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柳五娘不以為意,朝欄桿上一倚,蹙眉道:“姑娘這話可讓我惱了,怎么現在才發現我的好處,剛在大廚房的時候沒察覺?咱那幾個菜可都是從老夫人的灶上拿下來的?!?/br> “難怪那么好吃,原是沾了柳嫂子的光?!碧K可福靈心至,沒有再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纏。 下一個來的是張材家的,四十五六的歲數,瓜子臉,身材卻肥胖。平日里和王寶貴家的很要好,做活拿東西都在一處。 張材家的福了福身,道:“我和王嫂子是前后腳來庫房的,因我家閨女在大小姐屋里做針線,在三太太那里聽說了這個差事就給我求了求,我才來的。如今干了四五年,東西我都熟,也有膀子力氣,姑娘留下我,全可當兩個人使喚?!?/br> 蘇可對她這牽三帶四的說辭不置可否,只問她:“如果讓你值夜,你可愿意?” “這……”張材家的扭捏造作了一陣子,吞吐道:“要是姑娘執意讓我值夜,我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怕我閨女不樂意。她睡前總要和我說說話才行的?!?/br> 蘇可不勝唏噓,對她推推手,讓她先回去。 一旁的柳五娘哼哧笑了一聲,讓蘇可覺得訕訕的。統共六個婆子,前三個都這么不給“面子”,讓她這個小管事也很沒有面子呀。 不過接下來的岳婆子終于讓蘇可提了一口氣。 岳婆子直接道:“如果可以,我想值夜?!?/br> 蘇可一愣,“怎么呢,你歲數也不小了,值夜可不清閑,也比較傷身體?!?/br> 岳婆子抬眼瞧了下柳五娘,又將目光掃向蘇可,悶聲道:“我兒子現如今給侯爺跟馬,老是餓,我白天若是不當值,可以在家給他做飯?!?/br> 她不說,蘇可倒還忘了這茬。 之前岳婆子拉住她求情,想給他兒子換個差事。這事兒她只跟福瑞提了一回,還是和舟公子吃火鍋吵架那次之后。本已經沒報希望,也沒見岳婆子跟她來道謝,所以一直還以為這事沒成。原來已經從擦車轱轆變成跟馬了。 跟馬這活兒其實很累,主子在前面騎馬,他們在后面一溜小跑兒跟著。等主子到地兒了,他們負責牽馬喂料,小心候著,什么時候主子出來了,什么時候再接著跟跑。 累是累,可是能在主子跟前露臉。露臉就有機會提升。 “你兒子今年多大了?”蘇可問。 “大兒子早成家了,小兒子今年十五?!痹榔抛有÷暬卮?。 蘇可點點頭。十五的男孩子正是能吃的時候,蘇可娘原來就總是說“這個家早晚要被你們哥仨吃窮了”。所以岳婆子這么一說,蘇可就明白了。索性直問:“那你白天要給家里人做飯,哪里有時間睡覺,晚上值夜困了怎么辦?” 岳婆子思索了片刻,認真回答:“我下值后先不睡覺,在家做飯。兒子中午回來自己可以熱。晚上那頓,大兒媳婦可以料理。白天還是有功夫睡覺的?!?/br> 既然有了合理的規劃,蘇可就不再說什么,點點頭讓岳婆子下去了。 隨后來的是徐旺家的,她歲數最小,今年才三十六。人很爽快,人略微有些胖,不知道是不是底氣足的關系,說話聲音尤其大。 她往蘇可跟前一站,利利索索痛痛快快,“我是家生子,怎么都行,留在這里也能干,分派別處照樣干。就是值夜我也熬得住?!?/br> 蘇可很喜歡這樣爽直的人,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該干什么。遇見事想著給自己平復心理,努力朝前看,而不是一味推脫。簡單幾句,將優勢都道出來,比一味說自己困苦和牽三扯四的表明背景關系,要強得太多。 最后一個來的是蔡婆子,四十出頭,身量勻稱,臉色白皙。因早早自報家門,所以蘇可知道她的年紀,否則真的要以為她只有三十五六。她男人是府里花房的工匠,兩人至今沒有孩子。在被問到愿不愿意值夜的時候,她的回答最恰中要害。 “我想問問姑娘,倘若值夜,是固定下這兩人一直都值夜,還是會和另兩個人輪換?值夜的人在工錢上有沒有貼補?晚上可有一頓加餐?” 蘇可被問得一怔,心里隨即有些慌亂。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蔡婆子問的事,她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她滿腦子只琢磨留下誰裁掉誰,以一個上位者的姿態審視她們,看她們是否能夠留為己用,卻恰恰沒有為她們的利益考慮過。這讓她們怎么認命給她干活。 “若是既沒有輪換也沒有貼補呢?”柳五娘見蘇可一直沒接話,便出聲幫忙問道。 蘇可回過神來,對著蔡婆子也點點頭。 蔡婆子舔了下嘴唇回道:“那值夜兩個人,可否分前半夜后半夜的輪值?” 蘇可回想在宮里時,值夜的太監宮女似乎都是整夜。而這些大戶人家里安排值夜的丫頭婆子也都是整夜。分前后半夜的,還是頭一回聽說??梢膊坏貌徽f,庫房留兩個婆子值夜,無非是搭伴。真遇到歹人進門,十個婆子也不頂用。 但如果分前后半夜,精神頭會不會好很多?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還沒有慮到,等我同董mama商議過后才能有論斷?!碧K可對自己的失誤大方承認,但也很慶幸有這么個懂得給自己謀利益的手下。 蔡婆子福身后就回了那幾個婆子身邊。 蘇可遠遠看著她們站做一堆,或交頭接耳,或面露為難,或靜默不語。僅僅六個人,卻露眾生相。她突然琢磨,如果是她換作她們的位置,她又要怎么說怎么做來表明自己的立場呢? “姑娘打算裁走誰?”柳五娘就著欄桿順勢一滑,坐到蘇可身邊,“姑娘心里是不是已經有數了?” 蘇可確實有數了,但并不想將心中所思所想都告訴她。 但柳五娘卻自有借口和理由,掏了帕子出來掩住嘴角,聲音壓得很低,“不妨告訴姑娘,我是早晚要回老夫人身邊去的,在公中庫房落下個壞名聲,我一點都不在乎。當著這幾個婆子的面,姑娘和我敘敘長短,姑娘把誰裁走了,那些人會以為是我挑唆的姑娘,姑娘頂多落個耳根軟的假象,卻不會落太多埋怨?!?/br> 蘇可聽了這話,不由覺得好笑。柳五娘在這里站了半天,當那些婆子都眼瞎不成?這會兒就是不和她敘敘長短,那些婆子也早已怨透了她,還想來套話…… 蘇可眉眼一抬,“我怎好讓嫂子背這個黑鍋。往后府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落埋怨都不好。我日后還要和她們細細相處,這會子最好就把話說開,大家免得誤會,才能更好的在一起工作?!?/br> 套話么,誰不會啊。 柳五娘面露不屑之色,剛要開口接話,似乎想到什么忙又閉了嘴。待她看向蘇可的時候,蘇可眼中了然一切的模樣讓她頓時一記驚愕。她雖沒說話,但剛剛的反應已經徹底出賣她。這和說了又有什么分別。 柳五娘噎了嗓子,索性直說:“誰還守誰一輩子呢,若有高枝,誰不飛?” 蘇可心中微動,眼角眉梢都是冷意,“承蒙嫂子吉言,看來高枝是離我不遠了?!?/br> “姑娘這冷言冷語的,是怕登高跌重?” 蘇可笑得荒涼,“我是怕登高后就成了塔頂關著的鳥?!?/br> 猶是這么想,晚晌下值回了福瑞家,還沒到正屋就聽見了少硯的聲音。蘇可站在院子里望天,覺得自己早已是籠子里的鳥,“主人”想起她來,就帶著食過來逗逗她。她要吱聲逗趣,才不枉“主人”花了這么多的錢買她來。 其實她很想告訴他,二人之間既有金銀為債,就休要再提什么真心實意了。 ☆、第033章 砧板上的活魚 蘇可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子,心情說不上悲慘,但也不舒暢就是了。磨磨蹭蹭到了正屋,聽到里面愈發熱鬧的笑聲,蘇可深吸了口氣,掀簾進屋,臉上竭力揚出笑容來,“公子這是從天津衛回……” 話是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太尷尬。 蘇可的想法是想裝作久別重逢的樣子,只當那晚的事沒發生過。她掀過不提,難道他還上趕著承認夜半翻墻圖謀不軌嗎?只是千算萬算沒想到,舟公子其實并沒有來,屋里除了福瑞家的和兩個小丫頭外,只有少硯一人。 少硯還一臉為難地道:“我家爺今兒要應酬客,只派了我過來送東西?!?/br> 蘇可哽著喉嚨點點頭,臉上的五官僵硬得仿佛凍住一般。她甚至不敢移轉視線去看屋里其他人的臉,只怕現下她們的表情一定透著止不住的笑意,興許還認為她掛念他,想著他。天地良心,他們是不知道他那晚的所作所為。她只是怕他說出來而已。 “既是這樣,今天累了一天,我先回去洗漱一下?!碧K可說完就要走。 福瑞家的哪肯放過這好機會,當著少硯的面,忙上前拽住了蘇可,拉著往大炕這邊來,“等會洗漱也不遲,先來看看舟公子給姑娘帶的東西?!?/br> 東西不少,胭脂水粉、釵環釧鐲、綢緞料子、還有一柄琺瑯手拿小銅鏡。 蘇可看著堆堆疊疊的東西,心情愈發糟糕。而少硯還獻寶似的將炕邊一個四四方方的錦盒拿過來,說是特意囑咐交給她的。她看眾人都是一副期待和好奇的目光,大約是也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她不忍掃興,只得怏怏地打開瞧,發現里面竟是個玻璃球罩的風燈。 透亮的玻璃球燈罩瑩潤光滑,外/圍四根防護用的細柱連接著上掛和底托,上掛四角刻祥瑞四獸,底托四角垂著一掛掛流蘇。所有材料皆是鎏金工藝,無一處不精致。 “唉,這不是西南王進獻給皇上的貢品嗎?一共兩個,一個給寧王了,另一個讓咱侯爺要來了?!鄙俪帍澲弊幼屑毚蛄?,不停咋舌,“沒想到侯爺竟舍得從庫里拿出來?!闭f完還在不停的打量和贊賞,全然沒注意到另外兩人僵掉的臉孔。 蘇可面色復雜地瞪了瞪眼,“侯爺?這東西不是舟公子拿來的嗎?” 此時少硯方知說走了嘴,望著玻璃球罩上映著的臉,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他一時不知如何圓場,急得一身冷汗。倘若因為他多的這句嘴讓侯爺的身份露了陷,估計侯爺能伸手掐死他。 他越想越怕,頭都不敢抬。福瑞家的見狀忙接了話,“這一看就知道是舟公子找侯爺要的,他們二人的交情非一般人可以比擬,區區一個物件,侯爺還是舍得的。從小到大,舟公子不知要走多少寶貝了呢?!闭f完,猶記得描補上一句,“舟公子若是有心討要寶貝送給姑娘,侯爺肯定招架不住他的軟磨硬泡?!?/br> 其意思是說舟公子為了得到這個燈,肯定費了不少工夫。 可那又如何呢?蘇可不禁腹誹,她又沒嚷著要個燈使,都是燃蠟燭的,玻璃罩子不過比紙罩子亮堂些,到底也沒多大的區別。這巴巴送個燈來,什么意思。 蘇可沒看上眼,“送個燈給我干什么?我又不走夜路。這門出那門進,還怕我走丟了不成?” 少硯被解了圍,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頗有些從斷頭臺上下來的感覺。他光顧著唏噓自己的劫后余生,見蘇可和福瑞家的都對玻璃球燈摸不著頭腦,話沒把門,打著哈哈笑起來,“烽火戲諸侯,這典故你們不知道?這個燈可不是個普通的燈,是風燈啊。風燈干嘛使的,當然是迎風的時候不容易熄滅,而且玻璃罩子的,亮啊。這要是掛在屋檐下,隔老遠就能看見,可不跟烽火的作用一樣?;仡^姑娘就把這燈掛屋門口,爺看見了就巴巴過……” 少硯的話沒說完,福瑞家的一巴掌就呼過去了。 見過沒眼色的,沒見過這么沒眼色的。這接下去是不是還要說,只要掛這個燈,就代表姑娘想公子了,那公子瞧見這個燈就會夜半敲門來了。 ——你當這是會情郎呢? 就算事情確實是這么個事,也不能當著人家面說啊。再說另一個人是誰,是侯爺啊,這種市井勾欄里才會有的事,看出來心知肚明就可以了,怎還能大言不慚說出來。烽火戲諸侯,呸,引經據典的,真當自己會識文斷字呢。 福瑞家的滿肚子牢sao不能訴,所有的激動都化作寸寸目光掃向少硯,直嚇得少硯汗毛都豎起來了。見少硯不敢再開口,猶自還瞪了瞪眼嚇唬他,這才轉而去瞧蘇可。 可就在這短短的空當里,蘇可兩手一松,那玻璃球風燈哐一聲摔在了地上。 玻璃碎掉的聲音尤為清脆。 “回去告訴你家爺,有本事直接來,別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碧K可的臉紅得幾乎能擠出血來,既是羞臊,又是憤惱,整個人都在發抖。相比于那種勃然大怒,她這種刻意壓制的情感反而更有張力,周身的氣勢讓人不敢小覷。 她說完就沖回屋,門關上的一刻,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 他怎可以這樣過分,他可以強迫她,卻不能這樣侮辱她。拿一盞燈來,真當她是煙花巷里的青樓粉面嗎?那是不是每次懸燈都可以抵消她欠他的債? 蘇可死死瞪著眼睛,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許哭,可是宣泄不掉的情緒在身體里絞痛的疼。她多想大聲地吼叫幾嗓子,可人在屋檐下,哪來的肆意發泄。她在屋子里像一頭困獸來回奔走,撞到桌腿凳腳都渾然不覺。眼下的她急需一樁事來分心,否則她真的會崩潰。 這時的蘇可想到了藏在床下的算盤。 她小心翼翼將藍皮包袱從床底掏出來,錦盒里的算盤帶著一些木料特有的香氣,打磨得圓潤光滑的算盤珠在指肚留下軟膩的觸感。胡亂撥動幾個,伴著嘀嗒的碰撞聲,她的心漸漸歸于平靜。 蘇可打得很慢,卻非常用心。她將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到手上,一加二加三加四……加到一百后記下來,重新再從一加到一百。她不知道哪一次的答案是正確的,因為每一次的結果都不一樣。這證明她的心還沒有完全靜下來,那么就重新再來。 這一夜,終于就這么熬過去了。 而另一邊,邵令航從同僚兒子的周歲宴上滿身酒氣的回來,眼睛亮得像星,步子走得像蛇。當他回到荷風齋的時候,少硯早躲得八丈遠了。 孫mama好說歹說服侍了邵令航歇下,只道什么事都明日再說。 邵令航確實醉得不輕,依言便倒在床上不再折騰??墒悄X子里一直盤旋著飯桌上同僚的問話,問他何時娶妻生子。又說龍生龍鳳生鳳,他的孩子定是人中龍鳳。他著了道了,腦子里翻騰地都是和蘇可在一起的畫面,想起秦淮那晚的顛鸞倒鳳,想起那日月色下心神激蕩的吻。他不由憧憬,他和她的孩子該是怎樣的聰明伶俐,只怕能同時兼得文武狀元。 他在這不切實際的念想里昏昏入睡,一夜好夢。 只是早上醒來,現實終歸殘酷。 少硯縮著脖子顫顫巍巍將蘇可摔燈的事回稟了,邵令航起先還有些下不來臺,覺得蘇可很不給面子。但問及原因,再聽了少硯的一番胡言亂語,邵令航最直接的反應就是一腳踹了出去。 倘若沒有孫mama攔著,這第二腳下去,少硯少說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個月。 “糊涂東西,誰讓你多嘴多舌了,知道幾個典故就這么滿嘴胡唚。我看你是活得皮癢了,爺的好事若被你毀了,你小子拿命抵都抵不過?!鄙哿詈降乃拮碜屗^痛不已,可此時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宿醉還是因為蘇可,讓他的頭像要裂開了一樣。 這么貴重的一盞燈,她敢摔,就說明是真的氣著了。加上她本就在氣他孟浪地吻了她一遭,現下不定怎樣恨他厭惡他。 本想要她的心,如今只怕一個小手指頭都要不到了。 想到這里,他愈發惱怒地要沖上去給少硯再來一腳??缮俪幱袑Omama護著,他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錯傷無辜就不好了。 “mama你躲開,我今天要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鄙哿詈絽柲靠聪蛏俪?,恨不得將他剝骨抽筋,“擅自揣摩主子的心意,你是活膩歪了。我是那個意思嗎,我只是怕她晚上熬夜熬壞了眼睛。你這個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余?!?/br> 少硯嚇得只管往孫mama身后躲,剛才腿上挨的那一腳鉆心的疼。 孫mama見狀,低聲喝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是侯爺,該有的儀表和威嚴哪去了?為了一個秦淮的姑娘就這樣氣急敗壞,你這么多年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