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涼王沒理她,徑自在席上坐下,一掌按住桌案,“寡人且聽聽你的條件?!?/br> 商遙并不了解涼王的為人,怕他言而無信,所以還是先別暴露自己的目的,她想了想道:“我還沒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br> “那你要是想個一年半載,寡人也要等下去么?” 商遙道:“你急什么?燕王陵墓里的布局設計十分復雜,即使知道墓道出入口和機關暗器所在,要破除也不是簡單的事。我得好好想想,然后繪出一張地圖來,到時按圖索驥,不就事半功倍?” 涼王摸了摸胡子,驀地哈哈大笑起來:“好,那寡人就給你幾天時間。不過你要知道,寡人的耐性是有限的?!?/br> 一場危機暫時化解,商遙渾身虛軟地癱倒在地,那座墓恐怕早已被盜墓賊洗劫一空了吧?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趁著出宮時想辦法逃出去。 可是,好難啊,該怎么辦? 商遙胡思亂想了大半夜,直到天將破曉才撐不住勉強睡了一會兒,但因一顆心始終是懸著的,沒睡多大會兒又醒過來。許是侍候在帳外的鴛和聽到動靜,一手撩開帷帳,細聲道:“娘娘可是要起身?” 商遙嗯了一聲,鴛和將帷帳隨意掛在銀鉤上, 她不經意轉頭,發現帳外立著四名宮女,正要發問,鴛和笑著解釋道:“這是主公派來服侍娘娘的宮女?!?/br> 說好聽點是服侍,說難聽了就是監視。商遙沒說話,趿著鞋走到妝臺前,將垂至膝彎的長發攏到背后,坐下來道,“先給我梳頭吧?!?/br> 由于商遙沒有指名道姓,那四名宮女站在原處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出頭,眼里似乎有些驚懼。 商遙不由沉思,這副身體的主人生前到底是做了多少人神共憤的事才會令人如此驚懼? 大約停頓了三秒,當中的一名宮女緩緩走出來,“奴婢名喚鈴鐺,娘娘若是不嫌棄,奴婢愿意為娘娘梳頭?!?/br> 喚鈴鐺的宮女穿著一身紅色襦裙,白皙圓潤的臉上掛著一絲討好的笑容,輕輕交疊在腹下的一雙手并沒有其他宮女那般細膩柔滑,反而有些粗糙,細看之下還有輕微的裂痕。 難得眼前這位看起來溫和而無害,商遙本就不挑揀,輕點了下頭。 鈴鐺取了玉篦繞到商遙身后,從上往下一點一點梳通。商遙隨手擺弄著手邊的香檀木盒,淡淡道:“你難道沒聽說先前服侍我的那三個宮女被涼王打發去做苦役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我脾氣不好,稍有不順心可能動輒打罵,難道你不怕我?” 鈴鐺的回答很官方:“能服侍娘娘是奴婢的榮幸?!?/br> 商遙扯了扯唇,“頭發簡單扎一下就好了,用不著盤那些復雜的髻?!边@頭烏黑濃密而且長至膝彎的頭發只適合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對她來說頂著一頭沉甸甸的頭發是累贅。 她心頭正沉重呢,頭皮陡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這疼痛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都不容易,商遙也就沒吭聲??僧旑^皮上的刺痛不間斷地傳來時,商遙終于忍不住問:“你到底會梳頭嗎?” 身后人的聲音極為細小委屈:“是奴婢手笨?!?/br> “既然不會為什么又自告奮勇?” 鈴鐺說:“她們害怕娘娘?!?/br> “那你不怕嗎?” 鈴鐺垂下眼說:“一開始怕,可是奴婢弄疼了娘娘,您一點也沒有責怪奴婢的意思,所以不怕了?!?/br> 商遙忍不住半開玩笑:“所以為了我的頭皮著想,我該責怪你的是嗎?” 鈴鐺也忍不住笑:“下次不會了?!?/br> 最后商遙隨意扯了條紅絲帶綁上,洗漱去了。洗漱完后早膳已呈上來,她什么也沒說,吃飽喝足了便起身往外走。 鴛和緊跟上來:“夫人要去哪里?” 商遙提裙邁過門檻:“出去轉轉?!?/br> 鴛和道:“一會兒楊大人會過來?!?/br> 商遙莫名其妙:“什么?” 鴛和解釋道:“主公早有吩咐,由娘娘口述燕王陵的布局,楊大人親手繪圖?!?/br> 說曹cao曹cao就到。商遙就站在殿門口,依稀瞟見一個身著青色官服的青年朝這邊走過來。真是半點喘息的機會也不給留。她面無表情地折回身,往榻上一坐。聽鴛和說這名楊大人是負責宮室陵墓等土木營建的官員,尤擅機關暗器,擱現在可以說是建筑界的奇才。對了,他還有個很繞口的官職,叫將作少匠。 商遙騎虎難下,就算她現在可以瞎編,可涼王帶人去挖陵一切就暴露了?,F在該怎么辦? 不一會兒,那名青年官員走進來,微微拱手一禮:“夫人可準備好?”話雖是問著,手里卻徑自取來一張方方正正的白絹鋪在案上,一邊慢條斯理地磨著墨,嘴中道:“燕王陵就在幾十里外的松華山上,我也曾帶著人去勘探過,可是封土堆就有三十丈高,如果找不到地宮入口,還真是無從下手。有了娘娘相助,那真是有如神助?!?/br> 商遙心知是躲不過,沉思了一會兒,道:“不止有三十丈高的封土堆,圍繞地宮的還有三層內外城垣?!?/br> 那位楊大人一邊聽一邊繪出地圖。商遙瞟了一眼,續道,”這些城垣一層比一層堅固……地宮呈正方形,入口好像是在……是在……” 楊大人迫不及待地追問:“是在哪里?” 商遙低頭佯裝思考:“在……西南?!?/br> 楊大人在地圖的西南方向做上標注,又問:“可以再詳細一些么?” 商遙忽然搖頭:“不對,是在東南?!?/br> “到底是哪個方向?” “……東南?!辈惶_定的口吻。 大人無奈地瞧了商遙一眼,只好重新修改。 “從地宮入口進去之后是長長的墓道,穿過墓道就是那三層城垣,每層城垣后都有機關和暗器……第一層似乎是箭矢,我也不太確定,第二層是毒氣……咦,不對,入口似乎是在正北方向……” 楊大人面色一黑,似有發怒的跡象,大約是意識到眼前的女子不是他能發火的對象,于是硬生生忍下來,嚴肅道:“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夫人已經改了三次了,要知道這地宮入口是關鍵所在,找不到等于白搭?!?/br> 商遙道:“燕王陵我只去過一次,而且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方向感也不太好。真的不是很確定,我得好好想想。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br> 楊大人沉默片刻,暗中與鴛和對視了一眼,隨即無奈地退下。 當夜,涼王又駕臨了黛春宮,開門見山道:“美人不肯配合,莫非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寡人這就昭告群臣封你為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好?”他招來內侍,“寡人連詔書都寫好了,你看看?!?/br> 商遙本能轉頭望了眼鴛和,想來是她在涼王面前說了什么。一看她就是涼王放在自己身邊的棋子,商遙暗暗記下,轉而與涼王道:“我不需要,這個位置還是留給想要的人吧?!?/br> 她怕接了,晚上這個男人想對她做什么可就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了。 欲擒故縱的戲碼涼王見多了,他呵呵笑道:“你就接下吧,除了你誰也沒這個資格當寡人的貴妃,也不用跪下謝恩,寡人準許你坐著接旨,這等殊榮,連寡人的王后都不曾享受過?!?/br> 說著,一把遞過來黃綾圣旨。他滿心以為商遙這次會接過,誰知手一松,啪地一聲圣旨滾落地上。 涼王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主,眼底漸漸凝聚怒火,鈴鐺眼見氣氛不對,忙跪下捧起那道圣旨,磕頭道:“夫人初來宮中,身子有些不適,難免鬧點小脾氣,主公莫怪?!?/br> 涼王振袖怒道:“哪輪得到你一個奴婢來插嘴!來人啊,給我拉下去!” 商遙深深地嘆了口氣,無奈接過那道圣旨,“您貴為帝王,和一個丫頭計較什么,我接下了?!?/br> “你這是什么態度?寡人封你為貴妃,是天大的恩寵!” 商遙從善如流:“我知道了,謝謝您的恩、寵?!?/br> 涼王一時竟無言以對,她旨也接了,恩也謝了,可看起來還是那樣桀驁難馴,女人呢就像帶刺的花,想讓她折服在懷中,難免會被扎幾下,更何況還是這樣國色天香,天下只此一朵的花,涼王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至于燕王陵的布局圖,他另有打算。 鴛和送涼王出殿門,商遙彎腰一把攙起鈴鐺:“你為什么要幫我?要知道我現在也是階下囚,不能回報你什么?!?/br> 鈴鐺低頭幫她整理染塵的衣裙:“我幫夫人是為了幫自己?!?/br> 什么意思?商遙剛想問下去,鴛和又折返回來。她住了嘴,面無表情地進了內室。 ☆、太后 第二日,商遙一覺睡到自然醒。她想明白了,擔驚受怕地睡也是睡,心安理得地睡也是睡,干嘛要這么折磨自己。睜開眼時,天已大亮,她以前在家時,也經常睡到這個點。一扭頭隔著輕軟紗帳外站著一排宮女。 封了貴妃,連伺候的人也多了。商遙自己動手穿好衣服,一撩帳子,便看到立在帳前的鴛和,她笑著道:“娘娘醒了?謝將軍在外等了可有半個時辰了?!毖凵褚活?,“娘娘怎么還穿著昨晚的衣服?” 商遙不想理她,轉頭問鈴鐺:“謝將軍是誰?來干什么?” 鴛和偷偷瞪了鈴鐺一眼,鈴鐺垂頭答道:“謝將軍是主公派來的,說是由他接手楊大人昨日未完成的事?!?/br> 這種事不找個建筑師過來,換個將軍過來是什么意思?商遙沒想明白,洗漱完直接去見那位謝將軍。 穿過兩道門,來到黛春宮的正殿,謝將軍就侯在那里。這正殿是平日會客的地方,商遙初來乍到,沒人拜訪她,正殿自然也用不著,又因過于寬闊,所以顯得十分冷清。 商遙站在殿門口,就見到空蕩蕩的殿中央站了個人,由于逆著光,看不清楚模樣。從身形站姿判斷應該是位年輕帥氣的將軍。商遙站在門口正猶豫著,那位謝將軍已迎過來,兩手一揖:“問貴妃娘娘安?!?/br> 離得近了,方看清對方的模樣,清雋的眉目,挺拔的身姿,一身胡服罩在他身上,少了一分粗獷,多了一分倜儻。商遙微微吃了一驚:“你不是……”是那天把她從程青越手里救下的男子。 他頷首微笑:“是我?!?/br> 商遙彎了彎唇角,嘴角露出一絲淺笑,在這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再次見到他,她竟然覺得有些親切。這是唯一一個對她伸出援手的人啊。 “過來坐吧?!彼陂缴献?,小幾上有備好的茶,伸手一摸,已經涼了,她招呼宮女道:“麻煩幫我再換兩杯熱茶。謝謝?!?/br> 此話一出,四周宮人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那位謝將軍倒是神色如常,商遙不禁想笑,這大概就是上位者與下位者的區別。 這時,鴛和招呼眾人退下,眾人魚貫退出去,她站在殿門處屈身行了個禮,攏上殿門也退了出去。 商遙一揚眉,真是怪了,她怎么沒留下來監視自己?偌大的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一時寂然無聲,還是商遙微笑著開口:“那天多虧你出手相助,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br> “娘娘客氣了,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而且我救娘娘也是想主公之所想?!彼活D,笑容滿面道,“主公傾慕娘娘已久。娘娘應該看出來了吧?” 商遙看著他,他面相看起來是俊秀溫潤,一舉一動間卻又爽朗非常,她微微一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br> 他言簡意賅道:“謝姓,單名一個繹字?!?/br> 商遙沉默了會兒,冷不丁開口道:“涼王知道你對我有恩,所以才故意派你過來是么?想著我對你心懷感激,防心沒那么重?” 謝繹也沒遮掩,坦然應道:“娘娘說得不錯?!彼孕渲腥〕鲆环桨捉?,徐徐展開,正是昨日按商遙所說繪制的燕王陵布局圖。 商遙心里唏噓,現在這處境真是四面楚歌呢。她覺得自己逃不掉了,她一沒有多少社會經驗的人哪斗得過他們這些在官場里浸yin多年的人?這時,只聽他又溫聲道:“我知道娘娘有自己的顧慮,可是仔細想想,燕王陵若挖掘出來,對娘娘并沒有害處?!?/br> “怎么說?” “主公脾氣不大好,耐性也十分有限,就我所知,他容忍娘娘的程度已是到達極限了。娘娘若是想用緩兵之計,恐怕會適得其反。而且眼下燕王已薨,失去了他的庇佑,娘娘一個弱女子該如何在這亂世生存?更何況由奢入儉難,娘娘錦衣玉食慣了,恐怕無法適應粗茶淡飯的生活,而涼王就是你唯一的依靠,難道不該緊緊抓住么?” 他侃侃而談,為她陳明利害,不管他的出發點是為了誰,他說的都有道理。她能拖一天兩天,可是再過幾天,涼王恐怕也沒耐性陪她耗著了。 當頭棒喝啊,商遙沉默半晌,像是下定了決心道:“好吧,你救過我,我也不讓你為難?!?/br> 謝繹正執筆蘸了墨,聞言筆尖一頓,墨水滴下,在白絹上暈開一團,他低頭看著,突然笑了:“娘娘能為在下著想,在下感激不盡?!?/br> “不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鄙踢b又低頭想了一會兒道,“燕王陵內部結構相當復雜,具體的布局我一時半會真想不起來,不過在燕王陵的西側有一個陪葬墓,那里是燕王寵妃的墓葬,里面也有不少寶藏,先從那里挖起,指不定會得到線索?!?/br> 他提筆在西側標注上,隨口問道:“那個陪葬墓難道是為娘娘修建的?” 商遙斬釘截鐵道:“我跟燕王沒有任何關系?!?/br> “好吧?!彼麖纳迫缌?,“娘娘請繼續?!?/br> “你不用拿筆記了,那座陪葬墓的位置我還有印象,到時我親自帶路便可?!鄙踢b說完,往白絹上瞟了一眼,上面有他新作的標注,他的字……不怎么漂亮,真是字不如其人啊。 那頭謝繹已經站起身來,微微笑道:“娘娘如果無事,我就先退下了?!?/br> 商遙剛點頭應下,突聽殿門處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連帶著榻上的小幾也微微顫動。兩人同時尋聲望去,只見兩扇殿門怒拍到墻上,又被彈回來,一只華麗的手杖將門板輕輕地推開,只見殿門口立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渾身迸發著驚人的怒氣。她身后整齊地列著十來個宮人內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