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那是一株很老的果樹了,樹梢上紅潤的楊梅一個個垂下來,很是誘人??上Ы幍亩家驯谎诀吲艂兇蛳?,倒是邊緣的樹杈兒上還墜著許多熟透了的果實。 阿珂屏住呼吸,雙臂抱著樹桿搖搖曳曳,一邊攀著,一邊拿眼神笑看樹底下的清雋少年——鼻梁英挺,薄唇輕抿,總是一副在思考的樣子。從來都是仰著腦袋看他,這樣俯視的感覺倒別有一番味道。 他顯然怕她掉下去,一邊慍惱她不聽話;一邊呢,又緊張,深邃雙眸里裝著的全然都是她的影子……咳咳,這感覺真好啊。 阿珂故意晃了晃樹桿。 果然,那樹下的少年忙將手中書本放下,沖她揚聲道:“真糟糕,還不快給我下來!” 阿珂就咯咯咯的笑起來:“周少銘,你皺眉的樣子看得我心花蕩漾!” 衣裳上沾了點點星星的果汁紅,才學了幾個詞語就胡亂套用,那笑容爽朗天然,看得周少銘恍惚。末了袖子一拂,只是兇她道:“不可教化,男人之間怎可以用這樣詞語!”自己說著,表情卻躲閃了。 阿珂心中偷喜,摘下一串楊梅扔下來:“若我是個女孩兒呢?” 正待要繼續往下扯,卻聽身后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她一回頭,看到一條翠綠細蛇正吐著鮮紅的血芯子往自己這兒游過來,那蛇的位置正在來時的樹桿上,斷了她的去路,無路可退。 “啊,有蛇——”阿珂眼睛一閉,趕緊往樹下跳去。 周少銘本以為她又在打誑語,然而才一抬頭,一抹小小的身子已然往他的懷里栽進來。他毫無準備,天旋地轉間,只覺得一股莫名的清香遁入懷中,毫無意識地便將那柔軟身體抱住……兩個人倒退幾步,“撲通”一聲摔倒在草地上。 “唔……”翻滾間,兩雙紅唇竟然就這樣輕易合住。 那吃了果子的小嘴兒紅潤潤、酸甜甜的,含在少年的口中竟是那般柔軟,仿佛稍稍用力一吸,她都要化開在他的唇舌之上。這從未有過的體驗,讓正值敏感年紀的少年身體里生出異樣變化,雙手在空中頓了頓,竟然本能的在她腰上輕輕一環,想要將她保護。 大腦卻是空白的,毫無雜念,只是覺得美好。 兩人便這樣大眼瞪著小眼。 阿珂的臉紅成了蘋果,鼻翼間全是他身上說不出來的淡淡清爽,實在好聞極了,然而某個地方卻抵得她難受……她這樣的年紀自是不知那些奇妙之事,忙拍拍衣擺從周少銘懷中溜出來。 “完蛋了,我們剛剛做了成親的事兒……”阿珂瞥了周少銘一眼,迅速將視線看向別處。 周少銘身子一空,齜牙坐起身來:“……好個頑童,下次不許你再爬樹!” 阿珂卻不肯讓他轉移話題,偏要問道:“周少銘,你從前親過別的女孩兒沒有?” “問這做什么?若是親了,我便娶她?!敝苌巽懤渲ひ?,臉上慍怒又不自然。 “咳咳咳……”阿珂猛地嗆住,說不出話兒來。 周少銘瞅著阿珂強裝鎮靜的模樣,那模樣分明是個羞赧又嬌憨的女子,心中忽然頓悟,從前還以為是這頑童好色,此刻才知他原來從一開始便將自己當做女子……難怪第一次見到他時竟是蹲著小解。 然而為何老天卻偏偏將他生做個男兒身……就是這樣的身份,讓自己什么也給予不了他。 “你別誤會……不過只是一場不小心?!敝苌巽懙闪税㈢嬉谎?,拂開袖子默默走了。少年背影清逸,步子走得飛快,阿珂好容易寫好的字掉在地上,他頓了頓,然后狠心一腳踩了上去…… 阿珂尚未琢磨清那話中的意思,周少銘已經不再與她親近了。當天夜里她的被褥便被下人們搬到了偏院,偏院里清清冷冷,到處都是詩書,阿珂看不進去,只是覺得無聊。 那院子中間長著一顆大樹,阿珂常常爬到樹上打盹,漸漸的便看到周少銘開始與各種各樣漂亮的貴家小姐見面了。那些大人們帶著自家的寶貝女兒前來寒暄,都是和他一般大的年紀,長得又好看,嬌滴滴的,看他的時候眉眼里都是嬌羞。 阿珂心里突突的,她想去告訴周少銘,不就是親了一次嗎,她都不計較了,沒有必要為了躲她而這樣逼自己。然而周少銘卻似乎并不反感,他竟然還帶著那些小姐們去逛園子。雖然他的眉頭緊凝著,然而當小姐們對他笑時,他亦會對她們勻出一道溫和笑容。他那笑起來總是那么爾雅,小姐們的臉頰更紅了。 阿珂著急起來。有一天她趁下人們不注意,故意晃悠到他二人的跟前,又怕他看穿,便假意蹲下來綁著襪帶。 那女孩兒生著一雙瀲滟的杏眸,看起來應該十一二歲了,走上前來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呀,銘哥哥府上還住著這么討巧的小和尚?!甭曇艉寐牁O了,端莊又大氣。 討厭,摸我的頭干嘛。阿珂皺起眉頭,心中恨不得自己立刻長大三、四歲,一雙眼睛卻只是瞅著那清冷的少年:“好巧啊,周少銘?!?/br> 阿珂說。 周少銘只須凝眉看她一眼,立刻就能看穿她的心虛。他是刻意晾著她的,為著讓二人漸漸清醒,然而多日不見,卻發現那圓潤的小臉兒竟瘦下去不少,眼睛又清又亮,紅潤的雙唇倔強輕抿著,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得他又想起當日樹下悸動的情思。 心中自責,然而卻是不能再與她親近了,該斷不斷則亂,如今尚且年幼,一切都還來得及。 周少銘對著那女孩兒勾唇一笑:“是祖母請來的寺中小僧,讓婉兒見笑了?!?/br> “無妨?!蓖駜簲[擺手,眼里頭有些探究。 周少銘這才淡漠掃向阿珂:“母親不是說你去了祖母身邊,如何住到了這偏院里?” 看到她衣裳上的點點墨汁……不是說討厭識字么,怎的還在寫。 阿珂指了指身后:“哦,一直就住在這里啊。對了,我學會寫好多字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周少銘便明白過來,難怪幾回去給祖母請安,一次也未曾見過她……罷罷,他母親的心機,他又不是第一天見識?左右偏院清靜,這頑童秉性頑劣,倒也可以修身養性。便點了點頭:“改日去罷,今日還有些事兒?!闭f完,合了扇子擦身而過。 一翻臉就不認人了……每次都是這樣。阿珂一股執拗又上來了,瞅著那少男少女和諧的背影,問道:“周少銘,你以后會娶她嗎?” 該死,每回看到自己與女子親近,他便要這番打問……冷落了許多天,依然還是這般不肯清醒。 周少銘不回頭,頓了片刻方才漠然出聲:“喜歡的自然就會娶。等到了京城,我送你去個好點的寺院,在那里可以讀書識字,再不要受勞苦折磨。你呆到十三歲,若是還俗,亦可以在世間尋找喜歡的女子;若是不還,在里頭也能過得安穩?!闭f完大步走掉了。 留下婉兒在路中央,聽得一臉莫名。 阿珂的小拳頭攥了又松,她想要去解釋,然而下人們因得了大夫人暗中的吩咐,頻頻攔阻著不肯讓他二人再見;時常還要故意與她生出些許事端,又將那謠言傳到老太太的耳中。老太太漸漸也不再寵愛她,她的日子不好過起來。 許是思想得太傷腦筋,阿珂的小腦袋上悄悄長出來一片硬茬茬的發根兒。她忽然想起與李燕何的一月之約,心里頭生出回山的念頭。 周老太太的壽辰在月底的時候如期而至,若大個周府裝飾得富麗堂皇。這是周家在山南州最后的一場酒宴了,過了此番,他們將舉家往京城遷徙。 阿珂墊著腳尖在荷塘外張望,見園子里頭杯酒觥籌、歡聲笑語,有盛裝的夫人太太捂嘴輕笑,還有美艷的伶人在臺上咿呀婉轉,可是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周少銘的影子。 門口守門的嬤嬤們壯碩又兇惡,如何也不肯放她進去。阿珂便將一紙信箋遞至大白嘴里:“大白,我走了。等我長大后有能力了,再回來找你們?!?/br> 大白用毛乎乎的腦袋蹭著她的膝蓋,舍不得她走。阿珂背著小小的包袱回頭望了望,大步往小門邊走去。那包袱里不過只是藏著兩件半舊的僧衣,還有李燕何送下的錦囊,是她唯一的財產。 周少銘正在園中陪著世家公子們心不在焉地吃茶,遠遠地只見得一抹瘦小的身影在園外張望,看那副模樣好生焦急。他心中想要出去,卻又怕好容易熄下的火苗又在那僧童的心中騰起,忍了又忍,終于沒有站起來。等到再抬頭時,那抹身影卻已經不見了。有旁的小姐送了詩文過來請教,滿臉嬌羞矜持,他便只好暖聲應付。 “嘩啦——”天空忽然劈過一道閃電,碩大的雨點悉悉索索落下地來。阿珂正迷在園中尋路,忽然背后閃出兩道黑影,她尚不及張口,嘴巴已經被一塊濕布捂住。 有壓抑著的粗噶嗓音道:“怎么辦?” “二爺說了,此刻人太多,等天黑了再送出去!”這聲音好生熟悉,阿珂眼前浮起那日見到的一隊彪悍大漢,一陣暈眩,再沒了知覺。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因為《人去不歸》一章太長了,所以分作兩章發。于是,第八章的章節名改成“周家二爺”了^_^ ☆、第10章 人去不歸 因著下雨,天很快黑將下來。老太太心中不舍舊地舊友,一場壽宴,直鬧到戌時方才陸陸續續散去。矮小陰暗的旮旯房里,兩名嘍啰餓了一下午,早已倦憊得不行。那天空還要時不時劃來可怖閃電,忽明忽暗的,鬧鬼一般,擾得他們連睡都不敢睡安穩。 二爺周文謹帶著一身酒氣悠悠晃到門口,正好一道白光劈下,將他一襲銀白繡紋長裳照得寒光凜冽,那里頭的兩名嘍啰見了,便個個“鬼啊、鬼啊”的驚慌大叫起來。 叫得周文謹自己心里頭也發毛了。這該死的天氣,真是見鬼,大夏天的竟然這樣冷颼颼。 進門去,一扇子照那嘍啰們腦袋打下:“叫什么?還不快給爺去備車,那姓桂的光頭今夜再不收到貨,怕是明天咱幾個真做鬼了!” “誒、誒”嘍啰們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陰暗小房,紛紛抱著腦袋跑出去。 周文謹一邊兇著他們,一邊撂起下擺在阿珂跟前站住。見阿珂那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依舊還在昏迷,便用扇子輕輕挑起她的下頜,嘆了口氣道:“想不到是個癡情的種,可惜我大嫂那樣的人,哪里容得下你這非男非女的存在。你既天生是個多情的倌兒,我這廂送了你去,倒是成全了你。待過個三五年,你成了氣候,到時候怕不是還要回頭來謝我?!?/br> 他最是憐香惜玉的,口中說著,又俯下腰身,在阿珂蒼白的小臉上親了一親,抱起阿珂小小的身子就要往門外走。 “嘩啦——”暗黑的天空忽然一道白光劈過,緊接著的巨雷將破舊矮房震得好似地動山搖。 許是酒喝得多了,周文謹有些發冷,不由將懷中的人兒裹了裹。然而指頭兒卻忽觸到一個冰涼之物,涼兮兮的,膈人骨頭,他心中莫名一凜,忙將那物從阿珂頸上挑了出來。 又是一道白光劈過,秒秒間天地明了又暗,他卻已然看清——那胭脂玉雖斷了半截,然而他怎么會忘記它呢?他一輩子都忘記不了。 那個女人,她被藥物發作熏得滿面嫣紅,尚在哺乳中的兩座雪白敞露在四方小屋下,乳櫻上滋液汩汩,將他看得再挪不開半步。那是他此生唯一動過真情的女子。他將春欲迷糊中的她欺在身下,看她莞爾婀娜的嬌軀被他欺得如波浪般翻涌,而她雪白脖頸上那亂顫的正是眼前這樣一根胭脂玉。 他那時心里愛她,只覺得那玉好看至極??谥泻怯?,一遍一遍地喚著她名字:“韓瑜兒、韓瑜兒,過了今夜爺便帶你離開……他們欠你的我來償,我周文謹一輩子只對你一個人好……”然而愛0潮才涌,那外頭卻忽然腳步聲頓起。他抱著尚未清醒的她想要跳窗離開,那女人卻忽然清醒過來,拿著匕首步步緊逼,她要殺他……他怎么舍得死呢?他跳窗跑了。 再后來,她被當成yin婦抓起,不知誰人放了一場大火,那胭脂玉便成了她的不詳化身。 這些年,但凡安靜下來,夢中便是她一道幽幽鬼魅來來去去,擾得他夜夜不得安眠,只得徹夜流連煙花巷陌,吵鬧尋歡…… 莫非今夜竟是那冤孽前來索帳了么? 周文謹只覺得呼吸都快要不能,雙手顫抖著將阿珂外衣急急一扯——那孩子雪白肚臍下果然一抹小小的暗紅色疤痕……該死的,竟然果然是她!就藏在他的眼皮底下! “啊——,鬼啊——”周二爺一聲凄厲綿長,驚動了整座周府。 ————————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周老太太端坐在正中八仙椅上,慣常笑容和藹的面容上少見的堆滿陰云。阮秀云伴著丈夫周文淵默然陪在身側,雙手絞著帕子,面色好生嚴肅。 聽周文謹萋萋訴說道:“那次兒子并非故意去她房中,只是正好路過,見她雙目迷離,有jian人穿著戲子的衣裳正在欺負她。兒子見她掙扎得十分可憐,本是好心進去幫她砸暈那jian人,結果、結果見了她的好,卻、卻舍不得走開……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千想萬想也不想到,事兒才完,那外面就傳來動靜。兒猜度應是他們步家人存心陷害,本要帶著她一起離開,她卻忽然清醒過來,拿著剪刀要與我同歸于盡,我一害怕就先走了……本是尋了馬車要將她救走,卻不知誰又放了火、把她燒死了……” 口中說著,想到那女人被眾人拿jian時緊咬的雙唇,還有一雙滿是仇恨地清冽眸子,忍不住渾身又起了疙瘩。 老太太一言不發的聽完,聽到這里不由大罵:“救走?莫非你還想與她私奔不成?她那樣不干不凈的女人,就是我這一把老骨頭入土了,她也休想進得了我們周家大門!” “是是是,兒子當時年少,心思單純,如今卻是知道自己錯了……”周文謹自知理虧,只是頭如搗蒜,拼命認著錯兒。 老太太氣了半日,冷靜下來,又抬頭向大兒子夫婦問道:“當日你二人也在京城,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周文淵慣是只懂得cao持生意,哪里知道這些,只是冷著一張臉不說話。 老太太便拿眼神去瞪阮秀云。 阮秀云被看得尷尬,只得壓著嗓子道:“當、當日兒媳正好撞見了,只是顧及周家的顏面,最后便沒有去幫她澄清……” 話還沒說完,一旁的周文淵已經氣得咳嗽起來:“蠢婦!你二弟不知倫理道德,你作為大嫂不教育他便罷,卻還這樣包庇?咳、咳咳……你們、你們真是……冤孽??!” “天煞的……我上輩子這是造了什么孽呀?竟然嫁給你周老二這么一個禍害——”二夫人林惠茹早已哭過去不知幾回,聽到這兒又扯著嗓子嚶嚶哭訴起來。 那聲音聽得老太頭疼,眉頭緊緊凝成一道川字,旁側的婆子趕忙遞來鼻煙兒給她提神。好一會兒,才聽她幽幽吐出一縷白霧,沉沉道:“罷罷,過去的事情再提無用。那孩子既是步家不要的,此刻若然送過去,他們不喜歡,反而還要埋怨咱們多事。他們步家此番進京定然是要做官的,關系都打通了,我們得罪不起。然而那孩子既是從不干凈的女人而出,生就是不吉利的,若是留下,將來長大了又如何安排?……” 周大夫人絞著帕子,難怪兒子那般清高的人兒這樣輕易就被迷惑,原來那小人天生就是個妖精!她是讓丈夫找過周少銘談話的,只說為著不歸好,也不該繼續讓他對他生出心思,兒子自小端正賢良,自然聽話避嫌。然而此刻若然被他知道那小子原就是個女兒之身,日后還如何把他二人分開? “萬萬不可!母親若是留她在府里,銘哥兒豈不白白被禍害了?”周大夫人揚聲打斷。 阿珂蜷在暗處耳房,聽到這里已然將小嘴巴里咬出滿腔的血。這是她人生中聽到的最為震驚的故事了,比那寺廟里放浪不堪的偷歡還要可怖—— 原來那故事里頭的竟然全都是真的,錯了,原來事實比那故事里的更要不堪!那做了壞事的逍遙著,他們害死了她的母親,此刻又在商議著如何繼續把她害死……然而她怎么能這樣輕易就死去? 阿珂拼命咬著手上的粗繩,奈何那繩子捆得十分緊,任她如何都咬不斷,正焦急著,外頭忽傳來“嗖嗖”撓墻的聲音。她的眼睛豁然一亮,看到大白在暗黑的窗外探進來一顆腦袋。 天不絕我啊……阿珂一顆心頓時都要蹦出了嗓子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