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邵令航回過頭死死看著她,“現如今我說話都沒人聽了是吧,她能耐,你也跟著能耐?” 月嬋無辜受牽連,臉上即刻堆集出怒意,“您別拿著我撒氣,跟姑娘使勁去???正主前不敢言語,跟我們這些下人挺腰子,姑娘還在這呢,您小心暴露了性格。到時候讓我們兜著,我們可兜不住?!?/br> 說話間,月嬋已經進來了,施施然挪著步子,走到蘇可床前,扶著她躺下。 掖被角的時候,月嬋對著蘇可擠了擠眼睛。 蘇可本就沒什么火氣,不過是聽著邵令航的胡言亂語,習慣性地嗆了兩聲。被月嬋這一打岔,壞心情散得沒了影兒,嘴角微微彎著,極力忍著笑意。 她覺得月嬋是個妙人。 但笑意正攢著,蘇可心里忽然想到邵令航剛說的——軟肋。 月嬋雖是身邊貼身服侍的,到底是個丫頭。邵令航對孫mama和福瑞家的都客氣有度,往常里也不端侯爺架子。但月嬋這么打趣他,他臉上只?;夭涣俗斓谋飷?,卻不見什么惱意。所以是感情向來如此之好,還是像他說的,是被拿捏住了軟肋? 蘇可的笑意漸漸淺了,眼角眉梢顯得極不自然,仗著內室沒點燈,昏暗的光線成了最好的遮蔽。 “既然月嬋也起來了,那侯爺就去暖閣閉會兒眼吧?!碧K可先下了臺階,聲音客客氣氣的,給足他面子,“您老是這么熬著,身體要熬壞的?!?/br> 邵令航也是鹽罐里吃多了,清湯上來沒滋沒味。他聽著蘇可突然的和軟,氣得反而更甚。 “月嬋回暖閣去?!彼f得不容人辯駁。 月嬋沒聽進去,哼了一聲要回嘴,邵令航厲了眼睛,“信不信我明兒就給少硯配個媳婦?你看他敢不敢跟我擰?”這么說著,月嬋突然沒了音兒。邵令航繼續加碼,“別打量你那點心思我不知道,往后有的是機會套近乎表忠心,現在給我回暖閣睡覺去?!?/br> 月嬋看了蘇可一眼,眼神里挺哀怨,似乎還不死心,想讓蘇可幫著說說話。 蘇可不敢接,她聽出了邵令航話中隱含的意思,神色淡淡的,表示無能為力。像月嬋這樣精明的丫頭,知道的事情多,心氣兒也大,三言兩語能套出想要知道的。放在以前,她能和月嬋棋逢對手?,F在人病著,剛打起精神來,腦袋瓜肯定不夠用。再說她的事都瞞著,月嬋到底知道多少還是未知,貿貿然跟月嬋獨處,她只能是被牽著走的那一個。 她瞇著眼睛不說話,月嬋沒辦法,最后撅著嘴唇負氣而去。 邵令航臉色不好看,對著蘇可哼了一聲,“瞧見了?因為你在這,她對我都敢吆五喝六的了?!?/br> “您自己管教不嚴,別來賴我?!彼跉庖膊患?。 蘇可覺得很奇怪,當著別人的面,多和軟的話她都能說的出來??梢坏┲皇O滤麄儌z,要么橫眉厲目,要么惡言相加。他的身份始終是一個阻礙,可也沒見得她有多忌憚。 這真是奇了。 蘇可心里默默嘀咕,乍一回神,邵令航立在床邊正盯著她。早適應了黑暗的雙眼,死死鎖著她的一舉一動,仿佛要將她看得透徹。她覺得有些難受,咳了一聲轉移視線,“月嬋和少硯是……” “他們自己你情我愿,我不攔著。等月嬋到了歲數,外面給他們張羅個小院,要是還愿意進來,大可當管事媳婦子?!?/br> 蘇可哦了一聲,腦海里想起少硯的模樣,把他和月嬋放到一塊,嘴角不自知地勾了起來。 “你在想什么?” 蘇可沒過腦子,直接轉過頭笑道:“感覺少硯以后要受苦?!?/br> 邵令航斂了下顎也跟著笑,“自己瞧上的有什么辦法,況且少硯跟著我一走多年,月嬋為了等他也吃了不少苦。她熬住了,不像……”他說著渾身一僵,面上沒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只是片刻的僵持過后,負氣的一笑,晃了晃頭。 蘇可卻等著聽下文,“不像什么?” “以前身邊的一個丫頭,后來被老夫人配了人?!鄙哿詈秸f得語焉不詳,看著蘇可意猶未盡的模樣,他拖了杌子重新坐下,腳踩在腳踏上,胳膊一支,煞有介事地看著蘇可,“瞧你似乎也沒什么困意了,要不借此機會聊聊天吧?!?/br> 人是攆不走了,睡也確實沒有困意。蘇可想著病中期間許多懸而未決的事,倒是有心要和他聊一聊。 只是讓邵令航意外的是,蘇可想要聊的,到底和他想要聊的不同。 他嘆了長長一口氣,此時方察覺出一絲疲憊。他在想,許多事推著趕著攤在了面前,不是他有意要引出什么,可她卻真的對他的過往不在意。隨便對打個岔,事情就過去了。她的心里滿滿當當,卻沒有他。 他現在就仿佛站在廟會上的主街,想要到盡頭的廟里給菩薩上柱香,非得一個個人擠過去才行。不能動用權利清道,不能憑著蠻力推搡,因為要上香,心必須虔誠。 他看著蘇可重新坐起來,抱著被子將自己捂嚴實的樣子,忽地笑了。 道路險阻且長,但至者無。他還是有勝算的。 “你剛問什么,哦,田太姨娘嗎?” …… 在邵令航的印象里,田太姨娘就一直是瘋瘋癲癲的,住在后花園犄角的一個冷清的小院子里,身邊有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婆子照顧。 她甚少出來,逢年過節也不到前面來請安行禮,府里大多人都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的存在。老一輩的mama們尚且有知道的,對她也向來絕口不提,仿佛老侯爺從來沒有納過這樣一個姨娘似的。 但事實上,田太姨娘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在老夫人懷大姑奶奶的時候,被開臉送去了老侯爺身邊。她先于鄭氏和高氏,但始終沒有一兒半女。直到三爺四爺分別出生,老夫人也在兩年后懷上了邵令航,已經侍奉多年的田太姨娘仿佛終于知道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了,夜里嚎啕大哭,人瘋跑出去撞上了廊廡下的柱子,然后就徹底的瘋了。 邵令航八歲的時候,府里的后花園擴建,引活水進府,設閘亭。 好多丫頭婆子都說瞧見池子里有金光閃爍,更有甚者說那金光是一條全身鱗片冒金光的錦鯉。 邵令航半夜偷跑出去想見識見識,那晚月亮圓且大,照在池子里波光粼粼。忽而金光一閃,他扒著閘亭的欄桿往下瞧,剛覺得瞧見了什么,身后就有股力推了他一把,人便掉進了池中。他嗆了水,咕嚕咕嚕沒辦法呼救。人撲騰著翻出巨大的水花,眼見著要沉底,忽然一個女子朝她游過來,拉拽著他往岸上游。 他嚇傻了,以為那女子是錦鯉變的。 等上了岸,那女子有胳膊有腿,人濕淋淋的,臉色蒼白,面容姣好。她過來拍了拍他的后背,讓他咳水,看他沒事了,拖著一身的水慢悠悠地往后花園的深處走。 下人來尋時,邵令航還回不過神來。后來大病一場,他嚷嚷著池子里那錦鯉成精了,他是被那鯉魚精救的。老侯爺沒辦法,聽下人們說當時岸邊有腳印,一步步往后花園的小院去了。四下里對上號,老侯爺將田太姨娘叫了過來,指著說這是人,不是魚。 田太姨娘眉目冷冷的,看都不看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 他知道她不是鯉魚精,只是想見見她,可她神游天外,人在這里,心智卻不在。 后來邵令航再也沒有見過田太姨娘。那小院大門緊閉,他偷偷帶著點心水果放在小院門口,但下次去,那東西還在門口。即便爛了,也沒人清理。老夫人知道他去小院,帶著人堵在那里,打過,罵過,說里面住的是個瘋婆子,惹惱了她晚上要來吃人的。 邵令航那時年紀小,但也不是什么話都信。后來隨著年紀漸漸大了,接觸的東西多,玩心也大,就將田太姨娘扔在了一邊。 倒是每年除夕夜,他會讓人裝一個食盒擺在小院門口。 僅此而已。雖然她從來不提進去。 …… “原來在侯爺心里,我和田太姨娘是一樣的?!碧K可聽了來龍去脈,幽幽地竟總結出這樣一句話來。 邵令航詫異了半天,這才想起是食盒的事,氣得瞪她一眼。 “是啊,在我心里你和她是一樣的,只不過她救了我的命,你要了我的命?!鄙哿詈秸f起這混話來,眉頭都不皺,。想起蘇可對食盒的態度,氣得牙根兒疼。這兩個人還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蘇可撇撇嘴,置若罔聞,只問道:“既是小院的門從來都不開,吃飯呢?” “也不是不開,隔一段時間會有人給她們送去一些吃食,那小院里有爐灶,她們自己開伙?!?/br> 隱蔽成這樣,老侯爺在時尚且念著些情意,如今老侯爺都去世七年了,田太姨娘這個樣子,為什么不送出府去?既然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又在鄭太姨娘之前,那如今歲數也和老夫人差不多了。已是年過半百,卻半輩子都幽居獨過,這不是在妥善安置怕她瘋癲害人,這是囚禁吧。 蘇可疑惑不解,抬眼看著邵令航,咬了咬嘴唇,不知道這話該不該問。 知道秘辛是要付出代價的。 邵令航此時嘆了口氣,“她一直不出門,怎么好生去積舊庫房了?你確定那人是她?” “有人在外面叫她的,我當時雖然很快就暈了過去,但還是將‘田太姨娘’四個字聽得很清楚。而且按年紀來講,府里這歲數的,除了老夫人和鄭太姨娘,也沒別人了?!碧K可說得肯定,“還有,來找她的人是個年輕的女子,不是婆子mama,可侯爺又說她身邊沒有丫頭服侍,只一個啞巴婆子……” 邵令航面色深沉,“你同我提起之后,我有派人暗中查看。但為了不驚動老夫人,我并沒有讓人去小院詢問?!彼f著一頓,“不過你為什么認為湖里淹死的婆子和田太姨娘有關?” 蘇可冷聲,“因為田太姨娘是去積舊庫房拿什么東西的,和我動了手后,那東西掉在地上,我踢了一腳,似乎惹怒了她,她才將多寶閣推倒砸我身上。但她走的時候,我確定她是空著手走的,那么她要的東西還在庫房里,很可能之后再去拿。若是那淹死的婆子也和我一樣同她起了爭執動了手,追到曲橋上去……” “你還記得她拿的東西是什么嗎?” 蘇可仔細回憶,卻記不起模樣,“好像是塊木頭?” 木頭? 邵令航眸子微微瞇起,心里忽然一沉,“我父親好木工,那積舊庫房里好多家具,都是我父親自己動手做的……” ☆、56.056 規矩禮法道德 病是在兩天后徹底好轉的。 有梁瑾承的藥,加上敬王廚子的藥膳,蘇可再糟糕的身子也緩過來了。 她猶記得宮里老嬤嬤說的,人有的時候得大病一場,好的不好的,隨著病氣一塊消了,人就跟起死回生差不了多少了。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心境上都多少有些不一樣。大病一場的道理是相通的。 蘇可緩過勁兒來,瘦是瘦了一大圈,但精神頭特別好。 邵令航晚晌從都督府下值回來時,天都快黑了,蘇可卻坐在鏡臺前綰頭發。月嬋不大的時候就被調到邵令航身邊了,所以綰頭發的事不拿手??粗鴮Omama在蘇可的頭發上翻動手指,一邊唏噓納罕著,一邊搗亂,頭發綰了四五次,次次的花樣都不同。 牡丹頭,墮馬髻,靈蛇髻,飛天髻……邵令航悄無聲息站到她們身后時,孫mama正給蘇可盤著驚鴻髻。男人家的鏡臺,家伙事不全,頭油也沒剩多少,孫mama只能綰個形出來,對著鏡子正解說著,視線一偏,從銅鏡里看到邵令航。 她視線一頓,裝著淡定的模樣,回身給邵令航福了下,“侯爺回來了?!?/br> 邵令航沒看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蘇可全部綰起來的頭發,脖頸細致的一截,被黑發襯著,顯得尤為光滑潔白。頭發綰得松,幾根不聽話的碎發稀疏地垂著,更添幾分味道。 他扯了扯嘴角,“興致都不錯啊?!?/br> 蘇可站起身淡淡地說:“打發時間而已?!?/br> 邵令航挑了下眉,覺得蘇可有話要說的樣子。不過她能說,要說的,也無非就是那幾樣,他閉著眼都能想出來。 果不其然,蘇可提出要回福家去。 病都好了,穿戴整齊,人精精神神地坐在鏡臺前綰頭發玩,這一樣樣堆在一起,將他留人的借口堵得死死的,連個縫隙都不給。 邵令航無法,面上露出投降的失敗者模樣,“等落鑰了再走,東角門上人多,瞞了好些日子,別功虧一簣?!?/br> 既然松了口,就得見好就收。蘇可忙道:“我聽侯爺的?!?/br> 邵令航這幾日見多了她的“和軟”,小小地呲了下牙,轉身往屏風后面走,“給我更衣吧?!?/br> 蘇可撐著雙明眸杏目,偏了下頭看向月嬋,臉上淡淡笑意,透著幾分春風得意。 月嬋就懵了,視線從蘇可臉上移到孫mama臉上,伸出手指指著自己,“讓我去嗎?” 沒等孫mama開口,蘇可詫異的小聲問:“平時不是你伺候嗎?” 月嬋被噎了下,心說這事擱平時當然是我來做,可眼下不是有你了嗎。我能跟你比嗎,我去的話不沖我甩臉子就不錯了,你去的話他一定心花怒放了呀。再說現在這形勢,你進去幫忙更個衣,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蘇可裝不懂,歪著頭還要說什么,邵令航從屏風后探出半個身子,“你又不綰頭發,站那干什么?拿衣裳去?!?/br> 這話明顯是對月嬋說的了,月嬋兩次被噎,臉色很是不好看,氣鼓鼓地開衣柜拿衣裳去了。 蘇可對著孫mama笑了一下,委婉地說:“我這個樣子不好出府去?!?/br> 孫mama聽明白,按下蘇可,給她重新綰了個普普通通的頭。來時帶著的兩根扁簪重新插上去,剛要給她戴耳墜,被蘇可攔下了,“算了,戴著不舒服?!?/br> 收拾妥當后,邵令航看到蘇可恢復了之前的模樣,干練,精神,穩妥。她在他面前僅有的兩次驚艷,一次是醉香閣的初遇,一次是擷香居暴露了身份。僅有這兩次,雖然裝扮上大相徑庭,但在心里都留下了不能磨滅的印跡。 而平時,她總是這樣清減簡單。女為悅己者容,她不是,因為他不在她心里。 可話又說回來,誰又在她心里呢? 邵令航給自己鼓了鼓勁兒,吩咐孫mama擺膳來。西稍間臨窗的大炕上抬來長方的炕桌,炕桌上一道道精致菜肴,扣著蓋碗的小紫砂盅一左一右,擺在炕桌兩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