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倒是立刻就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和凌楚思在碼頭分開,后來再聽到她的消息,便是她和石之軒、還有了空和尚震驚天下人的一戰了。 對于石之軒會棄自己轉而追殺凌楚思一事,季霄白其實并不怎么驚訝,畢竟,比起已經被他蠶食了一部分的補天閣,相比之下,自然還是石之軒本身出自的花間派更為重要些…… 倒是凌楚思只身一人對戰石之軒卻絲毫不落下風,再加上后面有了空和尚攪局,三方混戰后,誰也沒占便宜的紛紛退走一事,反而更讓人難以置信。 “對啊,來了洛陽,怎么能不去拜訪一下凈念禪宗呢!”凌楚思笑意吟吟的背著手說道。 外表似乎也就十來歲的小姑娘穿著一身墨色和紫色相間的衣衫,明明是極為深沉內斂的配色,偏偏樣式卻是極為精致和華麗,她的手里還握著那根猿骨笛,負手站在那里,看上去頗有幾分古靈精怪的俏皮之感。 想起她的武功深淺,季霄白不由在心中苦笑。就算是三年過去,可是,她看上去依然還是太小、太年輕了,以至于讓人本能的想要去懷疑她的身份…… “去……”半晌,季霄白還是點頭答應下來道。 從洛陽城南門出來,想要去凈念禪宗所在的那片寺院,本來是還需要繞過一座山的。 不過,有方向感非同一般的凌楚思在前面領路,原本還想沿著官道走的季霄白,就只能是一臉木然的看著對方仗著輕功卓絕,竟是直接飛身上山,從山石之間亦或是樹冠頂梢上輕輕飛掠而起,徑直朝著凈念禪宗所在的南郊方向而去。 即使一路上都是輕功趕路,甚至還從山頂上繞了個近路,然而,等凌楚思和季霄白站在凈念禪宗的大門外時,仍舊夜色已深了。 夜色寧靜。 一彎弦月掛在樹梢,晚風中隱約還帶著幾絲桂花的甜香。 凌楚思背著手站在凈念禪宗庭院深深儼然一座小城的寺廟外,看著寺廟房頂上色澤如新的三彩琉璃瓦,想起今早時進城前,洛陽城西門城郊外看到的尸骸滿車、餓殍千里的景象,眼睛里不由得閃過一絲奇異的光。 “和尚的住處倒是不錯?!绷璩驾p輕一嘆道。 季霄白隨即輕聲道:“自北周武帝宇文邕滅佛后,佛門清靜了好一段時間,也是這些年才又陸陸續續的恢復過來……” 凌楚思微微頷首,旋即從背包里摸出了一根抄書用的毛筆和幾張浣花箋,直接用附近的山泉水隨便研了些磨,把浣花箋平整的鋪在一塊還算平坦的石頭上,手腕輕揚,筆走龍蛇、行云流水間寫了一封拜帖。 季霄白飛快的瞄了一眼,看到落款處明明字體還算娟秀然而筆鋒收斂處卻鸞翔鳳翥、肆意張揚的“凌楚思”三字,心中頓時微微一動。 也是直到這時,他才這樣知曉了對方的名字…… “行了!”凌楚思把毛筆放下后,拿起墨跡未干的浣花箋晾了晾,然后看了季霄白一眼,這才徑直朝著凈念禪宗禪門寺院的門口處走去。 此時的夜色深沉,幽微的月光早已經籠了下來。 燈籠微弱的光影下,守在寺廟門口卻正在打盹的一個小沙彌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貼了上來,臉上一涼,登時打了個哆嗦,立時睜開了眼睛,只是里面的神色還有幾分懵懂的混混沌沌。 凌楚思笑道:“這封拜帖,小師傅可要收好!” 那個小沙彌從地上一咕嚕爬起來,抓著凌楚思剛剛玩鬧一樣遞過去的拜帖,看也沒看一眼,只是飛快的瞅了凌楚思和季霄白一眼,見這兩人身上衣衫一白一紫,氣質姿容俱是不俗,自知對方不是什么普通人,便匆匆忙忙的雙手合十一禮,聲音稚嫩而清脆,“兩位施主請稍等,待小僧這就前去通報?!?/br> 凌楚思笑瞇瞇的塞了一根蛋叉叔叔的糖葫蘆過去,聽到小和尚脫口而出的一句“小楚思是好人!”竟然就這么被發了一張好人卡的凌楚思微微一頓,旋即莞爾一笑道:“辛苦小師傅了!” 小沙彌窘迫得臉都紅了,下意識的一手抓著拜帖,一手捏著凌楚思塞到他嘴里的糖葫蘆,頭也不回一陣風似的跑了。 “……”短暫的沉默后,季霄白臉上的神色還有幾分微妙的茫然,“你身上還有這些?” 凌楚思“嗯”了一聲,旋即又摸出來了一根遞給季霄白,“你要嘛?” 季霄白完全是本能的下意識接了過來,等他回過神來之后,看著手里的糖葫蘆,還有些微微的發怔。 凈念禪宗如同一座小城般規模宏大的寺院里面,時有木魚銅磬清脆之音。 小沙彌步履匆匆的跑到了其中一座大殿的門前,將手中凌楚思送上的拜帖交給了守在禪主了空所居大殿外面的入門弟子圓法師兄,口中稱道:“寺院門外面有一位女施主,這是她剛剛送上的拜帖?!?/br> 圓法接過拜帖的同時,眼睛斜睨向小沙彌另一只手里拿著的糖葫蘆。 小沙彌臉上一紅,囁囁嚅嚅的小聲回答道:“這也是那位女施主給的……” 圓法冷哼一聲,看過拜帖后,立即勃然大怒道:“妖女竟然還敢來我凈念禪宗放肆!” 小沙彌頓時被圓法嚇得渾身一顫,聲音發抖的低聲詢問道:“我看過這張拜帖……圓法師兄?”畢竟,在小沙彌看來,對方言辭得當,里面的內容并無不妥,只是卻沒料到,圓法師兄竟然會這么大的反應。 圓法滿臉怒氣的拿著拜帖,扔下小沙彌不管,轉身進了大殿,將手中那張拜帖交給了正在蒲團上閉目誦經的了空和尚,仍舊難掩怒氣的報告道:“禪主,三年前花間派那個妖女來了!” 了空和尚好半晌才緩緩的睜開眼睛,他的模樣仍舊年輕俊秀,鼻子平直端方,下頜寬厚溫和,比起三年前的悠然自得、從容大方,此時的了空和尚一身佛性,臉上的表情淡然,臉上仿佛有一種超乎世俗的湛然佛光,眼睛里的慈悲神色悠遠綿長。 檀香繚繞中,他的氣質愈發溫和內斂。 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清心寡欲、無悲無喜的誦經聲中,了空和尚身上屬于“人間世”的那一部分漸漸的消失,剩下的,只有“佛度眾生”的通達和悲憫…… 面對著了空和尚毫無波瀾卻智慧通透的眼睛,圓法立時收斂起臉上的怒容,無比恭敬的雙手將那封拜帖奉上。 看見那張拜帖的第一眼,了空和尚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事,卻是和季霄白一樣:原來當初那個人,她叫凌楚思…… 因為凌楚思在江湖中最為聲名顯赫的時候,別人知道她,也只是知道“老妖婆”這么一個身份而已,所以無奈之下,凌楚思在這張拜帖上,直接把自己寫成了三年前和了空和尚、以及“邪王”石之軒揚州一晤的故人…… 修習“閉口禪”已經三載的了空和尚看完拜帖之后,不言不語,神色不動,將其輕輕的置于一旁。 圓法見狀,心里就有數了。 凈念禪宗的禪主了空為修“閉口禪”,這幾年都有意無意的閉門謝客,以避免初修“閉口禪”時不小心破戒,為此,了空和尚之前就只見過一次慈航靜齋的齋主梵清惠,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人可登堂拜訪。 圓法麻溜的起身,轉身出了了空和尚的大殿。 天空中,一鉤弦月彎彎,清幽的月光曼灑下來,將縷縷佛香中披著袈裟的了空和尚寥寥一人、神色寂然不動如冰雪般跪于佛前誦經的身影拉得很長。 圓法動作輕輕的將禪院大殿的門虛掩上,一招手叫上剛剛那個小沙彌,這才板著臉往外走,打算去把凌楚思給打發了。 凈念禪宗的寺院門外,那個小沙彌進去通稟之后,卻久等不來。凌楚思已經無聊的一招“扶搖直上”輕飄飄的坐在樹上摘桂花玩了。 季霄白站在旁邊,微微抬起頭,看著凌楚思一邊摘桂花,一邊挑著幾朵似乎長得不錯的送到嘴里嚼了嚼,還時不時鬧著玩的往他這邊扔幾朵,眼睛明亮璀璨如星辰閃爍的模樣。 不一會兒,季霄白一身顏色淺淡素白的衣衫上落了幾朵桂花,就連墨色長發的發梢上,都帶上了幾縷桂花的甜香。 季霄白安靜的站在那里,微微含笑的看著坐在樹上的凌楚思,有一瞬,竟是有些心神恍惚的覺得,她這樣,還真是和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心性一模一樣…… 終于,等到凌楚思都已經用桂花枝編好了一個花環的時候,圓法終于帶著剛剛那個小沙彌出來了。 圓法抬頭,看見當初那個幼女外表的“老妖婆”正姿態悠然的坐在樹上,一陣晚風襲來,攜著滿地桂花的清甜香氣,夜色靜謐美好。 面對凈念禪宗被禍禍成這個模樣的桂花樹,本來就正義感爆棚、信念堅定滿心只有除魔衛道、對于魔門簡直深惡痛絕的圓法臉色登時變得扭曲起來,難掩憤怒的冷笑一聲,甩下一句:“凈念禪宗乃是佛門清凈之地,可不是什么邪魔外道該來的地方!禪主不見外客,還請女施主自重!” 圓法一通話說完,一甩袖子轉身又進去了,小沙彌如同受驚的兔子一樣,眼神小心試探性的瞄了凌楚思一眼,見對方仍舊坐在樹上沒什么動作,這才匆匆忙忙慌慌張張的直接把禪院的門給關上了。 半晌,心情十分微妙的凌楚思終于轉過頭來,雖然語調平靜卻滿心驚訝和愕然的跟季霄白說道:“上次了空那和尚找上門來跟我打架,我都沒對他這么不客氣過……” 季霄白也被圓法剛剛的那幾句話弄得有點發愣,聽見凌楚思這句感嘆,登時有些哭笑不得。 凌楚思摸了摸下巴,手指一松,剛剛幾朵直接被她給捏成碎末的桂花粉末自指尖隨風飄散。 凌楚思輕輕一躍,從樹上無聲無息的跳下來,她沖著季霄白眨了眨眼睛,這才又用匪夷所思的語氣補充道:“剛剛那禿驢不讓我進去也就罷了,而且還沒把我的拜帖還回來,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指桑罵槐的說我……” 季霄白心中苦笑,暗道,若非見你比當年長大了不少,恐怕自己也和剛剛那禿驢差不多的想法…… “走吧!”凌楚思說完,拍了拍手,帶著一襲花香轉身。 “走?”季霄白微微詫異,竟然就這么走了?他覺得,凌楚思似乎一直不是這種被人當面諷刺了還肯吃虧的人吧…… “≧▽≦嗯嗯!哦不對,應該說是,換條路進去?!绷璩蓟仨⑽⒁恍?,眼神旋即冷凝下來,低聲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識抬舉……” 第21章 正反派全是我仇家 凌楚思的聲音雖然很低,不過,卻足夠讓就站在她身邊的季霄白把這聲攜著冷意的低語聽得清清楚楚。 季霄白心中微微一動,輕聲問道:“怎么走?” “跟我來?!绷璩茧S口說道,徑直朝著靜念禪院外面的另一側走去。 季霄白跟著凌楚思越走越遠,眼看著已經摸到了洛陽城外汜水鎮的虎牢關處,凈念禪宗的大門更是被他們兩個遠遠的拋在了后面。 “應該就是這邊了?!绷璩寄弥彻堑言谏绞陷p輕的點了點,她站在那里仔細查看了一會兒,旋即便循著一處山間的溪水往山間更為幽深的山壑谷底走去。 一開始的時候季霄白心中還有幾分茫然,不過,眼見凌楚思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心底那些愕然很快便被震驚所取代。 “過來這里!”凌楚思沿著山間溪水走了一會兒,很快停在了一處懸崖峭壁上。因為夜色深暗,顧及到季霄白并不認路,凌楚思還時常停下來一會兒,等他也跟過來之后,才施展輕功,身形如一片輕羽般飄然落下。 “這是哪里?”季霄白跟著縱身跳下去之后,看著這處顯然不會有正常人摸過來的山澗峭壁之下的位置,下意識的同凌楚思問道。 凌楚思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道:“你會游水嗎?在水下能辨別清方向嗎?” 季霄白頓時懵了一下,然后才回過神來,先是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道:“我會水……但是,深夜在水中辨別方向,怕是不行……” 就算不清楚這里的地形,季霄白至少也知道,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和凈念禪宗頗有一段距離了。如果要從此地的山澗深處潛水游過去的話,且不說下面會不會沒有光線一片漆黑的問題,這么遠的距離,單是閉氣恐怕都有些麻煩。 凌楚思聽了個,只是“哦”了一聲,從包里摸出一組“飛魚丸”來遞給季霄白,“給你這個,等下在水里吃?!?/br> 季霄白把飛魚丸拿在手里,看著二十來顆白色的丸子,眨了眨眼睛,好奇道:“這是什么?” “這東西叫做‘飛魚丸’,至于效果,你在水里吃了就知道了?!绷璩嫉幕卮鹨廊缓唵沃卑?,她很快便找到了山澗之中一處水流略顯湍急的地方,下水之前,還回過頭來招呼季霄白道:“過來跟緊我!” 季霄白忙點頭應了一聲。 下水之后,凌楚思也動作干脆利落的吃了一顆“飛魚丸”,浮在水面上看到季霄白也把“飛魚丸”吃下去之后,直接一伸手拉過他的手腕,緊跟著便一頭扎進了水里。 季霄白深吸了一口氣,也跟著潛了下去,不過,到了水下之后,他還沒來得及動作,便感受到,從凌楚思的手指處,有一股看似柔和卻極為果決的力量拉著自己,登時如同最靈敏的游魚一樣向前掠去。 季霄白頓時睜大了眼睛,凌楚思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輕的翹了翹唇角。 滿心驚愕的季霄白在水中幾乎沒怎么用力氣,便已經隨著凌楚思飛快的向根本看不見盡頭的水中密道深處游去。 明明是很漫長的一段距離,可是,在凌楚思的帶領下,時間卻仿佛只過去了很短的一會兒。 眼看著不遠處的水面越來越亮,凌楚思拉著季霄白的手向上微微用力,輕飄飄的把一個大男人給推了上去,自己隨后才從水面上冒頭,伸手抹了下眼睛四周的水珠,這才輕輕的舒了口氣。 季霄白抬頭張望了一下,發現此處赫然是一處建在地底的地牢,周圍都是厚實古舊的石板,石板上面還長滿了幽綠、滑膩的青苔,地牢里面光線幽暗,只有門口燃著兩盞油燈。 剛剛他們在水下看到的光亮,應該就是那兩盞油燈在水面上的倒影了。 除了剛剛出來還一身水的凌楚思和季霄白外,一眼望去,這處地牢似乎再無他人。 季霄白有些震驚的打量著這處地牢,此時的地牢之中一片靜寂,只有水面上面的房頂上,濕滑的石板因為溫度沁涼而凝了些許水珠,落下之時會發出輕微的水滴聲。 凌楚思站在一旁,頭也沒抬的直接用內力烘干了身上的衣服,之前在桂花樹上沾染的清甜桂花香似乎也隨之淡了許多。 季霄白還在打量著周圍的環境,等到凌楚思整理好自己之后,他才收回視線,不掩震驚的低聲開口問道:“這里是……?” “凈念禪宗下面的地牢?!绷璩己喍痰幕卮鸬?。 凌楚思還清楚得記得戰寶迦蘭內部的地形圖。雖然相隔上百年,不過,戰寶迦蘭是在原來的寺廟之上重新翻建的,雖然建筑的風格略有所不同,但是,寺廟里面的整體布局卻是一樣的。 至于那個極為隱蔽的水牢,卻是年代更為久遠,早在洛陽南郊的這處寺院修建之前便已經有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修的。 凌楚思剛剛坐在桂花樹上的時候,即使滿天星光之下仍有幾分暗淡,不過,她依然看得出來,凈念禪宗寺院大殿的整體布局和后來的戰寶迦蘭頗有幾分相似。在這種情況下,寺廟下面的地牢、以及那條可以從外面靠近泗水鎮的山間深壑中進來的水路,自然也是在的。 “凈念禪宗乃是佛門,為兩大武林圣地之一,更隱為白道武林之首……”季霄白打量著這處不見天日的幽寂地牢,此時的心情變得尤為復雜,“沒想到,凈念禪宗的地下,竟然還會有這種地方……” 當然,季霄白心中更為震驚、卻沒有說出口的,其實還有凌楚思會如此熟悉凈念禪宗的地牢這等秘辛一事。甚至于,他都有些懷疑,恐怕凈念禪宗里面的和尚,也未必全都知道寺廟下面藏著的地牢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