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福瑞家的撂下手里那匹鵝黃的緞子,搖搖頭覺得不好看,半晌才想起蘇可的話,漫不經心地說:“沒什么規矩,老夫人信佛,會派人到源慈寺門前施粥。家里下人也不論身份,每人都得一碗,算不上什么規矩?!?/br> 蘇可哦了一聲,追問道:“老夫人會去源慈寺上香嗎?” 福瑞家的搖頭,“老夫人有些年紀了,年輕的時候每年都去,現在身子不比以往,應付了臘八,轉一天還要應付圣壽節呢。進宮朝賀是大事,咱們又是貴妃娘娘的外家,輕易馬虎不得?!?/br> 也就是說老夫人在臘八的時候不會出府,初九的時候才會進宮朝賀。 在宮里的時候,圣壽節是尚宮局僅次于過年第二忙的日子,尤其以司言司為甚,內外命婦齊聚宮里朝賀,哪一家出了差錯都不是小事。印象里,老夫人會帶著三太太進宮,因為三爺有官職在身,而四爺因為賦閑在家,加上四太太的出身,所以四太太并不在入宮的行列。 因此,圣壽節那天,侯府的內宅會離開三分之二的勢力。 沒有半手遮天的老夫人和掌管中饋的三太太,即便留下管事mama坐陣,各處上值的人也難免會有松懈。 蘇可的心中沉淀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明天田太姨娘還沒有動靜,她倒是可以借著圣壽節這一天的空子,親自去后花園的小院一趟。不入虎xue焉得虎子,錯過了這個機會,等她調回到老夫人身邊,要查什么事就難辦了。 到了臘八這天,府里上下都透著一股喜氣。 唯一臉上沒有笑模樣的就是大廚房了。 蘇可在積舊庫房里重新謄抄著冊子,三個婆子擦擦洗洗,到午膳的時候,交頭接耳的結果是讓徐旺家的來同蘇可說:“今兒是臘八,府里都是賞粥的。大廚房那里,我們去吧,平日里飯不從那里走,賞粥了過來領,難免說閑話??扇羰遣蝗グ?,萬一預備了我們的,回頭又要說我們拿張拿喬,吃了侯爺幾天飯,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br> 說著,聲音小下去,“這積舊庫房眼瞅著完事了,往后我們還是要去大廚房吃飯的?!?/br> 蘇可根本沒有想過這件事,在她心里,一碗粥而已,有就喝,沒有就算了。也不是臘八這天不喝粥就會不順遂,事在人為罷了??伤齾s忘了這三個婆子在府里的營生。 “這樣吧,你們在這里干活,我去大廚房走一趟。若是有咱們的,我拎回來,大家也沾個喜氣兒?!碧K可已經擱下手中的筆,說話間已經站了起來。 徐旺家的忙搖頭,“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來找姑娘拿個主意。姑娘既是這個意思,那橫豎我去好了?!?/br> 蘇可想了想,還是搖頭,“我去合適些,回老夫人身邊后,我就在老夫人的院里吃飯了,不和大廚房的人多接觸。你們不一樣。所以還是我去,你們趕緊將手頭上的活計干完,侯爺食盒里的菜拿出來熱一熱?!?/br> 都吩咐完,蘇可已經行到院門了。剛拉開門,門外一個女人的手正揚起來,要不是蘇可眼疾躲得快,這手就拍到她臉上了。 驚魂未定之時,外面的女人大大吸了口冷氣,“我要拍門的,沒曾想門就開了?!?/br> 蘇可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廚房專管給下人們做飯的丁二媳婦。剛進府的時候,還從她那里買了一桌席面招待公中庫房的人。 “原來是丁嫂子啊,怎么到這邊來?”蘇可的手捂在胸口上,噗通噗通的心跳聲跳得極快。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門外的女人是田太姨娘,張牙舞爪地跑上門來,開門就要繼續“教訓”她。比如她的自作聰明,比如她裝腔作勢的威脅。 都是邵令航害的,本不覺得田太姨娘會將她怎么樣,見他緊張,如今害她也跟著緊張起來。 想想真是可笑,青天白日的,田太姨娘怎么可能過來。 那守著后角門的婆子也不會放她出來…… 等等,那之前兩次她是怎么出來的?如果有人看著后花園的那塊犄角,田太姨娘要出來就要避著那人的監視。頭一次是因為起風,老天相助,那人可能看管不嚴。第二次呢?華婆子拎著燈籠朝后角門走,天氣如常,田太姨娘是怎么避開那人出來,或是和華婆子動了手,或是華婆子真的自己不小心滑倒,她順勢撿了燈籠走。她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找人引開那婆子,田太姨娘是否就能出來,或者,自己進去? “姑娘?姑娘?!倍《眿D叫了兩聲,詫異地看著蘇可。 蘇可醒過神來,臉上忙應景地擠出笑來,“剛正想事,怎么了,丁嫂子過來是……” 丁二媳婦獻寶似的將手里的食盒抬高了一些,“月嬋吩咐我別忘了姑娘的臘八粥,眼瞅著正午了,姑娘這邊也沒過去人,我想著是不是這邊事情忙不得空,我就給送來了?!?/br> 蘇可覺得很不好意思,忙說著客套話。等人走了,她細細咂摸,猛然想起當初買席面的錢并沒有掏,福瑞家的說侯爺幫忙把錢付了,還美其名曰給她接風洗塵。當時她還納悶,五百文錢怎么張羅的那一大桌子酒rou。 而那個時候,又是誰過去吩咐丁二媳婦的? 難怪后來去大廚房吃飯,丁二媳婦對她總是笑語盈盈,只怕丁二媳婦是這府里第一個知道侯爺和她之間關系匪淺的人吧。 蘇可無語,拎著食盒和三個婆子將午飯吃了。臘八粥熬得地道,但侯爺的食盒份量頗足,風卷殘云后,肚子里給粥留的地方就小了很多。倒掉侯爺的菜是罪過,倒掉臘八節賞下來的粥——也是罪過。 于是三個婆子仍舊往嘴里伸勺子,只有蘇可,本來食盒的菜吃的就少,灌下一碗臘八粥也頂多是有些撐。 許是吃得太多,四個人吃完后就有些不想動。 說是來干活的,蘇可病了一場,八天的功夫幾乎是放任自由。平日里活計也不是很多,午膳時還各種精致菜肴。這樣的活計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午后陽光和煦,入冬后少有的好天氣。幾個人聊聊家常,說些為了過年而備下的年貨,氣氛變得輕松自在。 莫名的,蘇可竟有些貪戀這樣的日子了。 明日山雨欲來,不管結果怎樣,田太姨娘那里總該有個交代才是。也許應該讓邵令航將老侯爺留下的那塊帕子拿來,有東西做要挾,會不會更好一些?她不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可若是因著她,間接害了一條人命,她便不能坐視不理了。 日頭開始西斜,幾人不敢再耽擱,刷碗碟的刷碗碟,歸置東西的歸置東西。 蘇可抄了幾頁賬冊,院外又來了人。 這回是老夫人那邊的小丫頭。蘇可認得她,還幫白露拿過胭脂給她。 “老夫人午覺睡起了,有事讓我來請jiejie過去?!?/br> 蘇可自然不能耽擱,只是心里忽然沒底起來,嘴里還殘留著臘八粥的味道,不自覺生了怯意。 因為什么呢?心境不同了?情意不同了? 揣著些從未有過的忐忑,蘇可進了擷香居。幾個丫頭在廊下斗著鳥籠里的金絲雀,看見蘇可,喜笑盈盈地喊她一聲,然后其中一個撩了門簾子進屋通稟去了。 老夫人在內室,無雙正幫著梳妝。蘇可走到落地罩跟前就停下了,靜靜等著。 無雙看她一眼,俯了一點身子對老夫人說:“人來了?!?/br> 老夫人抬了抬眼,剛睡醒的緣故,眉目間很是柔和,偏過身子對蘇可招手,“上前來吧,不興的那些規矩?!庇謫?,“積舊庫房收拾得怎樣了?” 蘇可并沒有如實回答,下意識里,她想在庫房多待些日子,所以胡謅一些,說大物件都妥了,剩下零碎的需要慢慢規整。 老夫人唔了聲,半晌道:“算了,你只管造冊,剩下的讓婆子們去干。明日是圣壽節,你跟著我進宮?!?/br> ☆、第062章 這心意怎奈何 “進宮?”蘇可臉上顯出幾分不自然,聲音隱隱發澀,“圣壽節嗎?” 老夫人道:“往年都是老三媳婦陪我進宮,今年四房那邊的楊姨娘眼瞅著就要生了,家里沒有人是不行的。我年紀大了,身邊帶個服侍的不為過,她們幾個都只到過順貞門,宮里沒去過,難免露怯。你本就是宮里出來的,沒人比你更合適了?!?/br> 蘇可看著老夫人肯定的目光,話卻不敢接,“無雙姑娘是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即便沒進過宮,該懂的規矩不會比我少。我是宮里遣出來的宮女,無論面子里子,都比不得無雙姑娘。老夫人抬愛,是我的造化,但這屋里論資排輩,哪里都輪不上我?!?/br> 倒是會說話。老夫人目光微轉,朝身邊的無雙睨了一眼。 無雙忙道:“蘇可姑娘太自謙了。我確實是老夫人身邊服侍久的,可進宮就差了一截子。圣壽節的大日子,一丁點都馬虎不得。如今后位空懸,除開太后,就是咱們家的貴妃娘娘了。朝賀的時候,一屋子的達官顯貴,我若是慌了手腳,折了老夫人的面子事小,卻平白讓人家看貴妃娘娘的笑話?!?/br> 無雙撂下手里的梳篦,幾步走過來,輕輕抓住了蘇可的手腕,“jiejie就當是幫我了,難不成是等著看我笑話?” 蘇可心慌,她會說話,無雙比她更會說話。 先是搬出貴妃娘娘來,然后大帽子一扣,她不去就是等著看笑話。怎么就一定會出笑話? 老夫人瞧著蘇可神色,適時加重了語氣,“你固然有你的顧慮,我是知道的。不過是怕宮里那些宮女太監說三道四,那些誥命背地里嚼舌你。其實明眼人心里都清楚,你和貴妃交情好,眼瞅著宮里要裁人還擄了你的官職,那就是誠心放你出宮的。如今你跟著我進宮,大大方方,外人瞧見了不會多說什么?!?/br> 說著,身子慢慢轉了過去,對著銅鏡看抿好的鬢角,“就這么說下了,你現在回去將積舊庫房的賬冊拿過來,直接交給無雙就行了,然后下值回去吧。明兒早些過來,規矩你是懂的,不能耽擱了?!?/br> 已然沒有轉寰余地了,蘇可也不忘做最后的掙扎,“庫房的賬冊還只抄到一半?!?/br> 老夫人耐著性子說:“既這么著,積舊庫房就先歇兩日,你回去將東西收拾妥當,大門鎖好,等從宮里回來你再去收尾?!?/br> 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話也不能再說了,否則就是給臉不要了。 蘇可怏怏地點了頭,從擷香居出來,一切按老夫人的要求,一道大鎖,幾個人各自家去,算是過臘八節了。 從東角門出府的時候,蘇可跟守門婆子攀了幾句交情。 橫豎邵令航沒少在這里打點,那婆子也知道分寸,蘇可將自己提前下值,明日要跟著老夫人一起進宮的事告訴了婆子,請婆子代為轉告少硯。婆子很爽快地答應了。 回了福家,福瑞家的聽說了這件事,臉上是種與有榮焉的得意。 或許在某些時刻,蘇可已經成為她真正的“外甥女”,她在老夫人跟前已沒有什么位置,即便抱了侯爺的大腿,府里多是瞧她不上的人。偏生侯爺給了這道恩,有了這個“外甥女”在老夫人那里,她自己在府里行動起來都覺順暢許多。 “進宮是長臉的事情,如果不是有你在,老夫人不敢留三太太在家。像無雙,那是只能在順貞門等車的份兒?!?/br> 蘇可不敢附和也不敢茍同,手摸上鼻子,堆出個笑來,“我臨出宮前撤了官職,在宮里也受排擠來著。實在是高抬我了?!?/br> 福瑞家的不以為然,“那時是瞧你落勢了,所以踩兌你,現在不一樣了,本在宮里就和貴妃交情好,現如今出了宮就進了侯府,傻子才不明白這其中道道?!?/br> 蘇可臉皮微漲,說起出宮,不過是借了貴妃娘娘的勢。說為了她而整頓整個皇宮,談不上,但卡著的歲數卻十足十是在幫她。二十二還不算大,尚宮局得了這消息,幾次求見貴妃,想把歲數改成二十五,貴妃都頂著壓力扛下來。所以蘇可感恩念情。 如果邵令航一開始沒有隱瞞身份,蘇可不會去招惹貴妃的親弟弟。 后來沒了門路,他又親自找上門來,她敢應下來,也確實是和老夫人說得上幾句話,進了侯府不至于太艱難。老夫人認出她來,她腆著臉多湊湊,認不出來就隱姓埋名,不過是份活計。 可眼下倒好,事情演變成了這樣。 夜里睡覺,翻來覆去不踏實,眼瞅著四更天就要起來的,迷迷糊糊睡了會兒,夢里有張精致卻嚴厲的面孔,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直直向她的脖子伸過來,赤紅的嘴唇朝她嘶吼著:“你這般不老實,招惹皇上,如今還招惹我弟弟……” 一雙大手在肩膀上微微施重,蘇可深吸一口氣,猛然間從噩夢中驚醒。 “夢到什么了,把你嚇成這樣?!?/br> 溫熱的手掌覆到她額頭上,瞧著沒發熱,情緒漸漸緩下來。扶著她肩膀讓她起身,床頭的杌子上一直有習慣備著杯水,這會兒端著送到她嘴邊,無所謂不體貼。還拿她當病人似的。 蘇可自己伸手將茶杯接過來,聲音有些啞,“您怎么這會兒過來了?” 屋內沒點燈,窗棱子上映著的一點點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坐在床邊的邵令航有個虛浮的輪廓,此時身子前傾,氣息拂面,“我聽少硯說了,只是晚上不得空,想著你也睡了,不來打擾你。不過睡不踏實,與其熬得雙眼赤紅,不如翻墻躍門來看看你?!?/br> 蘇可好整以暇地睨他一眼,“這翻墻躍門到了侯爺這里,說得倒真是輕松?!?/br> 他沒聽出她話中的呲噠,還以為在問他的功夫如何,興致起來要和她說打小習武的事,剛起了頭,蘇可的嘴角卻繃起了笑,他這才明白她的話不是這個意思。 邵令航有些窘迫和尷尬,薄薄的慍怒貼上臉上,轉過臉不看她。 蘇可笑得更甚,剛剛因夢生出的恐懼早已煙消云散。她探過一點身子看他,語調輕柔,“您下回可別再翻墻躍門的了。一回兩回的沒被發現,次數多了難免露陷。到時候您臉上不好看,我更是沒法做人了。何苦來的,福家又不是鎖著門不讓您進?!?/br> 其實話這樣說,蘇可心里隱隱有幾分猜測。自她上回出了事,荷風齋一住八天,老夫人那里只剩一層窗戶紙的事了。不知情的時候遮著瞞著容易,對方已經知情了,該避著就得避著。 只是這翻墻躍門的…… “行了,往后不是調到老夫人身邊去了么,我過去請安,瞧你一眼就行了?!鄙哿詈秸f得倒不悲傷,也不是賭氣的話,實心實意的,目光真誠坦蕩,“你說的對,往后這邊我得少來,沒得讓人在背后說道你?!?/br> 蘇可說不出內心滋味,胸口騰騰的,只想著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病著的時候,您去見老夫人,到底說了什么?” “實話實說?!?/br> 蘇可瞪了眼睛,“什么叫實話實說?” 邵令航用手指點著胸口,“我跟老夫人說,我想要你。你不肯,我不強求,但我不能放手。這是不是實話?我從北境回來,老夫人三天兩頭往我那里送人,什么想頭我知道,不過是怕軍營腌漬,唯恐我有什么別的念頭。那個嚼舌頭的已經讓我處置了,沒成想更讓老夫人不安。后來我是打算去老夫人跟前提你的事,不過出了岔子,事就撂下了。如今我心在你這里,老夫人該放心的。所以你不用多想?!?/br> 蘇可并沒有因為他的話生出安心來,回想他的一字一句,挑著眉眼看他,“出了什么岔子?” 邵令航陳了片刻,不想繼續瞞她,“我在秦淮花了一萬兩銀子的事沒瞞住,四嫂告訴了老夫人,正巧我在引你的事,老夫人就以為我要將一個秦淮花魁娶到府里來。這事按下了,福瑞也是為這個才去南京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