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秋姜猝然一驚,氣息不穩,語氣也亂了:“你……你家主人在此?那你是……” “在下爾朱cao,字明德?!彼χ┒Y。 秋姜轉身便奔入那酒肆內。爾朱cao訝異于她如此急切,百思不得其解,腳下卻快步跟上,將她引上二樓的一個雅間。 等真的要見了,秋姜又在簾外停下了步子。都說近鄉情更怯,她心中又想見到此人,又害怕見到。眼里的淚珠滾了兩圈,艱難地壓了下去。 好不容易平復情緒,簾內人已然道:“貴人既然來了,為何不入內?” 秋姜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足下久候了,三娘歉意不已?!碧謸荛_垂簾,進了雅間。 此間共有五人,居中而坐的青年三十而立,相貌極為英俊,正舉樽望著她。左邊侍立的是個黑面虬髯漢子,手中按著青銅劍,看著有幾分兇相,再左則是一個年過六旬的白發儒者,也不正眼看秋姜,形容頗為清高自傲。青年右邊則是一個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年過不惑,紅光滿面,雖然身著襦衫,卻更像一個富貴福星員外郎,男子右邊又跟著一個唇紅齒白、乖順伶俐的文弱書生,忙著給那青年執著添菜。 青年抬手微微按壓,道:“好了,文繼,我乏了,你讓人把這些都撤了?!澳敲麊尽拔睦^”的文弱書生忙應了聲,躬身倒走著退出了雅間。 青年的目光這時又緩緩落到秋姜的臉上。他雖然在微笑,眼神也不凌厲,但是氣勢迫人,有一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壓。秋姜卻沒有任何膽顫,反而覺得無比親切。她任由他打量,自己也在慢慢打量他。 “大膽!”那白發儒者一瞪眼,目光如炬,直直射到了秋姜臉上。 青年溫聲制止道:“裴老?!?/br> 裴應時不作聲了,卻仍是冷冷地望了秋姜一眼,暗含警告。 秋姜低頭翻了個白眼,心里無語:這老家伙,十幾年不見,還是這副德行。 青年輕笑著招招手:“你上前來?!?/br> 秋姜深知此刻身份應作何反應,抬頭直視他,微微蹙眉:“郎君何人?交談之前,是否應該告知名姓?” 裴應時大怒:“你這小姑,竟敢……” “裴老!”青年嘆了口氣,對門口守衛的爾朱cao道,“裴老身子不適,明德,你陪他出去散散心吧?!?/br> 爾朱cao應了聲,不顧裴應時的反對,搭著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把他拖了出去。 到了外邊,裴應時狠狠甩開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爾朱cao,你這六品小官是不是不想當了?敢挾持老夫!” 爾朱cao無辜地眨眨眼:“豎子豈敢?cao這是奉了大家之命,裴老方才也該聽到了啊?!?/br> 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厚臉皮相,裴應時氣得捂住胸口,差點喘不過氣來。爾朱cao忙幫他拍著后背順氣:“裴老,消消氣,消消氣,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啊?!?/br> “你少來!”裴應時推開他,指著他氣得手指發抖,“陛下糊涂,你也跟著犯渾。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像只無頭蒼蠅已經在原地焦慮地打轉,嘴里不斷,“出行前老夫就怕陛下到了外面迷上民間女子,所以多加防范,結果還是防不勝防。若是陛下一時興起要將這女子帶回洛陽,那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是好啊……” 這八字還沒一撇,就連婚期彩禮等等都想到了——爾朱cao實在無語,面上卻賠笑道:“裴老杞人憂天了,大家不過見這女郎有才,多問一句罷了。走走走,此間無趣,我們去外邊飲酒去?!辈挥煞终f攬了他的肩膀朝外面走去。 “你干什么?爾朱cao,爾朱小兒,你別對老夫動手動腳,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你這六品小官不想當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夫聯絡百官彈劾你,不,彈劾你一族……” 天色漸漸晚了,樓外太陽漸漸向西傾斜,不復正午中正。俄而,小二進來撤了酒席,轉而換上了差點果品。 青年笑著對秋姜自我介紹:“在下楊文善,字子山?!?/br> 秋姜直直望著他,道:“陳郡謝三娘?!?/br> 青年失笑道:“三娘子見過在下?為何一直盯著在下看?” 秋姜掀起嘴角笑了笑,在他身側的空位上坐下來,徑自給自己倒了一樽酒:“見你英俊,忍不住多瞧了兩眼?!?/br> 楊文善一怔,望著她的側臉看了許久,目光竟有些恍惚。 秋姜察覺到他的注視,神色微凜,忙收斂了心神:“……貴人怎么了?” 楊文善這才苦笑一聲:“不瞞女郎,方才……在下覺得女郎的口吻像極了先妹?!?/br> 秋姜手中一抖,差點倒翻了酒樽。她穩住心神,并未抬眼:“是嗎?” 好在青年兀自停在追憶中,并未察覺她的失態,幽幽道:“我幼年孤苦,與家妹相依為命。兒時,先妣失寵,身份低微,我與小妹受寒挨凍,磨難坎坷,經常食不果腹,但是小妹總是將她那一份留給我……后來,我終于繼承了阿耶的遺產,以為可以苦盡甘來,小妹卻早早離世了?!?/br> 秋姜雙目圓睜,心中驚起了滔天巨浪。 她死了?怎么會呢?第一世她分明是死于叛亂中的自戕,享年三十六歲。她清楚地記得,元善建登上帝位是二十五,他如今的年紀看著也就三十上下,她比他小兩歲,她此時應該二十七八,尚在人世才對。按他所說,她這世卻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難道,這就是蝴蝶效應?因為她的命運改變,所以導致了整個帝國的命運也在悄悄改變?還是只有這一處不同了。 秋姜有些茫然。 “她”? 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為“她”了,那是魏庭已經仙逝的華陰公主,北魏當今陛下的同母meimei,與陛下同甘共苦的嫡親meimei,尊貴無比。 而她這一世,是陳郡謝三娘,大司馬謝衍之女。 青年的目光復又落在她的臉上,神色復雜。 一旁低頭隨侍的文弱書生此刻悄悄地抬了一下眼角,忙低下頭。他此刻心里掀起了巨浪:華陰公主與陛下極為親厚,死后更被追封為文德敏慧恭孝公主。辭世那日,陛下傷心欲絕,病倒于榻,荒廢朝政長達三周,并舉國哀悼,親自為葬禮儀式送行。自北魏建國以來,公主死后的謚號一般只有二字,最多的也不過四字,像華陰公主這樣的,絕對是絕無僅有??梢娭磷饘﹂L公主的珍愛和敬慕。 眼前這個初次相見的女郎,竟然能得至尊如此另眼? 第053章 心有靈犀 053心有靈犀 眼前這個初次相見的女郎,竟然能得至尊如此另眼? 文弱書生崔文繼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微微低著頭,躬著身,慣常的裝聾作啞,乖順安靜。楊文善又對秋姜道:“三娘子如何對出此詩?” 秋姜心里極不平靜,面上神色卻波瀾不驚,只是輕笑道:“楊公若偶遇精妙書法一副,還要問那書寫的士人是如何練就如此筆法嗎?” 楊文善略一滯色,放聲一笑:“是我迂腐了?!?/br> 秋姜笑而不語。 楊文善起身,親自為她斟酒。那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嚇了一跳,忙奔過來,作勢要接他手中酒樽:“郎主不可?!?/br> “高老退下?!?/br> 那姓高的中年男子聞言,又勸了兩句。見楊文善執意,忙找了個臺階,退到了一旁。他和崔文繼對視了一眼,默默垂首。 楊文善為她斟滿,笑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知己難求,當及時行樂。三娘子,請——” 秋姜也不推辭,一飲而盡,將空置的酒樽微微傾斜,展給他看。 “好——”他也笑著飲盡。 酒過三巡,二人頗感投緣,楊文善更是冷不丁道:“三娘子家中可有兄弟?” 秋姜道:“唯有二兄、四弟,卻非與三娘同母所出,實乃憾事?!?/br> 楊文善笑道:“何來憾事?今日你我投緣,不若效仿那古時關張桃園結義?” 秋姜吃了一驚,心中猶豫。她還未應答,簾外便有人長笑一聲,揭開簾子徑直步入:“曄只聽過三國時劉關張桃園結義,何時這關張二人私下也結拜過?” 秋姜乍然見到她,心里又是一悶,冷眼道:“你來作甚?” 李元曄道:“你來作甚,我就來作甚?!?/br> 秋姜指著他身后門簾道:“出去?!?/br> 其實不用她開口,一直沉默的黑臉虬髯漢子虎目一睜,手中大刀已然拔出,抬手就駕到他的脖子上:“來者何人?” 刀光森寒迫人,李元曄卻連神色都沒觸動一下,語調冰冷沉靜:“謝三娘是我表妹,出門在外,由我一應照拂,既是與人結拜,怎有不只會我這個兄長的道理? 秋姜道:“我做什么,與你何干?” 李元曄見她依然如此憤怒,緊繃的臉色卻漸漸舒緩下來,語氣也含了一絲無奈,語重心長道:“三娘何必如此固執?那日是阿兄不對,三娘還在生阿兄的氣嗎?縱然三娘生氣,也不可拿自己的安危賭氣?”他的目光冷漠地移到楊文善臉上,“三娘尚在閨閣之中,名聲至關重要。兄臺何人,初見便要與人結義?” 楊文善不但不惱,反而微微含笑,意味不明地望著他:“阿郎此言,是在懷疑在下居心叵測?” “豎子安敢無禮?”紅面中年人喝道。 楊文善卻揮手讓他退下,也示意黑面漢子收回大刀,對李元曄道:“在下確實唐突,但是一片赤誠,絕無不軌之圖,只是與令妹頗為投緣罷了?!?/br> “恐怕拙妹高攀不起?!崩钤獣瞎砉笆?,“望公海涵?!?/br> 楊文善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不卑不亢的年輕人了,不由心生欣賞,道:“郎君也該問問令妹的意思吧?” 秋姜此刻道:“我不識得此人?!?/br> 李元曄都氣笑了:“謝三娘,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我是在保護你!若是毫不在意的人,曄才不管她的死活!” 謝秋姜按住桌面緩緩起身,目光一瞬不瞬地對上他,目光佇定,毫不退讓:“李四郎,你怎么如此自以為是?你覺得我是在和你賭氣?我告訴你,我謝三娘絕不會拿自己的安危來做賭注。我比誰都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信任楊公子,所以決意和他結拜,與你半分干系也無!” 楊文善見二人如此針鋒相對,眼中閃過一絲揶揄,忽然莞爾道:“我看二位不是兄妹這么簡單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人生天地之間,能得一知己,實乃萬分難求之幸事,既然相知,便應理解。何必如此劍拔弩張?” 秋姜歸座,不再言語。 元曄亦沉默。 室內有些寂靜。 楊文善輕笑,遣人送來七弦琴,跪在在長案上緩緩彈奏起來。高山流水般空靈澄明的序音之后,他悠然唱道:“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悲苦。君既為府吏,首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秋姜有所感觸,神情舒緩下來,眉宇撫平,若有所思。 《孔雀東南飛》,劉蘭芝與焦仲卿——世間鮮少的堅貞不屈的愛情??v然時過境遷,自古以來,相愛相知之人總是能得到世人的稱頌和贊美。 一曲終結,楊文善將雙手輕輕覆在琴弦上,收了余音。他望著虛空說:“相知而不能相守,這才是世間最大的悲劇?!?/br> 秋姜神情微動,卻終究沒有開口。 元善建與皇后高氏伉儷情深,奈何天不遂人愿,王氏在他登基后半載便與世長辭了。秋姜與王氏交好,自然知曉他們情深似海,也為他們惋惜。 拜別之后,元曄在她身后走出酒肆。秋姜知道他跟在自己后面,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喝止他。二人就這樣一前一后走過坊市,穿過街巷,直到閭巷深處牛車所停駐的地方。林瑜之和林敷等著她很久了。林敷本來想沖過來抱她,卻見她身后跟著的李元曄,腳步生生停住,有些畏懼猶豫,踟躕不前。 秋姜停了一停,微抬裙裾就要登上牛車,元曄在她身后道:“三娘與曄,互相總是多有誤解。但是,無論如何,曄只希望三娘保重自己,切莫親信他人。畫虎畫皮難畫骨,需知人心險惡。出門在外,萬事小心?!闭f完,他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 “阿兄!”秋姜跳下車轅,快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元曄順勢轉身。 秋姜沒有說什么,但是眼神明顯透出不舍。二人對視良久,他忽然張臂將她擁入懷中,緊緊鎖住,仿佛怕她再度逃開。許久,他才松開,握住她的肩膀,低頭注視著她溫柔明麗的面龐。 秋姜望著他認真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受禁錮的雙手又開始不安分,揪了揪他前襟的紫金對領。 “別鬧?!痹獣献阶×怂氖?。他此刻低眉凝視的神情是如此溫柔,秋姜笑著笑著,漸漸有些不知所措,眸光閃動,睫毛睫毛撲閃,終于顫巍巍地閉上了雙目。元曄在此時低下頭,溫暖而略有些干燥的唇,緩緩印在她微微顫動的眼簾上。 這個女郎——也有如此安靜和羞怯的時候?元曄離開之后笑道,右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牽了她的手:“走吧?!?/br> 在林瑜之和林敷復雜的神情中,元曄將她抱上了那輛在墻角等候已久的牛車。 從那日之后,李元曄就搬到了西塢林氏的塢堡,住在秋姜旁邊的一個別院里。林敷這幾日過來院里見她,欲言又止,仿佛想問點什么,又礙于什么而不便開口。秋姜憋了很久,這天實在忍不住說道:“你有什么便說吧?!?/br> 林敷又是一陣沉默:“……你喚他阿兄,可是那日,他分明……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