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原因無他,楚子沉在撫琴罷了。 早就適應了椅子的楚子沉如今正跪坐在地板上,雙目微合,正對著置琴的矮幾,錚錚琴聲源源不絕的從潔白修長的十指下流淌出來。 傅致遠一愣,然后就默默退出去,把那杯西瓜汁放下,洗凈了手才回來。 古琴這樂器格調實在太高,哪怕是四九城里的二世祖也不見得深知。不過傅致遠的外公是書香世家,也善cao琴——楚子沉手底下那把琴就是傅致遠從外公那兒弄來的——他外公崇尚傳統,傅致遠字“謹之”就是這位外公的手筆。 琴不像箏,它音調內斂雅正,一般用來自賞,或者酬于知音。楚子沉如今容許傅致遠進來而琴音不斷,其實就是對他的一種無聲的認可。 面對這種厚待,傅致遠正襟危坐。 又過了一刻鐘,楚子沉的琴音方收。 傅致遠跟他外公學了不少,雖然不太會彈,但到底是能聽的。剛才那曲琴貌似中平正和,實則有無法掩飾的憂憤,可見彈琴者實在是心緒不靜。 待楚子沉睜開眼睛,哪怕早有預料,他也被驚了一下。 剛才楚子沉閉著眼睛不明顯,如今睜開眼睛,傅致遠發現他眼圈竟然是紅的。 “璋華,你……” “我至今方明白?!背映劣挠拈L嘆,聲音也帶著喑啞“當年我曾見過上古遺族,此公大夢千年,直到我去探尋才轉醒……我處處以禮相待,他雖然授我博業,卻從未嘉許過我?!?/br> “待我能夠出師,他就投河自盡了!他的族群法于陰陽,和于術數,志閑少欲,民風正樸……他無法忍受我已習慣的爭辯戰亂,奴婢驅使,他見不得貴族的驕奢之風,看不得百姓的苦難之事……既背心意,死何足哉!” “我以為世道合該如此,還嘆息他為何不習慣——直至今日我才明白!” 楚子沉十指又動! 這一次他沒有勉強彈奏平和的音樂,指下的音樂悠長低沉,仿佛是失去了幼子的孤狼的長嘯、也似是窮途末路的蒼鷹的哀鳴、更像是滿山遍野的猿猴齊齊的悲啼。 這琴音中帶著巨大的悲傷,幾乎將傅致遠擊的一個踉蹌! 是不是當年俞伯牙痛失好友就是這般悲痛,是不是竇娥曾經呼天喚地都不靈的冤屈就是這樣深刻,是不是項羽烏江畔上橫劍自刎,就是這樣窮途末路的悲涼。 傅致遠在這種緊密的琴聲中幾乎喘不過氣來——聲聲動人,弦弦入耳,音音逼心,幾乎要催的人淚灑當場。 楚子沉嘯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其奈公何!” 楚子沉說,他至今才明白。 他至今才明白,那種時空的落差感,絕不是上禮相待能夠彌補的。 當年那位上古遺族不忍看到生靈涂炭,如今的楚子沉亦不忍看到禮樂崩壞! 吃穿住行,全部都天翻地覆,言談笑語,也都陌生蒼白。甚至不需要夜半時分細細回想,即使是站在鬧市中央,那種世界的隔閡感就撲面而來。 陵墓被毀,只不過是牽了一個引子罷了。 二十六年的生活,已經在楚子沉的骨子里刻上了無法抹去的烙印,平日里隱而不發,一旦牽扯到那鮮血淋漓不曾痊愈的舊傷口,就是刻骨銘心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種疼痛,恨得讓人想要死去啊。 他終于知道那位遺族為何要投河。 然而他只有活著忍受著這疼痛,因為他比那位上古遺族堅強得多。 死固然是結束痛苦的方法,可敢于活著去抹平那疼痛,才更是真正的丈夫所為。 一曲琴畢。 楚子沉伏在琴上,長聲慟哭。 傅致遠悄然離開,幫楚子沉把門帶上。 直到這時,他才松了胸中一直提住的那口氣。 楚子沉的情感外露,實在是擊人肺腑,就連書房里面的空氣仿佛都是緊張的,悲傷的,吊著人腦中細細的神經,觸目皆是傷懷。 而這傷懷,太動人。 那種袒露傷口的信任,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種屬于“楚子沉式”的尊敬,就像是一支長箭,帶著不及掩耳的破風之勢,重重的插.進傅致遠的心窩。 ——這只箭屬于丘比特。 傅致遠苦笑了一聲——紅鸞星動,原來如此。 倒也動的不冤。 他有點恍惚的走下樓梯,傅瑾瑜正在給譚磊榨第二杯果汁,聽到腳步聲從廚房伸出個腦袋“二哥,西瓜汁給楚哥送過去了吧……二哥你怎么了?” “沒怎么?!备抵逻h接過meimei手里的果汁,一飲而盡,忽略了譚磊那串“老傅,那是meimei給我的”叫喊,輕描淡寫道:“沒怎么,你二哥栽了?!?/br> “啊哈?”傅瑾瑜迷茫的應了一聲,沒得到任何回答。 “神神叨叨的?!彼惠p不重的埋怨了一句,重新剖西瓜給譚磊榨果汁。 傅致遠在譚磊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剛坐定就聽到譚磊扔來一句“什么叫你栽了?沒說通?” “他從頭到尾都在彈琴,壓根沒我說話的余地?!备抵逻h嘆了口氣“不過看樣子也用不著我說,楚相應該能熬過去。你們心理學管這叫什么?心理自愈能力強,對吧?” “楚相何止是強?!弊T磊對此嘆為觀止“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沒見過比他還狠的人——那可是被挖了墳??!尤其他是古人,對這事只有更重視,竟然還能一路笑著回家,嘖嘖嘖……” 傅致遠心想,你知道他狠就成了。楚子沉按捺不住流淚這事,說什么都要按下去,全天下就我跟他知道就最好了。 誰知道他這念頭沒轉完,就聽到譚磊來了句讓人噴飯的。 譚磊搖頭晃腦裝模作樣的拉了一張苦瓜臉,就差沒有聲淚俱下:“但我了解他,他心里苦哇……” 傅致遠“……” …… 楚子沉再露面是在晚飯的時候。 譚磊被一個電話叫走,所以飯桌上就只有傅家兄妹和楚子沉三個人而已。 傅致遠不動聲色的仔細端詳,發覺楚子沉雖然眉目疲憊黯淡,但不失舒朗,不再像是上午那樣郁結的模樣,不由長舒一口氣。 傅瑾瑜觀察力遠遠沒有她哥那么登峰造極。此女從小到大在看臉色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筆成就在她二哥身上,她二哥哪怕動動眉毛,都能被她想出一百八十個花兒。 正因如此,她沒看出楚子沉眼中那絲風輕云淡的看開意味,反而發覺她楚哥比早晨出門的時候憔悴不少,不由得更憂心。 又加上楚子沉這一天幾乎沒吃多少東西,到了晚上選的食物相當養生——清粥一碗。這粥還多半是米湯,可憐巴巴的幾粒米姿態妖嬈的橫臥碗底,還有更瘦弱的幾粒在米湯里搔首弄姿。 “楚哥,多吃點兒啊?!备佃ば⌒囊硪淼拈_口“你今天沒怎么吃東西?!?/br> 楚子沉彬彬有禮的點頭微笑,筷子繞開離他最近的雞鴨魚rou,矜持的夾了一塊素拍黃瓜。 ——吃粥可不就是配咸菜? 傅瑾瑜膝蓋一軟,差點給他跪了。 傅致遠看的好笑,出言給meimei解圍“要不要喝點酒?我陪你?!?/br> “罷了?!背映辽陨元q豫一刻,還是擺擺手“大悲傷肺,五行不調。這里的酒烈,我還是將養幾天?!?/br> “這才對,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好好看著?!?/br> 于是飯桌上的氣氛又靜下來,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真是發揚到極致。 看楚子沉繼續喝那米湯粥,傅瑾瑜還是沒忍住,夾了塊雞rou放到楚子沉手邊的小碟里“九、九哥,你還是吃點能墊胃的吧?!?/br> 楚子沉依舊是含笑接過,動作到了半途才微微一頓“你……叫我什么?” “我說……九哥?!?/br> 楚子沉撂下筷子,悠悠閉目,腦海中的那個嬌憨的meimei的形象依舊是隱隱綽綽,卻漸漸與這個聽話知禮的女孩的模樣重合。 過了一陣,他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就看到傅瑾瑜擔心的目光。 “好meimei,別擔心我?!背映廖⑿Α拔覐膩砟媚惝斢Hmeimei,只要你勸,我一定肯聽?!?/br> 那塊雞rou被他送進了嘴里。他一向從容不迫,這還是第一次吃的又急又猛,傅瑾瑜幾乎擔心那塊rou是被他囫圇個吞下去的。 “吃飯?!币恢迸R幸黃瓜咸菜的筷子終于伸向了魚rou“飯后我給你講講我meimei。她可沒有你這樣懂事,也沒有你這樣漂亮?!?/br> “就算九哥再夸我,再說你meimei不好,那也是你親meimei?!?/br> “嗯?!背映列α似饋?,伸手摸了摸傅瑾瑜的頭發。 這是極難得的,他一直都表現的克制守禮,雖然對傅瑾瑜一向真情實意,但從不曾碰傅瑾瑜半塊衣角,始終隔著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 “你也是我親meimei。我和你二哥都疼你?!?/br> 第十五章 cos 自從傅瑾瑜一聲“九哥”后,兩人關系一日千里。 在傅瑾瑜軟聲請求后,楚子沉把當天要閱讀書本從書房帶到客廳,傅瑾瑜則在客廳用筆記本上網。兩人通常處在同一個空間里度過一天。 有時候傅瑾瑜玩夠了,還會借楚子沉的肩膀靠靠,或者干脆在沙發上小憩一會兒,每逢這種時候,楚子沉都會給她蓋上一張薄單。 今日依舊如此。楚子沉把書攤開在膝蓋上,面前的桌子上還有他寫寫畫畫的筆記。傅瑾瑜坐在他對面,忘記暑假作業一樣的上網。 兩人距離太近,對方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能第一時間察覺,正因如此,傅瑾瑜那聲無意識的冷哼沒有逃出楚子沉的耳朵。 他把目光移開書本,看了傅瑾瑜一眼。 傅瑾瑜大半張臉被筆記本擋住,但依舊能看到那雙噴火的眼睛。她盯屏幕盯的格外專注,絲毫沒有察覺楚子沉關切的視線。 她置在鍵盤上的雙手十指如飛,每敲下一次鍵帽都帶著噼里啪啦的回響,呼吸也在不經意間急促起來。 啪! 筆記本被她一掌拍合。 楚子沉發現她指尖已經不受控制的抖動,嘴唇都氣的顫抖,低聲輕喝“瑾瑜!” “不好意思啊九哥,”傅瑾瑜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我跟我同學之間……發生了一點事。我先進屋了?!?/br> 她一把抄起筆記本,風風火火的向她的臥室走去。門被她大力揮開,砰的一聲合上后,她就一個上午都沒出來。 傅致遠中午在公司,一般午飯就是兩個人吃。鐘點工按時把午飯做好后上來問了楚子沉一句“先生,飯做好了,您要下去吃嗎?” “不了,請幫忙收到冰箱里吧?!背映量戳丝锤佃つ巧葲]有任何動靜的房門“我等等meimei?!?/br> 傅瑾瑜鉆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