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蘇可的話被邵令航截斷,頓了頓,倒是沒想到他還能接著她剛才的話聊下去。于是忙回:“我算機靈些的,來了到現在還沒有挨過板子?!?/br> 邵令航隔著手指看她,虛晃的身影在眼前層層疊疊,她分明距離他很遠,三步,或是五步,可她的臉卻清晰又深刻地映在眼前。并沒有刻意逢迎的笑容,眼睛也清澈透亮,只是在表明一件事,并為此有些小小的炫耀。 他覺得更醉了,閉上眼呼吸了幾個來回,只覺得胸膛里開始燒起一把火。他勾了勾嘴角,無話找話,“那確是機靈。聽說你們進來都要先打再餓?” 蘇可笑了,“進門的姑娘才那樣,我不是姑娘?!?/br> 邵令航很是愣了一記,揉著眉心的手也放下了,一雙開始迷離的眼睛強撐了撐,打量起她。 身量勻稱,腰肢纖細,剛才試著要從門縫伸出手去推桌子,所以廣袖擼上去一半,現在半墜著,露出盈盈皓腕和一小截白皙的小臂。 ——不是姑娘?還是男子不成? 蘇可瞧他打量,忙變了顏色:“我不是接客的姑娘,我只是這里的領家?!?/br> 邵令航雖然醉了,但是不傻。從他進屋到現在,她始終和他保持距離,說話謹慎小心,處處提防著他。仔細回想,她似乎從一開始就在表明她的身份。她又怎會不是個姑娘呢? 果然是軍營里待得時間長了,隨便句話就往斷袖上面想。 他忽然發笑,粗重的呼吸從鼻子里噴出來,感覺熱浪撲面。 有些情緒在慢慢滋長。 “我來不為找姑娘?!彼毖?,仿佛在給自己下咒。 他這酒似乎是醒不了了,但門一旦開了,他會即刻放她走。 蘇可卻想偏了,來青樓不為找姑娘,那是來找相公的? 確實也來過幾次這樣的客人,但醉香閣并沒有相公,所以都沒有接待。如今這么位相貌堂堂瞧著就能出手不凡的客人也提這個,看來世道風氣在變?;仡^要跟鈺娘商議一下,不如招幾個相公來,有錢生意干嘛不做呢? 她這一琢磨,再瞧他時臉上就多了幾分探究。 這完全是職業習慣使然,打算仔細研究下喜歡相公的客人到底有什么特征。 但邵令航即刻便明白她誤會了,有些賭氣地回道:“我不是斷袖?!?/br> 蘇可瞧他那據理力爭的樣子,直說就好了,何必這樣動氣。 莫非是總被誤會?一個身量頎長肩背庭闊的堂堂老爺們兒總被認為是斷袖,這到底是怎么個場面啊。如此一想,竟然咯咯笑出了聲。但明知不該這樣取笑,卻怎么也收不住了,仿佛吃醉了酒,越笑越興奮起來。 邵令航看她笑成這個樣子,很惱,惱得全身上下的肌rou都繃著一股勁。胸口騰騰地跳動著,喉結聳動了兩下,愈發覺得干渴。 他朝桌上的茶盞看過去,茶底血一樣的顏色,充滿著誘/惑。 突然間,他靈臺一驚。 而桌上是兩個茶盞。 他朝她看去,她已笑得兩頰酡紅,雙手插在腰上更顯盈腰一握。這樣的腰身,男人一只手便能掐住吧。邵令航撐著膝蓋的手緊緊攥住了袍子。 “你叫什么?” 蘇可被這怒氣沖沖的問話彈了一腦崩的感覺,笑意頓時止住,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小心覷著他神色,以為他想找她的麻煩??伤哪槻⒉粐烂C陰冷,而且許是被她笑得臊了,臉龐竟浮起紅意。 酒喝成這樣都沒怎么上臉,被她笑兩聲卻紅了臉,真是個怪人。 “我叫蘇可,可以的可。其實我真正的名字叫四丫,但嬤嬤覺得難聽,因我老是說‘我可以的我可以的’,就給改了這個字?!碧K可的臉再次浮起笑容,不覺得哪里可笑,但是笑容止不住。她也覺得自己很奇怪,強忍了忍,打算道個歉,上前來給他的茶盞蓄水。 “我唐突了,公子別介意。瞧公子這臉色是上頭了,果然這茶也不怎么管用?!?/br> 邵令航因她的靠近,身子猛地向后仰了一些。 她的笑容多了,話也多了,還敢湊上前來了。 邵令航看著推過來的茶盞,紅色的茶湯,不遠處便是瑩白的手腕,再掃過去,腰肢微折,傾著身子在給她自己的茶盞斟水,耳上墜的紅瑪瑙珠子一蕩一蕩。 亂了他的眼。 “別喝了,這并不是茶?!?/br> 蘇可咦了一聲,疑惑地朝他看去。他并不回答,只是望著她,眉梢眼角里全是顯而易見的情/動。冰雪聰明的人,剎那間便明白過來。 “去那邊坐著,別在我眼前晃?!彼]上眼,聲音喑啞。 蘇可慌了,雙腳發軟,只得彎身去拉旁邊的杌子??伤行┱静环€,手掌胡亂撐著桌子,不成想就按翻了她自己的那杯茶,紅色的茶湯燙了她的手,她猛地一抽,人便失去了平衡。往后栽過去的時候,邵令航上前撈住了她。 撈在了她的腰上。 她回頭看他,臉龐燒得通紅,眼睛卻滿是驚恐。 她看出了他的忍耐,看出了他目光中的試探,那一瞬間,她下意識地朝他搖頭。 他卻慢慢將手臂收緊。 ☆、第004章 你誆言我謊語 蘇可知道,男人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上一刻還在言明自己是正人君子仰慕姑娘芳名前來一敘,下一刻就能解了袍帶發乎情動乎手。 在醉香閣待了小半年,這樣的事見得太多太多,可她還是掉以輕心了。 蘇可還知道,男人如果順從了欲/望,那么心火燎原只在須臾。她傻之又傻的將一碗紅湯奉給他,沒曾想竟助他十里春風翻起熊熊大火,直燒得兩人身無寸縷。更可悲的是,那紅湯她也喝了,喝得頭暈腦脹手腳無力,螳臂當車的不自量力成了欲拒還迎,正好為這場熊熊大火淋一瓢guntang的熱油。 好了,烈焰如海,翻騰不休。 蘇可在巨浪中浮沉,身體像一塊泡發的木板,似乎隨時都能被一分為二。那種鈍重的疼在虛無的忍耐中變得麻木了,絲絲縷縷的敏感攀附在骨rou上,放大,再放大,四肢百骸都像被針扎了一下。許多顫動的光影從眼前掠過,像蜻蜓的翅膀,帶來濕潤的氣息。 瑟縮的身體終于迎來溫柔以待,guntang的胸膛壓覆下來,沙啞的聲線在她耳邊喘息。她約莫聽出幾個字,結合此時此景,其大意便不難想象了。 他似乎在說:“我明日贖你出去?!?/br> 蘇可苦笑一聲,她想這個她也知道的,是青樓里最信不得的一句話。多少涉世未深的姑娘因為這句話翹首企盼,尋死覓活自哀自憐,最后都被傷透了心。 她向來不是一個會將命運投注在男人身上的女子,這幾個字像羽毛拂過心坎,只帶來一絲絲癢意,卻打動不了她的心。 她只是不無悲哀的想,她日日將姑娘往火坑里推,今日也終于輪到她自己被拽進火坑了??梢姴皇遣粓?,時候未到。等時候到了,無論有沒有準備,她都得接著。況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身體再次被闖入的瞬間,她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臂上…… 夜半,蘇可突然醒來。 身上黏膩全是汗漬,長發纏在脖頸間難受得要命。她想將頭發攏一攏,胳膊卻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隨即那種抽筋剝骨的疼痛開始勾起全身的記憶。 唉,她已經…… 她不想再去回想,久在河邊濕了鞋,事情變成如此,后悔已是來不及了。身上千百般痛,心里幾萬重苦,挨著吧咽下吧,不然還能怎樣。 蘇可只給自己留了追悔莫及的須臾功夫,閉上眼再睜開,她還是那個敢闖敢沖的女子。 “又哭了?!?/br> 溫熱的手指拂過她的眼角,邵令航趴在身邊,聲音慵懶低沉,漆黑的眼眸緊緊盯著她,“一向哭都不出聲嗎?” 蘇可確實流了兩滴淚,但僅僅是因為太長時間瞪著床頂板,眼睛發酸而已,可不是為了什么悲傷難過。她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肯搭理他,眼眶卻持續地發酸,滾下一顆顆淚珠來。 邵令航就這樣看著她,半晌,剔透的心終于明白,“胳膊抬不起來?” 否則死撐成這樣,怎么還不抬手將眼淚拭去。不過這確實怨他了,她之前撲騰得太厲害,他沒想用蠻力鉗制她,只是當時昏了頭,抓住她的腕子抵在一邊——應該是在那時弄傷了她。 “是的,否則早扇了你幾千耳光?!?/br> “應該的?!鄙哿詈桨胫鹕?,臉龐移到她正上方,直視她的眼睛,“是我的錯?!?/br> 她的第一次,他想要為她考量,但是控制不住。 蘇可望進他的眸子里,漆黑的瞳孔是一汪黑泉。她伸手進去撈一撈,撈出四分真誠五分愧疚,還差了一分,她瞇起眼睛來仔細打撈,不得其果。后來瞥見了他緩慢勾起的唇角,她才終于參透,那差了的一分竟然是得意。 這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吧。 蘇可瞬間怒發沖冠,但邵令航已在她變臉之前翻身下榻,隨便拾起一件衣裳裹住下身,繞到屏風后面去了。她的視線隨之掃了一眼,見他□□在外的肩背線條硬朗,只是偶有幾道明顯的抓痕。 想到昨日才剛修剪的指甲,蘇可冷哼一聲。 咎由自取。 但蘇可小小的張狂沒有堅持多久,邵令航從屏風后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塊浸濕的巾帕。他徑自坐到床邊來,錦被只掀開一點,大片春/光便覆了滿眼。 蘇可大驚失色地吸了口氣,瞪著眼乞求,“讓我自己來?!?/br> 邵令航的耳梢有非常明顯的紅,他似乎意識到了,臉上頗有幾分尷尬??刺K可堅決,他也就沒有繼續,將巾帕塞在她手中,轉身便又回了屏風后。澡桶里的水已經涼透了,好在盛夏,并不冷得徹骨,卻足以冷靜心神。 邵令航想都沒想,直接跳進去淹沒了頭頂。 蘇可在他沐浴的這段時間里,強撐著身子擦拭了身體。遍布全身的紅痕讓她很是羞憤,在他身下捏玩揉搓的難堪讓她將嘴唇咬得發白。但她很清醒—— 現在可不是自怨自憐的時候,她還有事求他。 蘇可爬下床榻,發現里外衣裳大多都已撕壞,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從花魁的衣柜中挑了件最不花哨的衣裳穿。邵令航披了衣裳出來時,她已經穿戴整齊,煞白著一張臉坐在妝臺邊挽頭發。胳膊抬不起來,每用一下力都是遭罪。 邵令航的臉暗了暗,“你的動作倒是快?!?/br> 蘇可通過銅鏡看著他,視線相交的一刻,破釜沉舟的勇氣讓她轉過身跪了下去,“求公子不要將此事聲張,從這門出去,你我二人漠視而過,只當從未有過交集。望公子成全?!?/br> 邵令航的臉瞬間蒙上一層冰霜,“漠視而過?” 蘇可點頭,“我不是這里掛牌的姑娘,只是領家,幫著老鴇鈺娘管事。我雖沒有賣身契在這里,但踏進這個門再想出去就沒那么容易了。鈺娘如果知道我接了客,必會讓我賣身。她的法子我知道,我就算鐵骨錚錚,也不敢保證我不會屈服。如果公子答應幫我保密,從這門出去,我還是領家,小心過活獨善其身。而公子不過借這屋睡了一覺,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公子若是答應,便是我的再生爹娘了?!?/br> 她真心真意將自己的處境告訴他,雖然兩個人有了那層關系,但蘇可覺著他和旁的客人有些許不同。她賭一賭她的眼光,不指望他是正人君子,好歹看在她如實相告的份兒上,幫一幫她。 邵令航沉默,束冠的發已經凌亂,幾縷發絲打濕貼在脖頸上,讓人煩躁。 “你想繼續留在這里?”他覺得難以置信。 蘇可臉色微變,露出幾分苦意,“我是一年前宮里遣出的宮女,家里呆不下才出來謀生路的。來這里之前,天不怕地不怕,龍潭虎xue也敢闖??蓙砹瞬胖?,有些地方哪怕只站進來一只腳,再想退出去就比登天還要難了。鈺娘其實對我不薄,來這里半年,她從未逼我接客。我從記牌到領家,幫她料理了許多瑣碎,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不會放我走,最能留住我的無疑是讓我徹底變成醉香閣的人。所以我不能讓她知道我接了客,倘若有機會,我會不惜一切努力離開這里。眼下這生死關頭,蘇可只望公子能夠禁言?!?/br> 她俯身下去磕了頭,但是腰不給力,頭重重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邵令航的拳頭緊緊攥了起來,咯咯的聲音聽上去瘆人。他走到床榻邊坐下,臉色陰沉,聲音更加陰沉,“起來說話?!?/br> 蘇可伏在地上,轉頭覷了他一眼,沒曾想正對上視線。她連忙收回目光,又是一番呲牙咧嘴,好歹直起身,抓著妝臺前的杌子坐了上去,臉色又慘白了幾分。 邵令航垂聲:“贖你需要多少銀兩?” 蘇可沒想過他過這么說,偏頭去瞧他認真的臉,心中忽然感慨。 難怪那么多姑娘會陷進這句話中,當她也設身處地站在這個角度,這話確實動聽。青樓里的姑娘,哪個不盼著出去,可真能讓她們出去的,又有幾個人。掏不出銀兩的自不必說,掏得出銀兩的又何必來吃老鴇的天價,用這銀兩完全可以買來好幾個黃花大閨女。 蘇可不信這句話,明知是假話,但聽著卻覺得受用。 你既誆言,我便謊語吧。 “我沒有賣身契在這里,也不知我到底能值多少錢。鈺娘向來會抬價,左不過兩三百兩的胡說?!碧K可笑出幾分自嘲,“不過鈺娘喜歡銀元寶,公子要贖我,定不要準備銀票,要白花花五十兩一個的官銀大元寶。倘若她還想漫天要價,那公子就把銀元寶左扔一個右扔一個,鈺娘定會讓跟班手下去撿,那我就可以趁亂逃跑了?!闭f完還笑出聲來,“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br> 邵令航不知她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她笑得荒涼,單薄的身子因為晃動又抽痛起來,一邊皺眉一邊笑,眼角又現出淚花來。但她即刻止住,咬著嘴唇坐在那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