在前不久剛剛改嫁給縣里的沈舉人,她心里好奇,這都當上舉人娘子了,她怎的還好意思當街做起買賣來,難道她沒聽說過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她這般的行徑,說不得還會連累沈舉人的仕途呢,這要是放在她家里,她相公是萬萬不許的。 這么一想,李氏開口了,她問道:“前些日子,我家相公打發家人下帖子,邀沈舉人到寒舍小聚,不知為何沈舉人沒有赴約?!?/br> 顧三娘聽她說話文縐縐的,想必也是個識文斷字的,她一笑,說道:“相公開著館,一向走不開,多謝孫舉人費心了?!?/br> 李氏猶豫了一下,又望著顧三娘,她開口說道:“聽說沈舉人今年不打算參加春闈,我說一句話顧掌柜別惱,十年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一朝揚名天下么,沈舉人不愿下場試一試,你這當娘子的也該勸一勸才是?!?/br> 顧三娘微笑不語,她看出這李氏很有些呆性兒,只是人家上門是客,她不好辯駁,只得隨口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懂得這些,這些事情全憑我家相公自己做主?!?/br> 她二人說話時,身旁有個婦人轉頭對著李氏說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興許沈舉人今年不想去趕考也不一定,你又何必苦巴巴的替人家cao心呢?!?/br> 另一個人也插嘴說道:“就是啊,孫舉人上京去趕考,你安心等著做官家娘便是了?!?/br> “你當功名那么好考呢,我記得不錯的話,孫舉人這個舉人的功名也考了三四次呢?!?/br> 幾個婦人七嘴八舌的,一旁的李氏臉上漲得通紅,就連顧三娘都替她感到難為情,偏偏這些人也沒個忌諱,嘴里‘落榜’‘再考’說個不停,那李氏硬著頭皮聽了半晌,終于找了個借口先走了。 這小插曲過了之后,顧三娘仍舊守著她的鋪子,到了午后,眼見店里沒甚么生意,顧三娘關了鋪子回到家里,這會子沈拙正在教學生們念書,自打他上回停了一個多月的課,如今他把半日的課改成全日的,算是彌補先前缺下的課。 顧三娘側耳聽了半晌,屋里的沈拙念一句,學生們就念一句,顧三娘坐在院子里一邊坐活計,一邊聽著朗朗讀書聲,誰知不到半日,院門被敲響了,顧三娘起身去開門,來的是東升客棧的伙計,他手里拿著一個油紙包,說道:“有沈舉人的來信?!?/br> ☆、第65章 日常官府的公文都是經過驛站送達,尋常百姓想要寄一封家書,多數要托人送到東升客棧,客?;蚴菐Э谛沤腥藖砣?,或是親自送上門來,但這也僅限縣城里的人家,像那遠處十里八鄉的,客棧一般不會代收。 顧三娘問道:“這是誰家寄來的?!?/br> 店小二搖了搖頭,他只管跑腿,他說:“不知道哩,掌柜說是一個從京城來的商隊帶來的?!?/br> 聽到信是從京城里發來的,顧三娘心中莫名‘咯噔’了一下,那店小二好奇的望著她,他替人送了許多書信,接信的人家大多都是喜笑顏開,哪像她竟是不喜反憂。 “顧掌柜,要是沒事的話,我還得回掌柜里干活兒呢?!钡晷《€等著她的跑路銀子。 顧三娘回過神來,她隨后數了十多個銅錢給店小二,那店小二道了一聲謝,轉身離開。 待到店小二走后,顧三娘拆開油紙包,那書信摸著很薄,大概只有一頁紙,信封上面寫著一排字,顧三娘除了沈拙的名字,其他的都不認識,她站在院門口發了一會子呆,轉身往東廂里走。 走到廊下時,顧三娘腳步停下來朝著學堂內望去,彼時沈拙正帶著學生們念書,他穿著一身青色的半舊長衫,雙手負在身后在學堂里來回踱著步子,偶爾有學生打野,就伸出手掌摸一摸學生的頭頂,那些調皮的學生吐了吐舌頭,又接著搖頭晃腦的念起書。 仿若是心有靈犀,屋里的沈拙扭頭朝著窗外看去,他望著顧三娘的身影,嘴唇情不自禁的揚了起來,兩人遙遙相視,顧三娘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孩子們還有上課,顧三娘沒有打攪他們,她又看了沈拙一眼,把手里的書信朝著他晃了一晃,那沈拙并沒在意,只輕輕頷首,顧三娘便將書信送到沈拙的書房里,自回到西廂不提。 不久,學生們散學,沒過半晌,沈拙進來了,顧三娘正在準備晚飯,她見他神色凝重,詫異的問道:“這是怎么了?” 沈拙拿出書信問道:“這封書信是從哪里來的?” 顧三娘回答:“是東升客棧的店小二送來的,莫不是有甚么不妥?” 聽了這話,沈拙立時沉默下來,顧三娘也跟著懸起心來,沈拙素來很少與人打交道,這幾年就只有一個東方檢來看過她,他沒有提起自己的過往,顧三娘也從來沒有主動問過,如今這封突如其來的書信卻讓她不禁心中一慌。 “到底是誰寄來的信?”顧三娘急著問道。 沈拙眉頭深鎖,他沉聲說道:“信是從京里發來的,東方侯府被抄家了,而今闔府男子全被下了大牢?!?/br> 顧三娘大吃一驚,這幾年她雖說時常在外頭跑動,但是像抄家這樣的事,離她實在太遙遠了,況且她隱約聽說東方檢是個甚么小侯爺,難道像他這樣的皇親貴胄也是能輕意下大牢的? “這……這可如何是好?”東方檢是沈拙的好友,先前還幫過他們一家,這會子聽說他家遭了這樣的不幸,顧三娘也變得不知所措。 沈拙眼見唬到顧三娘了,連忙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嘴里安慰道:“你莫慌,這事跟咱們沒干系?!?/br> 這叫顧三娘怎能不慌張呢,她胸口突突跳個不停,這抄家可不是打架罵人的微末小事,鬧得不好說不定要招來殺身大禍,況且沈拙已經三年沒有回京,這封書信卻偏偏寄到他這里,寄信來的人究竟是個甚么意思呢? 想到這些,顧三娘又驚又懼,她問道:“這信是東方家寄來的么?” 并非她只顧著自掃門前雪,她們一家四口都是升斗小民,無論沈拙過去的身份如何高貴,如今他不過是個教書匠而已,那些陰謀陽謀都與他無關。 沈拙搖了搖頭,他說:“不是,是別人寄來的?!?/br> 想了一下,沈拙握緊顧三娘的手,他說:“再有人送信過來,你就別再接了,這些日子好生拘束著孩子們,叫他們別往外邊隨處走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