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石之軒?!奔鞠霭淄璩疾⒓缱咴谝黄?,兩個人在別人家的房頂上也是如履平地。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遠處傳來的這陣悠長的打更聲,愣是不巧的打斷了季霄白剛剛開了個頭的話語。 另一條街上的一個打更人遠遠的看見這邊的房頂上有一高一低、一白一暗兩個身形仿佛就這么輕飄飄的漂浮在了半空之中緩緩而來,頓時嚇得渾身一哆嗦,就連嗓子里喊出來的悠長清晰的調子都變得抖了抖,直接破音了。按照打更人一直習慣的路線原本正要往這邊走,這會兒卻是心里一個勁的打鼓,閉著眼睛就硬生生的轉了個大圈,口中練練念叨著“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無事嘍……”直接朝著反方向忙不迭的打更去了。 “……”內功深厚五感敏銳的凌楚思和季霄白同時停下了腳步,心情有些復雜的看著遠處那個一陣風般堪稱是落荒而逃的打更人略顯瘦小佝僂的身影。 “我們,很像是鬼嗎?”凌楚思抬頭看向季霄白,一身白衣勝雪、站在漫天星月光輝下身姿從容微微含笑如芝蘭玉樹,他這個模樣,走到哪里也是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做派。 凌楚思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一襲玄紫色相間、銀邊點綴的萬花定國套裝,明明看著也還可以啊…… 季霄白也是哭笑不得,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才若有所悟的說道:“大概是因為你我二人身上的衣服一黑一白,高矮相差又懸殊,所以看上去比較奇怪?” 其實季霄白心里想到了,但是沒好意思開口說的是,主要問題還是在于凌楚思現在的個子有點矮。 若是換成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成年人走在旁邊,別人看見了只會當成是兩個晝伏夜出的江湖俠士,可是,有凌楚思這么一個正常情況下明顯不應該三更半夜出門的“小孩子”,身高差距加上衣服的對比太強烈,這種極其明顯的不協調感,自然很容易令人想到形式各異的鬼怪之類…… 看到凌楚思手里抓著笛子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有點郁悶和小委屈的扁了扁嘴,季霄白忙轉移話題道:“我那處別院快到了,過了洛陽城內的雒水,前面就是上林坊了?!?/br> 等到季霄白和凌楚思兩人直接翻墻進了季霄白在東都洛陽的這處別院時,東邊地平線處的天色已經有些蒙蒙亮了。 這處別院看似小巧,卻內有旋即,已至秋日,院中草木卻依舊枝繁葉茂,綠意盎然。 不過,看著園子里花木枝丫略顯雜亂的交錯其間,因為疏于打理而顯得愈發一副曲徑通幽去的繁復景致,倒是正好對上了季霄白之前所說的那句,這處別院幾乎沒有別的旁人了。 季霄白帶著凌楚思去了后面一處滿是桂花的院落中,隨口解釋道:“當時買下這座別院的時候,也沒想著布置什么正院、客房之類的東西,你就住在這里吧?我在旁邊那座種著楓樹的院子?!?/br> 凌楚思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院中紛紛揚揚滿是清甜的桂花樹,只覺得自己身上之前因為走水中的密道而沖淡的桂花香,似乎又變得濃郁起來了。她饒有興趣的問道:“桂花香、楓葉紅,還有什么院子?” 季霄白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回答道:“唔,銀杏扇、梨花白?” 凌楚思隨口說道:“最后一個時節不對?!?/br> 季霄白聽了,只是微微一笑。 天都快亮了,凌楚思反而又不急著去躺下休息睡覺了,站在院子里繼續問道:“你剛剛說,在凈念禪宗的寺廟里沒來得及告訴我的那件事,石之軒怎么了?” 季霄白這才道:“自從三年前你、石之軒還有了空和尚的揚州一戰之后,江湖中,便鮮少再有你們三人的傳聞了?!?/br> 微微停頓了一下,季霄白一個人一個人的詳細同凌楚思解釋道:“你是直接不知所蹤;至于石之軒,有傳聞說他是在那一戰中有所頓悟,所以也藏起來閉關以求突破;唯一一個行蹤清楚一點的,便只有了空和尚,他直接從揚州回到凈念禪宗閉關研修‘閉口禪’,為此整個凈念禪宗都跟著閉門謝客,鮮少再見外人?!?/br> 凌楚思聽了,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突然莞爾一笑道:“這么說來,這三年期間,石之軒一直都沒空找你的麻煩呢?” 季霄白頓時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凌楚思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一點。 “咦?如此一來的話,豈不是我才是三年后三個人里第一個冒出來的?”凌楚思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緊跟著又開玩笑似的說道。 季霄白點了點頭,又特意補充道:“不過你出現的第一天,就把了空也逼出來了……”說到這里,饒是季霄白,心中也免不了油然而生幾分啼笑皆非之感。 凌楚思側過頭來認真的想了想,眉眼彎彎的跟季霄白問道:“你說,若是凈念禪宗的密道所在之地當年便被‘邪王’石之軒竊取一事在江湖中流傳開來,多久之后石之軒才會按捺不住的現身?” 季霄白笑著搖了搖頭道:“單從當年石之軒藏身佛門十載都不露絲毫行跡,也知道,石之軒此人的心智、耐性非同一般,這種消息,未必能把他逼出來?!?/br> 凌楚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倒也是?!?/br> 不過,話雖然這么說,把這種假消息傳出去的打算凌楚思卻是并沒有放棄。 畢竟,石之軒既然可以因為撞名就千里追殺她,那么,她當然也可以因為撞名就把各種黑鍋甩給同為“花間”出身的石之軒呀! 正是黎明前夕,東方的天邊,一縷曙光已經劃破了漆黑的長夜。 季霄白回頭望了一眼,干脆跟凌楚思提議道:“要不要先吃過早飯再去休息?” “唔……”凌楚思卻是笑著搖了搖頭,舒服的伸了個懶腰舒展了一下身體,慢慢悠悠的回答道:“不吃啦,我還是先去睡一覺吧!” 季霄白點了點頭,柔聲笑道:“也好,那你好好休息?!?/br> 說完這句話,季霄白就要轉身離開,凌楚思站在院子里微微歪著頭打量著他,突然開口把人叫住,“喂,小白!” “霄白”和“小白”只有聲調之差,對于這么個親昵的頗有點像是在喊自家小貓小狗的稱呼,頗有幾分哭笑不得的季霄白腳下不由得又是一頓。 她背后的凌楚思略帶揶揄的悠然道:“三年前你都是叫我前輩的,現在就只是你啊你的!這一路上,小白你叫了我多少個‘你’呀!” 季霄白轉過身來,眼睛含笑的輕聲回答道:“我只是覺得,不好再叫你前輩……”畢竟,對方真的不是一開始大家誤以為的老妖婆…… 凌楚思坦然道:“我叫凌楚思?!?/br> 季霄白眨了眨眼睛,從善如流道:“那我叫你阿凌吧?” “哎?”凌楚思本來以為會是從名字里來的,沒想到季霄白直接挑了自己的姓氏,不過她倒是無所謂,“好??!” 第24章 正反派全是我仇家 晌午時分,秋日的陽光正好。 凌楚思從床榻上醒來,緩緩睜開眼睛,旋即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窗外,帶著幾縷清甜桂花香的清風最是溫柔,凌楚思從房間里走出來之后,先在滿是桂花的樹下藤椅上坐了一會兒,然后才慢慢悠悠的從這邊的小院晃到了旁邊那個楓紅似錦、落葉翩翩的院子里。 季霄白似乎起得比她更早,這會兒身上已經換好了另一套衣服,正坐在石桌旁微微低頭查看一封密信,在他手邊的桌面上,右側是筆墨紙硯,左邊則是擺著一只小巧卻極為精致的玉碗,里面正有一只鴿子在啄食。 “一處落花,一處落葉,你這的院子倒是別致?!绷璩歼€未走近,便輕聲笑道,季霄白抬頭看見,她把那支從不離身的猿骨笛掛在了腰上,正空著手縱身一躍,動作輕巧的從楓樹枝頭摘了一片將落未落的紅色楓葉。 季霄白這才不慌不忙的把那封密信看完收起來,然后又拿起旁邊的一支兼毫細筆動作飛快的在上面批了幾個字,又用蠟丸將密信封好放進了信鴿腿上竹質的信桶里,將信鴿放飛之后,方才轉向凌楚思的方向,眉眼舒展的起身笑道:“你醒了?!?/br> “嗯,”凌楚思點點頭,看著他忙完之后,才腳步輕快溜溜達達的走了過來,含笑問道:“吃飯了么?” 季霄白搖了搖頭,“你也餓了吧?” 凌楚思繼續點點頭,輕輕笑道:“我們出去吃吧!找家酒樓,我請你吃飯?!鳖D了頓,凌楚思又悠然一笑,輕快道:“想來,你對這洛陽城中各處的布置,該是十分熟悉才對?!?/br> 知道凌楚思話語間是在暗指自己早就盯上洛陽城、并且已經在此地置產一事,季霄白卻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什么都沒聽出來一般,依舊神態從容溫雅,柔聲輕道:“那我們去北市,那有一家酒樓,他們那的水席在洛陽城中最是一絕,此時正值秋季,天候干燥,一桌水席最是適宜不過了?!?/br> 凌楚思想了想洛陽水席的菜目,眉眼一彎,立即答應下來,“好??!那邊怎么走?” 碰見不認識的路的時候,如果旁邊沒有人能夠詢問一二,凌楚思最通常的做法便是直接施展大輕功,完全循著目的地所在的方向走直線。 可惜這會兒正是晌午,大街上滿是攤販行人、摩肩接踵,如果不想在大街上被人看耍猴戲一樣圍觀的話,凌楚思自然只能放棄這種最為簡單直白的方式。 季霄白帶著凌楚思一起,從這處別院較為隱蔽的后門出來。 后門對著的是條窄街,平時也只有附近幾戶院子里面的丫鬟小廝偶爾進進出出,大中午的這會兒,正空無一人。 凌楚思抬頭張望了一下,即使只是一條小路,依然還是認真的把路線記在腦海中。 一路行至季洛陽北市,找到了季霄白所說的那間招牌菜便是水席的酒樓。因為已經過了晌午時分,吃午飯的人漸漸散去了些,這會兒,那家酒樓里的客人倒是并不太擁擠。 “去樓上雅間嗎?”酒樓里的小二笑著張臉上前招呼客人的時候,季霄白側過頭來問凌楚思道。 凌楚思卻是搖了搖頭,伸手一指一樓大堂有些偏角落的一個位置,輕快的說道:“靠窗的那個位置就好?!?/br> 平時自己進店的時候,因為凌楚思此時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小孩子,實在有些惹眼,所以凌楚思才次次只要雅座,就算留在外面大堂,也要用屏風隔開,不然的話,其他那些客人出于好奇而頻頻打量的視線著實讓人有些心煩?,F在有季霄白這么一個大人帶著,就算惹眼,至少也不是太過令人驚奇,凌楚思自然就選了尋常稍偏的位置,正好吃飯的時候還能聽一聽酒樓里三教九流的人談論的話題會不會有自己感興趣的。 那店小二見季霄白并無異議,忙把兩位客人領過去,又從肩膀上甩下抹布,重新將干凈的桌面又擦了一遍之后,才笑容滿面的問道:“二位客官您請坐,兩位來點什么?” 季霄白坐下就不說話了,只是微微含笑的模樣,凌楚思瞅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是沒有任何意見了,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就跟酒樓的小二說道:“你們這里的招牌便是水席吧?先來一席那個,然后還有什么別的美味珍饈,你都跟我說一下?” “好嘞!”那店小二樂呵呵的開始報菜名,凌楚思在旁邊認真的聽著,碰到感興趣的,時不時還詢問一兩句,然后又隨便挑了幾個菜。 等到那個小二把一桌水席連同后面加的菜都端上來,已經是兩刻鐘以后了。 酒樓里的客人們,除了像是凌楚思和季霄白這樣來得太晚的,剩下的大多都是桌上杯盤狼藉、但是壺中的酒卻是從未斷過。 很多人酒喝得多了,嘴里的話就也跟著多了起來,即使大著舌頭,也要喋喋不休。 凌楚思手里拿著把青花白瓷勺慢慢的喝湯,就聽見酒樓大堂正中那桌上,有喝多了的客人含糊不清的絮叨道:“如今的平頭百姓日子可不好過啊……” “……北邊的契丹人又來了,當地的百姓本就生活艱難,再有瘟疫,聽說現在宣州那一代,十室九空,十里八鄉幾乎都見不到個把活人……”那個看著像是商人打扮的客人,喝多了之后抱著酒壺絮絮叨叨的跟桌上的朋友念叨著,“我、我啊,現在做生意都不敢往北走了,你們都不知道,前些日我回來的時候,嗬,好家伙,路邊上全都是衣衫襤褸的難民,各個骨瘦如柴的,看著就慘啊……” 同一桌上,旁邊有人聽了這話,臉上的表情又驚又懼的,說出口的話語也帶著唉聲嘆氣的語調,“哎,前不久朝廷還派了劉將軍攻打林邑。聽說就今年五月份的時候,那位劉方將軍才乘勝追擊、攻破了林邑的國度。要知道,林邑還在嶺南宋閥以南,當地多有瘴氣,那可是能要人命的東西??蓱z那些官兵士卒,在林邑水土不適,好多都是死在了疾病之中,就連劉方將軍都在退兵途中患病而亡……” 旁邊幾個喝酒的人也在紛紛議論,一南一北,都不是平靜之地,推杯換盞之間,那一桌客人猶自感嘆道:“便是中原,愈發重徭役,百姓生活之艱,也是——” “噤聲!”有一個商人就算喝多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但是反應卻依然很快,聽到有人似是要抱怨當今之后,登時被嚇得大腦猛一激靈,晃晃腦袋,忙開口制止道:“李兄、趙兄慎言、慎言吶!” “秋收時節……可不正是北方的契丹南下掠奪百姓收成的時候?!绷璩嘉⑽櫭嫉?。 隋末唐初,戰事頻發,就算是凌楚思,也只是大概記得史書上記載的幾場著名戰役,像是這種契丹人每年都南下、侵入中原掠奪當地百姓的邊疆沖突,完全是數不勝數,她也就有些記不太清楚了。 凌楚思皺了皺眉,喝了一勺湯還在喃喃自語道:“還有瘟疫,秋天這種氣候怎么會突然爆發瘟疫,時間不太對啊……” 季霄白聞言卻是微微一怔,旋即低聲問道:“你打算北上?” “對呀?!绷璩键c了點頭,她的聲音帶著十來歲小女孩的輕快,然而,說到這些事的時候,卻又變得有些悠遠悵然了,輕輕一嘆道:“此時,北方又有戰亂吧……” 季霄白隨即放下手中的湯匙,低聲同她說道:“月前契丹才犯宣州,對當地百姓多有侵擾,此時,北地的那些流民,想來有不少都是自宣州南下逃難的百姓?!?/br> 沉吟片刻,季霄白還是把朝廷中尚且隱而未發的旨意告訴了凌楚思,“聽聞隋帝楊廣已經下令命宣州的通事謁者韋云起反擊契丹?!?/br> 凌楚思認真的聽著,又“嗯”了一聲,聽到“韋云起”這一名字之后,眼神微微動了動,這個人她知道! 緊跟著,凌楚思也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白瓷勺子,單手托腮,微微側著頭看向季霄白,壓低聲音同他說道:“秋日天高云淡,又氣候干燥,本來并非瘟疫頻發的時間。大隋、突厥還有契丹交界之處的這場瘟疫來得太巧了,我肯定要過去看看的?!?/br> 季霄白眉心微蹙,忍不住擰著眉頭開口道:“瘟疫一起,便是當地百姓都是能跑就跑,你好端端的偏要去那種地方做什么?” 凌楚思也輕輕的嘆了口氣,正是因為有這么一場不同尋常的瘟疫,尚在外游歷行醫的醫圣孫思邈爺爺才最有可能一路向北,去研究醫治那些病重之人。想到這里,凌楚思十分坦然的據實以告道:“我要去找一個人?!?/br> 季霄白直接追問道:“什么人,他是誰?” “一個神醫,雖然現在大概還聲名不顯……”凌楚思托著下巴扁了扁嘴,老老實實的跟季霄白說道。 季霄白的眉頭越皺越緊,“阿凌,你這到底是在找什么人?” “他叫孫思邈,京兆華原人,是個郎中,日后你若是聽說了他的消息,可以告訴我嘛?”凌楚思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季霄白。 季霄白臉上的表情顯然并不太情愿,不過最終還是勉強的微微頷首,答應下來,“可以?!?/br> 不過,還不等凌楚思向他道謝,季霄白已經微微皺眉的繼續問道:“你要找的那個孫思邈,他會去北方?” “也許吧!”凌楚思也不確定,不過反正她又不怕什么瘟疫——當初在長安城天都鎮的時候,那幫私底下偷偷散播瘟疫將偌大一個天都鎮給弄得近乎變成死城以后、又打著治病救人旗號傳教的紅衣教弟子一輩子沒干過什么好事,他們身上唯一有點用處的地方,大概就是鼓搗出了能夠避免染上瘟疫的面紗了吧…… 念及此處,凌楚思低頭從包裹里摸出來了一個紅色的面紗遞給季霄白,“小白,給你這個!” 季霄白下意識的伸手接了過來,眼神還微微愣了一下,“這是什么——紅色的面紗?”他的聲音后半句帶著明顯上挑的詢問意味。 “你把這個收起來吧!”凌楚思小聲跟他說道:“別嫌這面紗太丑,以后說不定什么就能用得上呢!帶著這東西,幾乎不會染上瘟疫……” 季霄白聞言,霍然睜大了眼睛。 瘟疫之可怕,世人皆知。便是有名醫在世,或許能救下一兩個運氣好命大的,但是大多數染上瘟疫的人恐怕都活不下來。 這個紅色面紗竟然如此神奇,饒是季霄白,也不由得為之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