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曄倒也不惱他如此無禮，只是含笑望著他：“距離令妹被擄也個把時辰了，要是真的出什么事，也早就發生了?！?/br>
    林瑜之縱然憤怒無比，卻無從反駁。又聽得秋姜在一旁道：“阿兄說的不錯，三郎，切勿自亂陣腳。阿兄必有定計，一定不會棄四娘不顧的?！?/br>
    她此話一出，不但沒有絲毫緩解，反而如熱油澆上了大火，林瑜之霍然站起，冷冷道：“那你們繼續籌謀吧，四娘我自己救?！?/br>
    秋姜擔心他打草驚蛇，一路追下樓，終于在門口攔住他。

    “你在置什么氣？”她皺著眉凝視他，語氣難得地有些嚴厲，“若是你莽撞行事，不但救不了四娘，還會害了她！”

    林瑜之沒說話。

    秋姜道：“憑你一個人，能力敵孫府五百力士？不但你自己葬身虎口，一旦打草驚蛇，賊人必將四娘移至他處，屆時我們再想尋到四娘下落，便困難了?！?/br>
    “……我不是信不過你?！绷骤ぶ畡e開視線。

    “……那是為何？”秋姜并非駑鈍之人，她凝眉微思，試探著捕捉他逃離的神情，輕聲道，“……你不喜歡李郎？”

    “……”

    “為什么？”秋姜真的難以理解，“他那么優秀?！?/br>
    林瑜之回頭看她，認同地點點頭：“是，他非常優秀，至少在三娘子心里，他是這世間最為優秀的少年郎，無人可比?！?/br>
    秋姜尚沒回過味來，他已經轉身離去。她正要追上，元曄卻從樓內出來，從身后拉住她，道：“讓他去吧，讓他靜一靜?！?/br>
    秋姜回頭：“你不怕他……”

    “不會?！彼Φ脕卸?，不知為何，眼中又稍帶幾分憐憫。秋姜心里全是林敷的事情，沒有深思，對他道：“我們該怎么救四娘，阿兄，你可有良策？”

    元曄領了她折返回去：“我們內說?！?/br>
    不料上樓時身后有人道：“二位留步?！?/br>
    秋姜與元曄齊齊回頭。

    那邊角落的人起身朝他們信步過來，原本是西北角的昏暗處，有陰影遮擋，蔽障一出，青年的身形馬上清晰了。見他們都望著自己，他先是笑了一笑：“見到我很意外嗎？”

    秋姜情不自禁上前了兩步，行至一半又覺不妥，笑容勉強地擠了擠，終于在唇邊塵埃落定，但語氣不穩：“……真巧?！?/br>
    元曄望著她的側臉，一時沒有上前。

    楊文善亦過來幾步，彬彬有禮地笑道：“其實，方才我在角落就看見你們了，但是二位好像有體己話要說，我一時不敢上前?！?/br>
    秋姜強壓下那種噴涌而出的情感，慢慢地笑了一笑：“只是一些私事?！?/br>
    楊文善笑著搖搖頭：“你說的不是實話?！?/br>
    秋姜簡直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楊文善深深地望著她，笑道：“你的眼神和我阿妹像極了。她每次說謊的時候，總是望著我，一點都不帶眨的，怕是我不相信似的。如果下次，你嘴角的笑容能自然點的話，興許我就信了?！?/br>
    爾朱cao在后面沒心肺地笑道：“那小娘子下次笑得自在點?！?/br>
    秋姜瞪了他一眼，那種悲切的心情被沖淡了些。隔世相見，最為親厚的兄長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又想到這個國家已經從上至下日漸腐爛，他即將成為歷史浪潮中的犧牲品，她怎能不悲痛呢？而她，根本無力改變。

    自武帝開始，歷代皇帝大多節儉反貪，逐步加深改革，但是胡漢對峙，利益沖突尖銳，而庶族飽受士族壓迫，士庶矛盾不可調和，文帝執政時為了緩和矛盾而代之溫和的法度，本已延緩二者關系，但先帝又太過急功近利，到了當今陛下執政時，已是水火不容。各地州郡有不少庶族農民不堪壓迫傭兵造反，而自漢化不斷加深，鮮卑貴族的特權日趨減少，不滿者數之不盡。

    元曄走到她身后，輕輕握住她的肩膀。秋姜回頭望去，他對她笑了笑：“你忘了四娘？”

    秋姜一怔，不知如何回答，總覺得他話里有話。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楊文善正微微含笑望著他們，態度友善；她愣怔了一下，緩緩回過味來，又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回頭和楊文善欠身道別。

    楊文善望著二人步伐一致地并肩上了樓，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爾朱cao道：“大家笑什么？”

    楊文善道：“少年英雄美嬌娘，夫妻恩愛似鴛鴦，心有靈犀，叫人羨煞?！?/br>
    爾朱cao“啊”了一聲，不解地望著他：“大家，你糊涂了，他們可不是夫妻，是兄妹啊?！?/br>
    楊文善側頭望了他一眼：“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賭？”

    “什么賭？”

    楊文善道：“他們二人日后必成夫妻?！?/br>
    爾朱cao奇道：“大家何以如此佇定？cao以為，世事無常。昔年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那么恩愛，最后還不是互生嫌隙，險些和離，何況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br>
    楊文善回頭看了他一眼：“明德，書沒讀過幾本，這咬文嚼字的水平倒是見長了。你知曉漢學幾個典故，也敢這么取來胡亂自用？”

    爾朱cao抿了抿唇，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進之已經回去了，秋姜和元曄換了個雅間落座。她見他一言不發，案上的點心也沒怎么動，心里笑了笑，拈起一塊豆糕送到他的唇邊，緩緩倚身過去：“再皺眉，成小老頭了。笑一笑，十年少。乖，張嘴。啊——”

    元曄望著她笑瞇瞇的長眼睛，忽然抬手，將她按在自己懷里。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眼睛里的笑意像是笑，又不像笑，總有那么點兒咄咄逼人的味道：“我每次做錯了事情，三娘總是不問緣由便詰難，輪到三娘自己呢？”

    “秋姜做錯了什么？”她仰頭定定地望著他，眼底的笑容也有些孤傲的挑釁。

    元曄道：“三娘還要來問我？”

    秋姜蹙眉，不解道：“我不明白，當然要你這個詰難者來解答了?！?/br>
    元曄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微微冷笑：“你總是這么有恃無恐嗎？”

    秋姜道：“非也?！?/br>
    “那是為何？”

    秋姜望著他徐徐地笑了，從他懷里抬起右手，覆蓋到他的臉上，眼神忽然變得非常溫柔：“我相信阿兄信我的，就如我每次不管多么無理取鬧，你每次不管多么生氣，總能包容我，總是把三娘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這樣對三娘，三娘怎么會無動于衷呢？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三娘此刻也是全心全意地對你的?！?/br>
    元曄靜靜地望著她，望著她溫柔明媚的長眼睛，只覺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緩緩流淌。沒有無緣無故的付出，誰都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得到回報，誰都喜歡一點即通、善解人意的女郎。也許，謝秋姜不是這世上最聰明最溫柔的女郎，她文采出眾，卻略輸武功，博覽群書，卻略遜音律，但是，她一定是最了解他、最和他脾性相投的那個人。

    在過去的十八年里，他遇到過各種各種的女郎，她們或美貌、或才華出眾，或對他一片癡心，但是，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情不自禁。她仿佛就是他的另一半，無論她如何對待他，哪怕他也在那一刻怨懟憤怒，過后又覺難以割舍，讓他心甘情愿地折節去包容她。

    李元曄抱緊她，低頭時，下頜磕在她五黑秀麗的發絲上，他忍不住撫了又撫。良久，他才放開她。

    秋姜拈起方才放下的點心遞給他。

    他接了，當著她的面一點一點吃下去。

    秋姜笑得眉眼彎成一弧月牙，將那盤子推到他面前：“你中午都沒怎么吃，多吃些?！?/br>
    “你也吃?！痹獣系?。

    秋姜點頭，陪著他用食。

    吃的時候，她又問他關于營救四娘的事。元曄的笑容很從容，給人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不用我們自己出面，有人會幫我們的?！?/br>
    “誰會幫我們？”

    元曄道：“三娘可聽過‘不戰而屈人之兵’。傾盡全力與地方決一死戰，最后只能兩敗俱傷，這是下下之策。若是可以不戰即勝，又何必拼得你死我活呢？”

    “你說清楚點?！?/br>
    “在這新安縣，誰與孫家最為不睦？”

    秋姜略一思索，恍然回神，眼中閃過一道亮光，一字一句狡黠地笑著吐出：“新安侯梁重?！?/br>
    元曄笑著點頭：“三娘就是這么聰慧?！?/br>
    秋姜道：“少來了。這只是一個大致方向，具體如何營救四娘，還需從長計議?！?/br>
    元曄道：“三娘說的不錯，萬萬不可魯莽行事。那邱戶曹也說了，新安侯素來謹慎怕事，以往愛子被欺辱也忍耐下來了，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與孫氏一族撕破臉的?！?/br>
    秋姜蹙眉：“那該如何是好？”

    元曄微微一笑：“其實，曄心中已有一計?！彼蕉^去，對她輕聲細語了幾句。秋姜的眼睛越來越亮，驚喜道，“事不宜遲，那我們快去?！?/br>
    “不可?！痹獣系?，“時機不到?，F在，我們先到外間尋處邸舍休息一二，到了晚間再行動?！?/br>
    秋姜一想也是，只好按捺著焦急的心情和他一起出了酒樓。

    好不容易挨到日落，夜晚卻遲遲不來。元曄見她在庭中踱來踱去，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把她送回屋內：“你去休息一下，等到了時間，我會叫你的?！?/br>
    秋姜實在不愿意進去，卻不得不進去。

    元曄將房門闔上，忍不住失笑，回了自己的房間。蘭奴早等候已久，見他回來，忙從屏風后閃身而出。多日不見，她倒是沉穩了不少，神色淡漠，一身勁裝作郎君打扮，對他拱手：“見過邸下。多日不見，邸下可是安好？”

    “托你的福，我一切都好?！痹獣系揭慌匀×吮?，側對著她啜飲一口。

    蘭奴一直低眉斂目，此刻迅速地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不料他此刻回頭，目光正巧與她對上。她連忙生生別開目光，神色冰冷：“邸下交代的事情，蘭奴已經都做完了，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去？”

    元曄停頓了好一會兒：“你是在怨我？”

    “婢子不敢?！?/br>
    “我不想聽假話?！?/br>
    蘭奴低下頭，語氣不似方才那么冷硬，囁嚅著：“我為邸下效命多年，邸下卻因一個女子遣使我離去，蘭奴心里確實不解?？v然你說這是重要的事情，只交予信得過的人，你也不能否認，是因為謝三娘才懲罰我?！?/br>
    “你做錯了事，當然要受罰了?！痹獣蠝睾偷匦α诵?，道，“蘭奴，你還是一個孩子呢，知道什么是喜歡，什么是不喜歡？你只是太過依賴我罷了?！?/br>
    “不是！”她憤怒地望著他，仿佛心里的凈土被踐踏了，“喜歡就是喜歡！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四了，我與謝三娘一樣的年紀！”

    “你是你，她是她?！?/br>
    “有什么不一樣的？”她的目光冷得像冰，厲地仿佛能穿透堅石，“是因為人不一樣？還是因為在你心里不一樣？”

    “……”

    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你就回江陵去見大兄吧?！?/br>
    “你要趕我走？”她帶著哭腔大聲道。

    “我只是希望你冷靜?！?/br>
    “你不敢看我，你心虛！”

    元曄轉過身來，因為這孩子氣的話笑了：“你與三娘同齡，為何性情相差如此之大？蘭奴，我一直都試你為至親至信之人，所以，我喜歡我們日后仍然能和平共處?！?/br>
    蘭奴明白他的意思，咬著牙不愿意再討論這個話題了，轉而冷冷道：“我現在是孫銘的幕僚，他沒看穿，一直都很信任我。我查到，他在城東齊煥山有幾座礦山，以別人的名義開采，表面上是普通的石礦，實際上卻是鐵礦?！?/br>
    鹽鐵素來是官營的，私自開采，這是重罪，等同謀反。如此大事，肯定不是孫銘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定然有孫文之在后支持。作為汝南郡的一把手，盧慶之也脫不了干系。

    “真是天助我也?！痹獣系皖^笑起來，用金簪撥了撥即將熄滅的燭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蠢貨，怎么可能成事呢？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br>
    第057章 幢主沖冠

    057幢主沖冠

    翌日卯時三刻，天色已曉，朦朦朧朧的輝光從陰霾的云層間透出，像是一雙無形的手緩緩撕開了擾人的夜魘。夏季本就多雨，亮色不過須臾，林間又yin雨霏霏。但這雨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伙從東邊來的人在山麓下的破廟里歇息了會兒，本以為要耽擱些時刻，正是懊惱，不刻廊下的雨又收住了，可謂及時。

    “早知如此，就不眼巴巴趕著過來了，這一路疾行，濺的這一身泥?！币粋€梳著丫髻的小婢子在堂前跺著腳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