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縣丞葉行之是縣長的主要佐官,頗有才干,平日不但幫助縣長斷案、管理文書倉庫,特殊時期還幫著治安領民??梢哉f,曹勉要是沒了這個縣丞,還真是舉步維艱。新安是大縣,便置有兩個縣尉,分為法曹和戶曹。邱明渡雖然名義上是正職,卻只管些戶籍民用之類雞肋事宜,實權還不如縣內各個鄰長,自然比不上總管治安捕盜的法曹周昌了。 這葉行之和周昌都是狗頭縣長的親信,邱明渡心知肚明,心里冷笑,面上卻和煦地寬慰道:“縣長放心,葉縣丞已經帶兵圍住了孫府后門,不刻便趕過來?!?/br> 曹勉果然放心了,回頭虎著臉道:“弓箭手,都準備好了——” 盤冉跨上前道:“真是好威風啊,曹縣長?!?/br> 曹勉一怔:“盤幢帥?你怎么會在這兒?” 盤冉心知今日惹下大患,無論如何是善了不了了,干脆破罐破摔,冷笑道:“孫小兒擄了某的未婚妻,某已將他斬殺。曹縣長,你待如何?” 曹勉大驚失色,一時之間,竟然呆愣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說什么?孫瑾死了,孫瑾死了?不,這不可能!曹勉額上的冷汗一顆一顆地往下滾,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盤幢帥,你可不要和本官開這種玩笑啊?!?/br> 盤冉道:“誰與你開玩笑?孫瑾強搶民女,被我失手斬殺!尸首便在此處!”回頭拎了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體扔到了庭中。 曹勉一看,那可不就是平日趾高氣揚的孫瑾小郎君嗎? 他兩眼一黑,幸虧身后邱明渡扶了他一把。 曹勉顫抖著手指指著盤冉:“你竟敢殺了他?” 盤冉只是冷笑不語。 曹勉想,無論如何得給孫家一個交代,一咬牙,揮手下令:“將這個越俎代庖、擅殺良民的賊人給我擒拿!” 身后一陣響動,原來是縣丞葉行之帶著另一伙捕役趕來。曹勉還怕自己的人馬奈何不了盤冉,如今心中大安,笑道:“行之,你來了就好,快把這個目無法紀的家伙給我抓起來?!?/br> 葉行之一揮手。身后竄出兩人,按住曹勉的肩膀,上了繩索鐐銬。曹勉大驚,更是不解:“行之,你作什么?” 葉行之面無表情地說:“接到舉報,孫瑾強擄民女,府內藏污納垢,且私設公堂,迫害良民,而曹使君多行包庇,與之沆瀣一氣,方才我與周法曹在府內找到暗道,搜到被害婦女若干。如今證據確鑿,不得不上報吏部?!?/br> 曹勉氣得發抖:“你這是以下犯上!”但是奈何他雖是一縣長官,卻放權已久,且弓手捕役是由法曹掌管,沒有周昌下令,他根本指揮不動。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二人以前對他向來恭敬,為何一齊反他? 邱明渡見曹勉大勢已去,忙調轉口風,義憤填膺道:“縣長竟是這等人?吾識人不清矣?!睔獾貌苊阋豢诶涎T诤韲道?,母子欲裂。正所謂,墻倒眾人推,無外乎如此了。 曹勉和一干黨羽被押解出府時,秋姜和李元曄也成功地帶出了林敷。不過她驚嚇過度,神情有些萎靡。秋姜安撫了她幾句,把她交給了趕來的林瑜之,回頭對元曄道:“葉行之和你有舊?” “非也?!痹獣系?,“利益所趨?!?/br> 秋姜只一想便明白了。 曹縣長是這二人的頂頭上司,干掉了他,他們當然就能上位了。只是,盤冉殺了孫瑾——秋姜只覺得腦仁兒疼。原本只想鬧一鬧,渾水摸魚,如今卻成了這番天地。 元曄見她神色憂慮,心中有愧,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別想這么多,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算有什么,那也是我該解決的事情?!?/br> 秋姜心里感動,抬頭對他笑了笑,輕輕點頭。 元曄捏了捏她的臉頰,見四下無人,低頭吻了吻她。秋姜有點兒猝不及防,面頰緋紅,輕輕推了他一下,卻被他捉住了手,放在唇下。她一抬頭就望見他唇角意味分明的笑意,神色更加窘迫,他卻笑得更為開懷了。她忙抽回了手,瞪了他一眼。 身后有人壓低了聲音輕咳。 二人齊齊回頭。 “真是不巧?!睏钗纳埔灿行擂?,但還算鎮定,負手上前,目光越過他們看了看身后燈火通明的孫府,對二人笑道,“這么熱鬧,這是唱的哪出???” 爾朱cao笑道:“不是進了賊吧?”回頭問紅臉胖子,“高使君,你以為呢?” 高兆一雙眼睛笑瞇瞇的,活像個彌勒佛,紅光滿面,笑而不語。徒弟崔文繼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低著頭不發一言,目光偶爾挑起掠過前方孫府,又迅速收回。 楊文善對秋姜道:“我倒是很好奇?!?/br> “這有何難?”李元曄忽然上前道,“不過是一個幢主和這孫府的沖突罷了?!碑斚掳蚜杭倚∧镒颖粨?,盤冉來救,誤殺孫瑾的事情一并說了。 楊文善蹙緊眉,不可思議道:“這孫瑾竟有這么大膽子?” 李元曄道:“汝南郡郡守不但是一方鎮將,統領精兵千人,又是豫州都督府大都督、河南王元瑛的親信,在這河南郡,幾乎是一手遮天。孫瑾既是他的表侄,又有何不敢?這山高皇帝遠的,便是陛下駐蹕至此,想必他也不會放在眼里?!?/br> “大膽!”爾朱cao失色,神色難得繃緊了。 元曄一怔,卻不動怒,而是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爾朱cao神色陡變,咬了咬牙,面色漲紅,憤怒地望著他。元曄卻只是佇定地笑,回身跪倒在地,行了一個稽首大禮,朗聲道:“陛下圣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元善建頗為玩味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時候看出的?” 元曄道:“陛下一口純正的京洛口音,已是少見,皮質較白,五官深邃,有明顯的鮮卑血統?!?/br> “這也只能證明朕是宿居洛陽的鮮卑胡漢人?!?/br> 元曄道:“陛下身邊這位衛士,出賣了陛下?!?/br> “哦?”元善建笑道,“何以?” 元曄笑道:“也許旁人無法看出,但是我曾到過秀榮川,一眼便能認出,他是契胡人,且是非常純正的契胡豪門貴族。而契胡族受封于我朝,鎮守塞北六鎮,祖居秀榮川,非詔不得南下,除非——是在京都任命的契胡豪強貴族子弟。他與陛下如此親厚,想必身份非凡吧?” 元善建回頭對爾朱cao道:“還不服氣,老底一早就被人看穿了?”又對元曄道,“起來吧?!?/br> “謝主隆恩?!痹獣喜槐安豢旱钠鹆松?。 元善建指了指爾朱cao,道:“這是北秀容爾朱部酋長爾朱勁的親侄子——爾朱cao,如今任虎賁中郎將,宿衛京都,亦是朕知己好友?!?/br> 虎賁中郎將是光祿勛屬官,受命于殿中尚書,屬于宿衛侍從武官、五郎將之一,雖然官職不高,歷來卻大多是皇帝的親信擔任,不可小覷。 元曄對他拱手:“將軍有禮?!?/br> 爾朱cao心里像吞了只蒼蠅似的,拱手的動作也很勉強。 元善建望向李元曄,笑道:“不自我介紹一下?” 李元曄躬身,又行禮道:“微臣李元曄,無德無能,忝居瑯琊公之位,實在慚愧?!?/br> 元善建笑了笑,仰頭回憶了會兒:“你就是李陵的嫡次子?” 元曄神色微動,卻垂下眼簾,不敢有絲毫怠慢不滿,答道:“正是罪臣之子?!?/br> 元善建走了兩步,一言不發,身后幾人皆是屏息。李元曄低眉斂目,呼吸平順,靜靜地等待著。半晌,元善建駐足,回頭笑道:“李陵是朕的舅舅,他能有什么罪?朕讓他在文書堂幫忙抄寫經書罷了。若是抄完了,自然也就回來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不對他磨練一二,如何堪當大任?” 元曄神色如常,目不斜視:“微臣謝主隆恩?!?/br> 這時,一個黑臉虬髯漢子從遠處策馬而來,隨性的還有一個黑衣中年人。二人一到便滾下了馬,伏倒在地:“大事不好?!?/br> “何事不好?老李,起來說話?!痹平ɡ淅涞?。 李瓊杲起身,見身旁的元曄和秋姜,神色犯難,不知該不該開口,又極為焦急,不由漲紅了臉。當然,黑紅黑紅,黑更壓紅,自然是瞧不出什么的。 元善建大手一揮,道:“他們已經知曉朕的身份,但說無妨?!?/br> “這是此地侯官,梁校尉?!崩瞽傟揭娚磉厺h子,忙道,“梁校尉,快將你探得的情報告知至尊?!?/br> 那侯官想要行禮,元善建不耐道:“免了?!?/br> 朝廷為了提防各地藩王鎮將牧守擁兵自重,也為了防止貪官污吏橫行,各地皆置有侯官或典簽,專司此類事宜。 那侯官道:“孫府方才大鬧,發現暗道,藏有大量兵器。卑職在城南的探子來報,豫州都督府參軍孫文之和汝南郡郡守盧慶之暗地里以募農開礦的名義招兵買馬,又以開礦為名安置,暗自開采鐵礦,鑄造兵器,欲圖謀不軌?!?/br> 元善建神色倏然冷凝,眼角不自覺地微微抽搐,牙齒咬到了極致,禁不住冷笑:“好,好!” “陛下息怒!”周遭人跪了一地。 高兆貼到他身邊,小心地提醒:“陛下,如今不是生氣的時候,而是如何蕩平叛賊?!?/br> 元善建輕舒一口氣:“依你之見呢?高卿?!?/br> 高兆道:“無論如何,應以陛下的安危為首要。孫府剛才這般變故,不刻便會傳到孫文之和盧慶之耳中,二人必定狗急跳墻。若是他們不知陛下在此處還好,若是陛下行蹤泄露,后果不堪設想。依微臣之見,陛下應馬上撤離此處,另派遣得力將領鎮壓反賊?!?/br> 元善建道:“你說的道理朕都明白,但是洛陽位于河南之北,便是快馬加鞭,離此地尚有半月行程,遠水救不了近火?!?/br> 高兆道:“陛下糊涂了,可派遣周邊鎮將鎮壓。距離此處最近的是——”他游移的目光在半空中兜兜轉轉了會兒,落到李元曄身上,恍然道,“江陵王的轄地便在此處不遠,其子清河王李元宏鎮守清河郡重鎮,若是趕來,不過三日行程。此人一代儒將,驍勇善戰,且熟讀兵法,冷靜鎮定,曾遠征吐谷渾,大敗西燕殘兵,必可解陛下之危?!?/br> 元善建尚有猶豫,忌憚道:“……李元宏?” 高兆貼在他耳邊隱秘道:“陛下,這是權宜之計??勺尷钤陼捍盍曛?,接管荊州十萬兵馬。救駕之后,讓其轉而鎮守汝南郡,不得返還,只說是叛亂未息。身處異地,勢力自然大大削弱,束手束腳,任他們怎么也翻不出浪花來?!?/br> “正是如此?!痹平寄渴嬲归_來,點點頭,遂高聲對元曄道:“傳朕指令,讓你大兄暫代令尊之職,統轄荊州都督府,速來救駕!” 元曄跪地:“臣領命?!?/br> 高兆又在皇帝耳邊輕聲道:“陛下當以安撫為先,權且赦免李陵,令其返還江陵?!?/br> 元善建道:“……返還?” 高兆道:“李陵膽小怕事,對陛下又速來忠誠,本來他謀反之事便是子虛烏有,如今便身處險境,還是暫且妥協為好。況且陛下也不可妄動李陵,若是李陵出事,南方便無人可掣肘河南王了?!?/br> 元善建點點頭,雖是不甘,情勢如此,只得暫且妥協,又對元曄笑道:“朕即刻修書一封,讓你父親返還江陵?!?/br> 元曄磕頭不止:“多謝陛下隆恩?!碧ь^時,與高兆對了個眼,各自無事地別開了目光。 李陵得罪高兆而被幽禁?純屬無稽之談。高兆是國之重臣、深得皇帝寵幸不假,但他為人圓滑,只求財,從不樹敵,怎會與素未謀面的李陵過不去?不過是皇帝借了他的由頭罷了。 皇帝忌憚李陵,卻不得不倚重他來制衡河南王。 元曄道:“陛下,大兄至此,尚且有三天之程,若是反賊來襲,恐有憂患?!?/br> 元善建望向他:“你要說什么?直言吧?!?/br> 元曄躬身:“河南郡幢主盤冉殺了孫文之的侄子孫瑾,已然和孫家、盧家結下死仇。臣愿前往游說,說明厲害,他必然愿意在大兄援軍救駕之前護衛陛下?!?/br> “速去!” 第059章 千里送卿 059千里送卿 這個夏日注定是綿延不絕的雨季。天色晚了,空氣中仍是濕噠噠的不快活,天邊稀薄的暮色像浸染了許久的發黃潮濕的佐伯紙。東邊的喊殺聲不絕于耳,昏暗中傳來斷續的號角聲,此起彼伏,火光一明一暗,恍恍惚惚,宛如夢境。 馬車的速度加快了,在林間穿行。秋姜這一世沒坐過馬車,不僅狹隘,還顛簸不平,不過行了一段路,好似要把內臟都震出來。她忍著嘔吐的*,猛地伸手掀開了帷幔,道:“情勢如何?” “娘子忍一忍,很快便到塢堡了?!避囃獠唏R隨行的衛士趕上來,挨在車旁,伸手一指東面火光最盛的一處山林,“那是約莫有兩千人的隊伍,是叛賊最集中之處,正全力攻打寧朔將軍鎮將府?!?/br> 豫州都督府如今屯兵十萬,旗下共有十軍,其中三軍集中在汝南郡,這三軍中的兩軍由郡守盧慶之統領,兩千兵士有余,而其余一千人則歸寧朔將軍御下管轄。盧慶之和孫文之想要造反,完全掌控汝南,必須先拿下寧朔將軍這一千人。 汝南郡在豫州轄下,沒有豫州都督府的授命允準,盧慶之和孫文之絕不敢這么肆無忌憚地強攻鎮將府邸。而陛下昨日便修書一封送往豫州都督府和刺史府,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她便知這書信必定落入元瑛手中。但是,即便陳慧得悉,遠在西北,受制于元瑛,也無法快速趕來。元善建當機立斷,采納元曄的建議退入西塢塢堡,以險峻地勢暫且抵御強敵,只待清河王的援兵趕來。 “他們便這樣明目張膽嗎?”崔文繼扒拉著車沿,臉色蒼白,手指繃地如同到了極致的弦。秋姜同情這只會拿筆桿子的書生,溫言笑慰道:“崔使君勿憂,陛下已命清河王來援,叛賊不過爾爾,皆是烏合之眾,不足為慮?!?/br> 崔文繼望了她一眼,似有埋怨之意:“三娘子倒是鎮定?!?/br> 秋姜撥好帷幔,笑道:“難道哭哭啼啼跳下去?三娘還想著多活幾年呢?!?/br> 崔文繼道:“微臣倒不是擔憂自己,至尊萬金之軀,卻被此等小兒賊子脅迫,不由心中滯塞,難過不已。臣有罪,當日便應極力勸阻陛下微服南下?!?/br> 秋姜道:“今時已非往日,都這步境地了,崔使君還是思量著如何保全自己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