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037觴令行酒 宴會開始。 殿后有姬奏樂,緩緩傳入。 元修與眾人端起酒樽祭謝大地,淺嘗酒味,有客贊曰:“馥郁醇香,回味無窮,甚妙?!逼溆噘e客亦爭相附和。 元修酬謝眾賓,眾客亦紛紛酢應。 隨著雅樂高昂,氣氛漸漸活躍,席間不斷有客人互相旅酬,亦有人行酒。過了會兒,有郎君高聲笑道:“如此行酒,豈非太過無趣?” 元修笑道:“楊二郎有何見解?” 楊約避席起身,對元修拱了拱手:“不若叫諸位行個觴令?” 觴令,即酒令,作為對不飲盡杯中酒之人的懲罰。春秋時盛興投壺,到了前代魏晉年間乃至今朝,士大夫們偏好曲水流觴,是一大雅事。 “好主意?!瘪R上有人拍手稱好。 元修點點頭:“二郎覺得,行何觴令為好?” 楊約略一思索,笑道:“行觴令是為了活躍氣氛,賓主盡歡,那便應以合縱歡樂為主,不應拘泥于形式。二郎覺得,不管是四書令、詩賦令、謎語令,還是典故令和楹聯令,皆可?!?/br> “善?!痹蘼砸粨粽?,對眾人道,“那修便拋磚引玉,只當起個頭了?!闭f罷,端著盛滿酒液的酒樽避席起身,緩緩步下臺階,走到左邊首位元俊面前,滿飲一樽,隨后,將已經空了酒樽微微傾倒展示給眾人看。 元俊也起身,仰頭將樽中酒灌盡。 “好?!笨腿思娂姽恼贫?。 元修接著依次敬酒。第一輪下來,哪怕是右邊的女賓席也無人怯戰。但是,這二輪三輪灌下來,終于有人挺不住了。 那是一個上衫下裙的女郎,梳著倭墮髻,體態窈窕,容貌秀美,因為不勝酒力而兩靨緋紅,低眉斂目,楚楚動人,正是當日和秋姜有過沖突的沈約容。 “女郎行何酒令?”元修淡笑道。 沈約容低著頭,聲音細軟:“客隨主便,郎君請出題?!?/br> “好?!痹蘼砸粨嵴?,目光在她嬌美的面上婉轉一轉,唇邊隱約噙了一絲笑意,道,“‘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下句是什么?” 沈約容身子微微一震,面頰更加發紅,恍若絢爛的云霞,光彩照人。只聽她低聲道:“‘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br> 她今日穿的正是上黃衫下紫裙——眾人意會過來,紛紛曖昧地笑起來。 沈約容嗔道:“邸下捉弄奴家?!?/br> 元修笑道:“觴令罷了,女郎勿要見怪。若是覺得在下唐突了,女郎也可出一題目。若是在下回答不上來,便自罰三杯,如何?” “沙場無父子,酒席上也沒有尊卑之分,那三娘便不客氣了?!鄙蚣s容望著他,掩唇輕笑,清了清嗓音道,“邸下聽好了?!蹲髠鳌粪嵅灾骸畷唬亨嵅硕斡谯场?。為何?” 這算不上很難,元修雖然算不上通讀詩書,《左傳》和《國策》還是比較熟悉的,很快答道:“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br> “否?!鄙蚣s容的笑容中含了一絲狡黠,“請用《論語》中的原句回答?!?/br> 元修怔在那里,神色有些凝滯。四周也漸漸安靜下來,沈約容本為這難得的露臉機會而感到欣喜,此刻卻有些后悔了。 但是此時騎虎難下——她腦中靈光一閃,忽然轉頭,對秋姜的方向笑道:“這是謝家三娘子不日前和奴家信口一說的,其實奴家自己也不清楚,也不知有解無解。解鈴還須系鈴人,就讓三娘為我們解惑吧?!?/br> 元修得了臺階,臉色才略微緩和,對秋姜溫和道:“三娘,既然是你出的題,那便由你來解答吧?!?/br> 眾目睽睽之下,秋姜只得避席起身。一抬頭,便見沈約容略帶諷刺地望著她,仿佛佇定她答不出來,就等著她當眾出丑。 秋姜目不斜視,緩緩道:“《論語·學而》有言:‘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只本也’?!?/br> 眾人恍然,紛紛擊掌。 元修眼前也是一亮,不由刮目相看,笑道:“不孝不弟,是以如二君,故《左傳》之書曰‘鄭伯’,亦不言‘弟’,是為了出言譏笑其二人。修與諸君如今算是見識了,三娘高才,當比之昔年晉時才女‘詠絮謝道韞’?!?/br> “令姜德才兼備,三娘才疏學淺,怎可與之相較?邸下謬贊,三娘愧不敢受?!?/br> 元修道:“三娘子太過自謙了?!?/br> 沈約容臉色煞白,不過,此刻沒有人注意到她。 酒過三巡,原本有些拘謹的人也開始肆無忌憚起來。此刻有人提出異議:“每一輪若都由邸下來出令,未免有失公允吧?” 元修回頭對那士子笑道:“子衿兄這是譴責在下投機取巧,故意避之?那子衿兄覺得,該如何行令?” 這頭頂小冠的士子拍著膝蓋大笑:“當然是每次由上一任答令的人繼續行酒了?!?/br> 此舉獲得眾人的認可。這樣輪流行令,更能激發眾人的熱情。元修也覺得無妨,轉身回來將酒樽遞給秋姜:“那便有請三娘了?!?/br> “卻之不恭?!?/br> 身側馬上有兩個婢子為她搬開屏風,待走出,又無聲地將其合攏,儼然訓練有素。秋姜端著酒樽走下去,一一勸酒,女郎席位上一時竟無人不敢不飲盡,似是怕于她出題,以至出丑。 到了沈仲容案前,秋姜舉樽道:“四娘子,請——” 四周皆知兩人齟齬,都傳來玩味的目光。沈仲容心氣甚高,不堪忍受,起身道:“四娘慚愧,不能再飲了,請謝女郎不吝賜教?!?/br> 秋姜把玩著那酒樽笑了笑:“不敢,玩玩罷了。素聞江左沈四娘通讀四書五經,三娘便請教一下?!肚f子·知北游》有一言曰:‘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有亦不得化而為無矣。是以夫有之為物,雖千變萬化,而不得一為無也。不得一為無,故自古無未有之時而常存’。四娘子以為然?三娘與令姊不同,這題目,不拘泥于任何書籍典故,請暢所欲言?!?/br> 沈約容的臉漸漸漲紅。倒不是她不懂這句話,而是不知該怎么說。 此句是晉時玄學家郭向所注釋,以此來論證歷代皇權制度的合理性。他認為萬物應順其自然,即一個人生來就有自己特有的能力,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應該對其加以拘束,強迫他做不屬于他該做的事情。 她雖然讀過《莊子》,但主要精讀四書五經,平時并沒有花太多功夫在這些玄學的論述與辯證上。不說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說得不好,也是要有□□煩的。 雖然北魏政治開明,不少名士將抨擊朝政當做家常便飯,但那是名士,她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幼女。 氣氛有些凝滯。眾人心道:這謝三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這題目說難不難,但絕不是能輕易回答的。 “傳言有誤。沈氏二容,不過如此,不足道哉!”下面有人竊笑,沈仲容臉色紫漲,忽然端起酒樽,一連飲了三樽,躬身一禮,“四娘慚愧?!?/br> 秋姜道:“三娘不早便說了,不過是玩樂罷了,四娘子不用放在心上?!鞭D身勸酒下一人。 這次輪到博陵崔氏的女郎,年歲比秋姜還小,起身的時候,神色還有些怯怯的。滿以為這次也要出丑,秋姜卻笑道:“既然四書令與詩賦令都行過了,三娘便出個楹聯吧。女郎聽好‘松下童子立’?!?/br> 對方一愣,不假思索便接道:“庭上鳥雀鳴?!?/br> 秋姜笑了笑,將那酒樽遞給她:“娘子請?!?/br> 眾人恍然——這差別待遇。 崔氏女郎鄭重地福了福身:“多謝謝女郎?!?/br> 秋姜佯若不知,笑了笑,回身歸座。這一輪輪的行酒下來,各種玩法也玩遍了,漸漸失了興致,又有人提議一種新玩法。 這種玩法聽來也新鮮,叫做“蓋寶”,意思是兩個參賽者分別將自己選出的寶物用布帛遮蓋,之后兩家婢子將之從后殿取出,在眾人面前同時掀開。然后,由眾人投壺評定哪家的寶物更加珍惜,輸者便將自家寶物用錘子等利器當場擊碎。 自魏晉以來,門閥林立,尊世胄,卑寒士,士族子弟大多好奢靡之風,斗富的習氣,素來盛行?!妒勒f新語》中便記載了王崇與王凱珊瑚樹斗富之爭,而石崇家中更是豢養了數以千計的姬妾,每每有客來訪,便使這些美婢姬妾勸酒,若客人不飲,便砍下那妾的頭顱,一次便砍數十人之多。 買賣婢妾是一項暴利的投資,坊間各地有不少商人從事,出資買回幼時家境貧寒、相貌較好的小姑,教之琴棋書畫、四書五經,只待兩三年后長成,便可賣出天價。士族豪門樂衷于收集各地美姬,哪個不是為此一擲千金?像王崇這般一次便砍數十人的,實在鮮少。 世人不論其殘酷,而以豪闊贊之。 風氣歷來如此。 第038章 蓋寶斗富 038蓋寶斗富 美酒珍寶,怎么不叫人心情舒暢? 透著瑩白的素紗,秋姜端著酒樽笑看這些人流水宴似的斗富,偶有幾樣東西,倒也不錯,不過大多物件算不得稀奇,她第一世都見過。 “四娘這樣東西,雖然貴重,卻并不是什么珍寶名器?!鄙蛑偃輰α硪环降呐沓强h主道,搖了搖手中布帛遮蓋的器物,“不過,縣主必然是比不過的?!?/br> 彭城縣主冷笑,伸手接了布帛。 那是一方原形瓷硯,是時下最流行的樣式,底盤自帶的并非三足而是多足,刻有繁復精巧的祥云,簡直算得上巧奪天工。仔細一看,用的還是端州的端石,黑中帶紫,內有發絲般的紋路。 “這硯臺確實不錯?!鄙蛑偃菪Φ?。 “你認輸嗎?”彭城縣主不屑道。 沈仲容嗤笑一聲:“恐怕縣主要失望了?!闭f著便揭了手中的布帛,卻是一方黑硯,看著很是普通。 “你這個?”彭城縣主叉腰大笑,“沈四娘,你莫不是瘋了?看這石頭,用的只是普通至極的砂石,也無雕刻和樣式。就這破東西,也敢和我的瓷硯比?” 眾人也是不解,紛紛望向沈仲容。 沈仲容不緊不慢地笑道:“縣主,硯臺本身確實普通,但是,這是昔年‘書圣’王逸之曾經用過的。你還覺得,它普通嗎?” 元梓桐微微一怔,隨即柳眉立起,哼笑道:“你說是便是了?” 沈仲容端著硯臺在她身邊走了兩步,笑道:“縣主讀過《蘭亭集序》嗎?” 元梓桐以為她又要譏笑自己學識淺陋,一瞪眼,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讀過!” 沈仲容笑道:“那便是了?!短m亭集序》,又名《臨河序》,是永和九年王公王逸之與謝公謝安石、孫公孫興公等諸位名儒高士于三陰蘭亭修禊所著。當時,謝公致辭,王公研磨,公言暢敘幽情因與山水同應,金玉再好,也不若花草林木自然,便棄玉硯,改而用這普通至極的石硯?!?/br> 此言一出,幾人看沈仲容的神色又與之前不同了。此舉,不僅顯示她的豪闊,也顯示了她的博學多識。 元梓桐面色鐵青,奪過婢子手里的錘子便“咚”的一聲將那原形瓷硯砸落在地,大聲道:“我們再比過!” “四娘奉陪到底?!?/br> 秋姜看著好笑,卻有些可惜那一方上好的硯臺,不料一會兒有婢子悄悄到她身邊道:“縣主在后殿,有請娘子?!?/br> 秋姜心里疑惑,卻沒有猶豫,跟著她從后方悄悄退避。 元梓桐一見她,便拉著她的手道:“謝三娘,你可一定要幫我?!?/br> 秋姜環顧四側,心里明白了個大概,笑道:“縣主有何難處?” “你明知故問!”元梓桐松了她的手,憤憤道,“方才我與那沈家賤婢較量,卻落得如此慘敗,被眾人嗤笑,你也看在眼里吧?若是不能找回場子,我這胸口郁結,都氣得要發病了!”她捂著心頭跺了數腳,當真是氣到了極點。 秋姜不再逗她,笑道:“要找回場子還不難?” 元梓桐眼神一亮,喜道:“你有何法子?快快說來。我這局若是扳回,必定重謝于你!” “重謝倒不必,我等同為北地士女,怎能讓南地貉子看了笑話?” 貉子,意思就是土狗,是北方士人對南地士人的蔑稱。晉末時中原戰亂頻繁,士人大族為避禍而大舉南渡,占了江東大片土地和資源,朱、張、陸、顧等江東士族因此不滿,便蔑稱北方士人為“北傖”,而王、謝、郗、庾等北方士族則以“貉子”回敬。 秋姜附在元梓桐耳邊細語了幾句,元梓桐神色越來越亮,抬手便使婢子去前殿請人。過了會兒,李元曄在婢子的引見下進來,看到她們,略微頷首,卻有不解:“縣主、三娘子,為何不在前殿駐留?” 元梓桐哼道:“下一場,我要與那沈仲容再比過!一已殆,可不能再而三。邸下定要助我勝出,否則,我北地士女的臉面都要丟盡了?!?/br> 元曄心中笑她少女心性,面上仍是溫雅,微笑道:“曄材朽學淺,又無珍奇寶物隨攜,如何助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