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敬王上前來,知道攔不住,一手拍在了小太監的肩膀上,“他折磨人的手段比本王更甚,你實話告訴他,本王許你死得痛快些?!?/br> 橫豎都是死,小太監的臉上已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宮里,宮里常死人,奴才管著這塊,外,外面的獵戶找到我,說是要買死人rou,喂,喂獵狗。奴才賣過不少人了,這個細皮嫩rou的,就直接送過去了,得了,得了一兩銀子?!?/br> 隨著最后一個字說完,屋里傳來“嘎噠”一聲。 小太監的脖子已經被邵令航單手擰斷。 “令航……”敬王想要出聲安慰,可是偏頭一瞧,邵令航的臉上竟然滾下淚來。他呼吸瞬間噎住,后面的話也就沒說下去。 男人流下的淚,重若千斤。 “我贖她出秦淮,一萬兩白銀,如今她死了,尸骨只值一兩……”邵令航已經說不下去,身子抖如篩糠,在壓抑了良久之后,失聲地吼叫了一嗓。 那崩潰的喊叫在這間屋子里回蕩,艱澀,困苦,情至艱難,再無可醫。 敬王緩緩走到邵令航身后,“令航,去年你班師回朝,你我痛飲,我同你提過的事,你可還放在心上?” 邵令航猛然回頭,那雙猩紅的眼睛里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怒意。 敬王直視他的眼睛,“我說過,我視蘇可為jiejie。她死于□□手,死于深宮,死于這世俗。我怨你,如果你早早給予她身份,她不會是一個螻蟻一樣可以隨便傷害的人。但你是她心愛之人,我能怨你多少。我欲謀劃之事,為了她,也不全為了她。我需要你的幫助,待功成名就,我可以賜她身份,入你邵氏祠堂?!?/br> 人都死了,追封一個誥命之銜又有何用?能起死回生嗎?能留她全尸嗎?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讓她白白死了。 她生前沒能給她的,至少死后給她,不讓她無名無分成孤魂野鬼。至少他去安葬她,碑上可書“亡妻蘇氏”。 “好,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事成之后……” 敬王接話,“事成之后,我尊貴妃為母,享太后之榮。方勵的項上人頭,我雙手奉上?!?/br> 邵令航看看他,忽的凄慘一笑,“事成之后,我就致仕了?!?/br> 敬王陳了片刻,點頭道:“好,我答應你?!?/br> …… 邵令航渾渾噩噩回了侯府,怎樣回去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夜色斑斕,星光璀璨,那一晚絢爛煙火下的誓言,她的溫暖,她的淺笑,她熾熱的目光,只能一寸寸妥帖地沉淀在心里。 醉了兩天,浮世皆毀。 月嬋一身素衣,到老夫人跟前報了死訊。雖然早知生無可能,老夫人得了消息后,也是難掩戚容。身邊只留無雙的時候,老夫人惋惜地流下兩行清淚。不管是出于彌補,還是出于對邵令航關系的緩和,雖逢過年,老夫人也吩咐下去,府中所有下人皆簪白花一朵。 老夫人稱病,侯府謝客,外人一概不見。 梁瑾承最后才得到消息,發了狂似的到前院找到爛醉如泥的邵令航。那頹廢的模樣讓人不忍,可是大悲之下,誰還顧得上儀容。整理得颯爽英姿,給誰看?她看得到嗎? 敬王來時,許mama和月嬋在門口抹眼淚。 屋里酒壇無數,邵令航和梁瑾承比著勁兒似的,好像誰喝得更醉,誰就能在夢中再次見到蘇可。 敬王負氣,放下手中尺長木盒,同他們二人一起坐在地上喝起酒來。起小長大的兄弟,身處富貴榮華,卻比比皆是不遂人意。梁瑾承迷迷糊糊,伸手去看那木盒,只打開一絲縫隙,敬王隨即將木盒蓋上。兩人一時僵住,而一旁的邵令航又哭又笑,臉埋在手里,嘴里呼了口氣。 “景瑄(敬王),當了皇帝,你只會更加身不由己。方勵的事我自己去辦,你還是收手吧?!?/br> 敬王搖頭,“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動他,等太子御極,我一樣受制于人。他與和嬪勾結,因為和嬪懷的孩子是太子的。將近二十年的歲月,死了多少人?;屎?、母妃、幾位皇子公主、數不清的太監宮女,還有洛芙,如今又添上蘇可。這腌漬的皇宮,是時候換血了?!?/br> 這一番話,牽扯了多少人。邵令航看著灌酒的敬王,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兒,你會怪我嗎?如果你活著,你定會來阻止我參與這場血雨腥風吧??晌以撊绾畏畔履惚恢\害的怨恨,沒有敬王,三年五年十年,我未必扳得倒方勵。你不用擔心我,倘若敗了,我正好下去陪你。若是成功了,我帶著你山南海北,早早遠離這盛世繁華。 …… 在三人以酒澆愁的時候,尚未得知一點訊息的杜之落,央求著她三哥,女扮男裝,跟著杜家三爺去了十王府。 同住十王府的六皇子平王進宮去了,十王府沒有主子在。 敬王的管事程忠在花廳攔著兩人,“王爺不在,三爺還是改日再來。這位是,四小姐吧。王爺有過吩咐,這幾日宮中出了事,不太平,小姐和三爺還是多留家中,少涉外事?!?/br> “出了什么事?”杜之落不依不饒。 程忠依著敬王之前的吩咐,將蘇可遇害的事,隱晦地透露給了兩人,但只字沒提蘇可的姓名。只道是宣平侯中意的一位侍妾,跟著老夫人進宮朝賀,莫名其妙不見了,尋了半天,后來得了死訊。 蘇可和邵令航的事,杜之落是知情的。如此一說,杜之落便知道是蘇可出了事。 “快,三哥,去宣平侯府?!倍胖淅湃隣敿贝掖译x開十王府,駕著馬車直奔咸宜坊。 路上,杜之落坐在馬車里不由撓頭,“三哥,你說蘇jiejie真的死了嗎?她這人向來機靈,遇事也知道如何轉寰,原先宮里暗搓搓想害她的人不少,她都逢兇化吉,這回怎么就出了事?” 杜三爺轉著手里的扳指,沒什么興致地說:“既然是宮里想害她的人多,眼見著她進了宮,暗地里使一腳,反正和宮里也沒多少關系了,害了反而更容易?!?/br> 是這樣嗎?杜之落只覺得心里有股磨不開的疑惑。 蘇可之前說過,如果不行,她會想辦法離開,不給侯爺牽扯任何麻煩。侯爺說會許她名分,給她所有,可以己度人,事情有多難辦,杜之落心里清楚得很。 真的死了,還是借故離開了? 杜之落惶惶然思忖著,為什么知道了這件事,她的心里只有慌亂,卻沒有半點哀戚呢? “三哥,駕車回十王府?!?/br> …… 大年初十的早上,天才蒙蒙亮,徐旺推著一車蔬菜和一袋百斤的大米,在侯府的后角門上輕輕叩了三聲。 牛婆子來開了門,瞧見這滿滿一車的東西,唏噓道:“怎么送了這么多東西來?!?/br> 徐旺抹了把腦門子上的汗,喘著氣說:“我跟三太太說好了,這次多送些,下次就不來了。我要帶著我媳婦回鄉下去探個親?!?/br> 牛婆子唉聲嘆息,“還是住在府外頭好啊,像我,這輩子就守著這旮旯了?!?/br> 兩人過了幾句話,平板車便咯吱咯吱朝著小院去了。 啞婆子來開了門,和著那丫鬟一起將車上的瓜果蔬菜運到廚房。剩下那袋百斤的大米,徐旺哽了哽喉嚨,深吸口氣,一把扛上肩頭,到了廚房,使著力氣,將一袋大米小心放到角落里。 都弄好,天已經放亮了。徐旺推著車去了花房,牛婆子見四處料理好,施施然回了自己的門房。 日上三竿,那袋大米突然動了動,然后嘩啦一聲,隨著一柄匕首劃開麻袋,蜷縮了好久的人長長地舒了口氣…… ☆、76.076 棋子軟肋布局 蘇可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么被送出宮的,迷迷糊糊間聽見車輪的聲音,她試著發出聲音,卻被一塊斗篷從頭蒙到了尾。所有的記憶僅限于這些,再睜開眼時,后頸還僵僵地疼。敬王端來一碗藥,說她受了風寒,先將藥喝了,邵令航正在來的路上。 她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喝了,之后永遠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 直到杜之落大吵大嚷地闖進來。 蘇可身上無力,半撐著眼皮瞧她,不知道她怎么這么大驚失色。身邊有個常來的老嬤嬤,支支吾吾和杜之落說著什么,蘇可聽不清楚,但看的出來,這個嬤嬤對杜之落很是忌憚。后來杜之落跳了腳,插著腰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然后也不知是喊了誰進來,那人提著她胳膊將她拽起來,然后攙扶著往外走。 后來才知道,這個人就是杜家的三爺。 沒有了敬王的湯藥,蘇可在杜府緩了一天的時間就恢復了。只是身體尚可恢復,俗世里的大夢一場卻遲遲不醒。 她,竟然死了。 “已經七八天了,我也是剛得著消息?!倍胖淇戳搜鬯?,復又對蘇可說,“我想著你是不是和侯爺鬧別扭了,故意想出這么個法子來逃走。本來只是想回來拆穿你的,沒曾想你竟然全不知情?!彼f著咬咬嘴唇,試探著問,“要我們通知侯爺嗎?” 蘇可愣愣的,不知是事情太過出人意料,還是湯藥的藥勁未散,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是,怎么死的?”蘇可看向了杜家三爺。 杜三爺把玩著手里一枚經過加工的大銅錢,將打聽來的事又重新簡明扼要地同蘇可又說了一遍,“你在宮里突然不見了,貴妃暗中查找無果,侯爺就托了禁軍的人來找。后來得了消息,說初一那天宮里死了個宮女,悄悄拉出去處理了。侯爺找到了你染血的衣裳還有條金鏈子,又去問了獵戶,相貌什么的倒是對得上,于是收了你的尸骨,確定了你的死訊?!?/br> 蘇可哦了一聲,愣了半晌仍舊傻傻的,“獵戶?” 杜三爺道:“有的獵戶養獵犬,窮兇極惡的那種,打小喂著死人rou長起來的。宮里三不五時就死個人,獵戶就尋了這門路,專門找那些處理尸體的太監買死人?!闭f著,上下打量蘇可的樣貌,“像你這種細皮嫩rou,又是剛死不久的,獵戶樂不得的?!?/br>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杜之落用胳膊肘使勁頂了下杜三爺。 杜三爺倒是無所謂,“聽說現在侯府的下人們都簪白花悼念你,侯爺更是抱著你的尸骨爛醉如泥,幾日沒出過門了?!?/br> 變故來得如此之快,除夕那晚的溫情還在,初一卻已經“天人永隔”。 蘇可幾乎能想象出邵令航現今的樣子,論起頹廢,他這方面的本事無人可比。 “jiejie,既然你不是和侯爺鬧了別扭,你現如今又沒有什么事,我還是差個人去跟侯爺報個平安吧?!倍胖渫皽惲藴?,伸手抓住了蘇可絞得發白的手指。 蘇可想要點頭,視線中不經意一瞥,卻看到杜三爺頗有深意的目光。 這時,外面有丫頭叩門,隔著門扇小聲說:“小姐,敬王爺提著禮品到府上來看望夫人?!?/br> 杜之落提升道了句“知道了”,然后小小的哼了一聲,“他來干什么,把人藏起來,還故意耍弄侯爺,安得什么心?!彼聪蛱K可,“jiejie,你放心,我肯定不讓他帶走你?!?/br> 杜三爺勾著嘴角笑,手指間的銅錢像翻飛的蝴蝶,輕盈的在幾根指縫間跳躍。 “你真是孩子脾氣,行了,王爺既來了,你就去會會他,量他也不敢當著母親的面同你提蘇司言的事情?!?/br> 杜三爺有意要支走杜之落,蘇可是看得清的,低聲道:“你去探探他的話,看他到底想怎樣?” 得了差事,杜之落臉上躍躍欲試,“瞧著吧,我保準讓他給你個說法?!?/br> 杜之落從杌子上跳起來,提著裙擺志氣滿滿地出了屋子。剩下蘇可和杜三爺,兩人對視幾眼,蘇可扯著嘴角敗下陣來,頭垂著,聲調萎靡,“三爺想和我說什么?” 杜三爺吸了口氣,也不兜轉,直言道:“蘇司言趁這會兒之落不在,離開這兒吧?!?/br> 蘇可的手死死攥了起來。 “蘇司言覺得,敬王是為了藏起你故意耍弄侯爺嗎?”杜三爺笑笑,“你心里也明白得很,敬王有他自己的目的,你是他牽制侯爺的一枚棋子。如今棋子在別人府上,他不會善罷甘休。敬王的婚事早定了,我們家一直不贊成之落和敬王繼續糾纏,只是之落性格單純,她拿他當哥哥,人家卻全然不這么想。將你帶出十王府,已是我們能力所及,后面的事恕我們不想插手?!?/br> 蘇可沉吟,“牽制侯爺?” 杜三爺成熟沉穩,雖然年紀比蘇可小,但虎父無犬子,杜大將軍的兒子各個都有將領之才。他平靜地打量蘇可,身子微微前傾,壓低聲音說:“敬王逼宮,早晚之事?!?/br> 蘇可大驚失色,眼睛瞪得滾圓,瘦削的手急忙捂住了嘴唇。 “宣平侯曾平定北境,鎮北大營里無人不服他?,F在他又任左軍都督,交情甚廣,攏擴京城內外的駐軍是輕而易舉的。五城兵馬司的薛鈺,不知你知不知道,也和他頗有交情。如今為了你,他幾番周折,已和宮里的禁軍搭上了橋,你覺得這些人集結起來……”杜三爺伸出手掌,在蘇可面前握成拳頭,“能為了什么事?” 看著蘇可慘白的臉色,杜三爺用手指輕點著桌面,“你的死,經過敬王的插手,全部推給了司禮監。在宣平侯那里,你是死于掌印方勵的。五城、駐軍、禁軍、司禮監……蘇司言,侯爺待你真是情比金堅啊?!?/br> 最后,杜三爺擲地有聲地對蘇可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侯爺將你看得過重,對他沒有什么好處。你醒來后沒有第一時間讓我們去通知他,想必你心里也是有幾分考量的。我的話只能說到這里,后面的事,我們不插手,我們也不過問?!?/br> 杜三爺拿出一包銀子放在桌上,目光倒是誠懇,“你先拿著用,不必推辭,諸事打點,我只希望你能顧著身邊人的周全?!?/br> 這個所謂的身邊人,大約也只是指杜之落吧。 蘇可的眼睛被逼得通紅,她全身僵直,鉚著一股勁兒,像是抓著最后的救命稻草,神色凄涼地看向杜三爺,“三爺,我若是還活著,侯爺便不會涉險了?!?/br> 杜三爺哼笑一聲,“一只腳已經踏進去了,拔是拔不出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