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噯呦,我以為什么好東西,打發孩子的小玩意兒,頂多值個五塊錢,他也好意思送你……”徐幼瑩五官尖利的臉上露出一種像是要嘔吐的嫌惡表情:“他不是有錢嗎?開這么好的車,就買這個給你?虧你還想傍他,他要是真睡過你,你就虧大發了?!?/br> 魚薇渾身發冷,只覺得根根汗毛豎起來,每個毛孔里往外滲出一陣陣惡寒。 這是一種徹骨的冰冷,冷得她牙關打顫。 但是她沒有說話,她生怕自己一句微不足道的反駁,徐幼瑩會把步霄送給自己東西直接扔垃圾桶。 可她沒那么做,卻直接把那條黑繩手鏈套在了自己的手脖子上。 “還給我?!濒~薇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徐幼瑩說道:“這是我的?!?/br> 徐幼瑩聽見她的話,立刻像是聽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辭,瞪大眼睛:“你說什么?你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睡在我家里,你吃穿用度花我的錢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是我的呀?” 魚薇肩膀顫了顫,只覺得脊背挺了一天,此時如山倒的情緒幾乎要把她撕成碎片,她晃了晃,再次站得筆直筆直。 那條手鏈掛在徐幼瑩浮腫的手脖子上,繩子顯得有點緊,那魚形鏤空掛墜像是直直戳在她的rou里…… 那是步霄剛剛送她的,她連戴都沒戴過一下。 “去,先去廚房把碗洗了,然后趕緊進你屋寫作業去?!毙煊赚撜f完這話,重新坐回沙發上。 周家并不算大,一百多平,三室一廳,每個房間都小了點。最大的那間臥室是小姨夫妻倆住的,其次大的那一間房,是表弟周小川的房間,此時小學三年級的表弟正在屋里伏案寫字,臺燈灑出很壓抑的光線,他本來就胖,打在白墻上的黑影龐然大物一般,魚薇洗完碗回房路過時,那個胖乎乎、留著寸頭的小男孩回過臉對著她呲牙咧嘴,臉被燈照得花白。 徐幼瑩最寶貝她這個兒子,據說當初頭兩胎懷的女孩,她私下找人做了彩超,得知性別后都打掉了,好不容易才生下一個讓她在婆家可以挺起脊梁骨的男孩,自然萬般寵溺,表弟每天只吃rou,胖得像只豬。 魚薇走進自己房間時,魚娜正在門后等她,把門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一雙圓圓的大眼睛。 魚娜今年九月份剛上初中,多虧了步霄的幫忙,給她安排的寄宿學校,每個月五百塊錢生活費,雖然在學校過得不算好,但也省得meimei在人家屋檐底下跟自己一樣受氣。 “姐,你可算回來了……”魚娜看見自己走過來,趕緊把門閃開。 “你不寫作業,站這兒干嘛呢?”魚薇進了屋,只見魚娜飛快地把臥室門關上了。 “這屋門鎖壞了,小姨夫老是有事沒事闖進來,剛才我換衣服,他也進!”魚娜氣得撅起嘴:“姐,你平常都怎么過的呀?” 魚薇看了眼門鎖,早就習以為常,這還算好的,周家衛生間的門也一直是壞的,魚薇不論是洗澡還是上廁所都提心吊膽地用凳子堵著門,最近已經習慣了盡量不在家里用衛生間,就算這樣,周國慶也隔三差五假裝不知道浴室里有人,闖進門里偷看。 “他看見你哪兒了?”魚薇把魚娜拉到床上坐好,問她。 “沒,我里面幸好穿了件背心?!濒~娜看見魚薇神色嚴肅,想著話題興許太沉重,又一個月沒見jiejie了,很快就嘰嘰喳喳地跟魚薇聊起學校里的事。 “姐,我對數學還是沒轍,我這腦子興許不靈光,但是英語這次月考我還考滿分了呢,總分全班第三……” 床頭燈的光幽幽的,灑了些柔暖的顏色在meimei的小臉上,她神情洋溢著小孩子獨有的靈動,黑色瞳仁干凈清澈,大概是因為上了初中,往常還是一派天真爛漫,在封閉式學校里呆了幾個月,此時有些變化,像是成熟了些,言語間多了幾分得意的神情,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學習上的事,隨便學學就好?!濒~薇聽著魚娜說完,淡淡然地對meimei說道。 “人家都盼著成績好呢,你怎么這么隨意???”魚娜瞪圓了大眼睛。 魚薇輕輕笑了,眼底柔和,但那笑容很快斂去,漸漸出了神,聲音更像是自語:“成績是最無關緊要的,關鍵是活得像自己,你像魚娜,我像魚薇?!?/br> ☆、第六章 魚娜皺了皺眉,聽不懂:“姐,你說的什么意思???” “算了,沒什么意思?!濒~薇拍了拍meimei的小肩膀。 當夜洗漱歇下,姐妹倆睡在一張床上,從多少年前開始,母親去世后,魚薇都是跟meimei一床睡。 關了燈,房里一片漆黑,魚娜的眼睛卻依舊亮晶晶的,好久都不閉上,在黑暗里眨啊眨,魚薇預感她是有話要說,果然過了一會兒,魚娜開口了。 “姐,能給我買個手機嗎?” 魚薇聽見meimei這話,心里明白,當初看著她離家的那一刻,隱隱就知道她一出去,興許回來時就會變個模樣,她說不上來這會兒什么感覺,但只默默想著,送去寄宿學??偙攘粼谶@兒好。 她一摸臉,手背上涼涼的,才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么,莫名其妙地哭了。 因為背對著睡著,魚娜不知道jiejie怎么了,又喊了她一聲:“姐?” “手機太貴了,我上哪兒弄這么多錢給你買……”魚薇不動聲色地回答道,把眼淚全擦干了。 魚娜興許有點生氣,憋了一會兒,怎么想也憋屈,畢竟還是個孩子,性格也是藏不住心事的,埋怨道:“別人都有,就我沒有手機用!不說手機了,平時穿的衣服,她們也取笑我,都是好幾年前的款式了……” 魚薇枕著手背,覺得手指間涼涼的,心里的難受和火氣也一并涌上來,說道:“別人有爸媽呢,咱倆也沒有,你只有我,我只有你?!?/br> 話是有點賭氣了,魚薇平常不這么動怒的,可聽見meimei的下句話就更難受了。 “你今天不是去步叔叔家里吃飯了?他那么喜歡你,你問他要個手機,他肯定給你買的……”魚娜孩子心性一起,犟得像頭小牛。 魚薇不知道說什么了。 一想起那個人,鼻尖又是一陣難以抑制的酸楚,實在忍不了,吸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么,許是誰都有軟肋吧,小孩子也是有的,“步叔叔”那三個字就是她的軟肋,一戳就疼。 忽然又想起,今晚步霄送給自己的手鏈,魚薇剛壓下去的眼淚全都涌了出來。 她絕不可能去找步霄幫忙的,在他面前,只是想做自己,都已經很難很難。 “你再等等吧,明天我去取錢,看看夠不夠,我自己給你買?!濒~薇一邊掉眼淚,一邊語氣反而更平靜了,字字打在心上的篤定。 “姐,你哭了?”魚娜這才覺得動靜不對,飛快地坐起身,朝著jiejie看去,只見魚薇側臥在床上,月色薄薄一層,照在她臉上閃起點點銀光。 魚娜立刻躺回去,抱住魚薇的腰哭道:“姐,我錯了,我不要手機了!你別哭啊……都是我不好!” ^ 昨夜因為買手機這事,魚薇睡得很遲,第二天還沒破曉,就瞪著眼睛在床上躺著,盤算著把今天上午的半天課翹掉,去哪兒找份兼職做。 高三每周六都多上半天課,一上午,語數外三門,不過魚薇經常偷偷溜出去,她成績好,老師全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之前班主任的確想在家長會上跟自己家長說一下她逃課的情況,誰知從高一到現在,每次家長會都沒人出席,打電話徐幼瑩也不接,老師才知道她是個沒人問的,更不管她了。 天一點點泛魚肚白,魚薇悄悄起身,結果一掀被子,透著窗外青光,看見被單上見了紅。 魚薇一愣,才看到熟睡中的meimei睡褲上洇了一片暗紅色滲出來。 魚娜月經初潮了。 趕緊把她叫醒,魚娜暈乎乎的,一低頭看見床上一灘血,早就學過衛生健康課,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不由得發慌,一直嚷嚷著她同學都還沒來月經,要是別人知道了肯定取笑她,魚薇一邊把床單掀掉,一邊吩咐她把臟了的褲子褪下來。 在衛生間洗了半天床單,徐幼瑩起床了,魚薇實在沒辦法,剛剛她翻遍了家里所有地方都沒找到衛生棉,估計都用光了,只能去客廳硬著頭皮跟她開口:“小姨,能給我點兒錢嗎?” 徐幼瑩聽見她問自己要錢,登時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又張著一張嘴要錢,你要錢干什么?” 魚薇沒心情跟她犟嘴:“魚娜來月事了,我下樓買幾包衛生巾?!?/br> 徐幼瑩聽見這話,看見魚薇不動聲色地垂著眸、安安靜靜的樣子,就心里來氣,嘖嘖了一陣子,立刻邁著一雙大白腿跑去衛生間,看見盆里洗著的床單、睡褲,嘴里不由得開始罵:“這才多大就往外流這些臟東西了,哎呦喂,真臟死人了!養個女孩就是這么惡心,剛上初一呢,就來事兒了,呵,再過幾天估計就想找男人了……” 她嘴里烏七八糟的,發白的唇一抖一抖的,偏偏這時候,周國慶也醒了,在衛生間門口露了個頭往里看,目光陰沉沉的,魚薇看見他,瞬時渾身如墜冰窖的冷,側過身用身體把盆擋了一下。 “你看什么看,快出去,臟死了!”徐幼瑩把丈夫推出去,順手甩給魚薇二十塊錢:“弄完了趕緊給我洗干凈,把我的盆都弄臟了……” 拿到錢,魚薇下樓去24小時便利店買了衛生巾,回房間的時候,魚娜還躺在床上,魚薇看她時,發現meimei在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二話沒說,魚薇把魚娜抱起來,用雙臂撐著她肩膀,語調冷靜地說道:“別哭,她說什么你都別聽,她是個賤人?!?/br> 魚娜看見jiejie一臉平靜,毫不畏縮的樣子,好像找到了主心骨,抹了抹眼淚坐起來。 教會了meimei怎么用衛生巾之后,魚薇把床單、睡褲和魚娜的內褲都洗好晾起來,一抬頭看墻上的鐘已經七點半,交代魚娜好幾句,讓她不要隨便出房門、吃涼的東西,才走出周家的家門。 與其說是家門,不如說是牢門更形象。 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都比那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廳要讓人舒服,只要一進小姨家,就是讓人難以承受的壓抑,而從里面走出來,心情就會越來越愉悅,外面的空氣都是甜的,。 魚薇背著書包急匆匆走到學校附近時,沒直接朝校門走,轉了個方向,拐了個彎,先來到學校后面的小吃街。 店門林立,鋪面密密麻麻排到街尾?!按ㄏ懵槔睜C”的牌子在轉角亂晃,眼前這家麻辣燙是家小店,還沒開門,卷簾門冷冰冰地拉到最底下,魚薇直接繞過店門,上了后面的樓梯。 苗甜正好下樓,兩個女孩打了個照面,都停下腳步。 魚薇看清楚是她,站定腳喊了聲:“甜姐?!?/br> 走下樓來站在樓梯半截上的女孩有點近視,此時戴了沒度數的廉價的紫色美瞳,逆著光瞧了半天才看清楚人,有點驚訝,一張嘴帶著g市口音:“魚薇?你怎么來了?” 苗甜從樓上生了銹的鐵樓梯上走下來,削尖的紅色高跟鞋“哐哐”作響,魚薇看見她畫好了妝,白色面皮,綠色眼影,唇膏亮紅。 她喜歡抹香水,人還沒走近,那股子膩人的香氣已經撲在魚薇臉上。 要說苗甜的容貌,身材是十足的火辣,臉長得也算好看,只是不會打扮,魚薇見過她素顏,挺白凈的一張臉,比上了妝好看百倍,可她偏偏喜歡打扮得像個站街女,一沾上風塵味,女人就顯老。 所以,雖然苗甜就比她大了兩個月,此時說她是穿著一身校服的魚薇的親媽,估計都有人信。 “甜姐,我來這兒找你是想找份兒兼職,你要是有好的能不能帶上我?”魚薇說明來意,話音剛落,苗甜笑起來。 “你可真會來,今天正好有個來錢快的,一上午就五百,你來嗎?我剛才問的時候,那邊兒還說缺人呢?!泵缣鹫f完,倚著樓梯欄桿,“啪”地打著打火機,給自己點了根點十的中南海。 魚薇一頓,神色上沒什么表現,但猶疑的那一刻,漆黑的眼瞳微晃,她皮膚又太白,很微小的表情都露在臉上,苗甜一下子就看出她的心思了。 “唉,我的meimei,我能帶你去那種地方?你想什么呢?就算帶你去了,你會么?”苗甜兩根沾著煙草味的手指抵在魚薇額頭,敲了一下:“就在街上發點兒東西,穿得稍微露了點兒,所以給的錢多?!?/br> 魚薇雖然跟苗甜接觸不深,跟她是之前做兼職的時候認識的,從那以后,好幾份工作都是她幫著找、或是她帶著自己一起去的,這么幾次接觸下來,魚薇知道她為人,雖然初中輟學,生活混亂,男朋友一茬茬地換,但對女性朋友一向很仗義。 “那算我一個吧?!濒~薇很快下決定,又想起來什么說道:“不過,我現在得先回趟學校?!?/br> “行,那你快點啊,九點,我在前面那個商場門口等你?!泵缣鹜铝藗€煙圈,很爽利地答應。 ^ 之所以一大早起來就這么風風火火地忙,是因為昨天魚娜從學?;貋韱栕约阂謾C這事,魚薇是真的記心里了。 她倒也不是沒錢給她買,一直以來,零零碎碎攢了挺多,大概七八百吧,只是她不知道夠不夠買的,這下加上等會兒去兼職掙的五百塊錢,應該夠了。 因為每天回家都會被搜身,魚薇平??诖锔静夭涣藥讉€錢,16歲辦了身份證之后,她偷摸摸地去銀行開了個戶,一直以來兼職賺的、生活費省下來的,都攢起來存在卡里,等著哪天急用。 不過,卡還是不能放在身上,要是徐幼瑩看見鐵定要沒收的,所以她一直以來,都把自己的卡放在死黨祁妙那里保管。 祁妙從高一開始就跟魚薇一個班,分科后,又黏在一起進了理科重點,她成績算不上好,但一心想跟著魚薇,所以平常偷懶,每次考試前都臨陣磨槍,熬夜念書,為的是不會從重點班里給淘汰出去,幸虧她也是個聰明人,屢試不爽,久而久之,魚薇也習慣跟她呆在一起。 “尾巴,你逃課又去哪兒???”隔著學校圍墻邊上花壇上方的鐵柵欄,祁妙伸出一只胳膊把銀行/卡遞出來交給魚薇時,沖她問道。 祁妙最開始喜歡叫她“魚尾巴”,久了就慢慢省略成“尾巴”了。她此時嘴里咬著香蕉味兒的口香糖,白嫩嫩還帶著紅暈的小臉從樹叢里鉆出來,朝著柵欄外的魚薇窮追不舍地問:“哎!尾巴,你別慌著走啊,跟我說說你干嘛去?” “我找了個兼職,這就得過去?!濒~薇把書包拿下來,把卡放進內側暗兜里放好,剛要走,她的手脖子就被祁妙抓住了,大有死不松手的意思。 “你也是膽子大的,皮蛋今天點你名找你,你不在,結果你知道嗎?他給你派了個同桌!”祁妙緊緊拽著魚薇的手脖子,聲音脆甜甜地說著。 “皮蛋”給全班同學給班主任的起的外號,魚薇聽到這才一愣,畢竟她周六上午逃課幾乎是每周如是,班主任早就習慣了,今天怎么特別想起來點自己的名字、還給自己派了個同桌。 看著祁妙的臉被深綠的樹葉子襯得更白皙,她湊近些問道:“他安排的誰???” “我跟你說你都得煩死!別說你了,就我,我聽說這事兒當時我就火了,我站起來問皮蛋怎么我要求做你同桌這么久,他一直不同意,結果他說我話太多了,怕影響你學習,真是醉了,步徽話雖然不多,但他在班里拉幫結派的,整天不做好事,昨天還帶頭跟三班男生打群架……” 魚薇聽見祁妙提起的名字,頓時怔住,喃喃重復了一遍:“你剛才說,步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