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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陳郡謝氏在線閱讀 - 第23節

第23節

    待墨跡干涸,蘭奴把捆縛的布帛遞給他,見他上書“大兄親啟”,轉身到門外招來了信鴿。

    李元曄負手站于廊下,抬頭望去,白雁振翅高飛,承載著他的希望和憂慮,飛過崇山峻嶺、越過深川大河,到達千里之外的荊州。

    “世子會聽邸下的嗎?”蘭奴憂心忡忡地問道。

    李元曄已經平復,輕輕一笑,笑得佇定而驕傲:“我們是親兄弟,我心中所想,即是大兄心中所想。我們的志向和遠見,都是一樣的?!?/br>
    這一夜,秋姜也是徹夜難眠。

    也許,從一開始見面那天起,她就錯看了。李元曄再有膽魄,再沉穩,也不過是個年僅十七的弱冠少年,難掩少年的清貴意氣與鋒芒。就好比她,第一世雖是皇朝公主,也只是一個被困皇城而不諳世事的少女。

    那些叛亂、那些矛盾與紛爭,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非一人之力得以左右。帝國的命運,她沒有看到,今生,又如何改變?要不要去改變?

    秋姜望著窗外皎潔的一輪明月,忽然有些迷茫。

    再重來一世的意義是什么?只是為了再看一次魏庭傾倒、天下翻覆、還是只為了和謝嫵姜、王氏她們齟齬爭斗?

    這都靈,不過是渭河北岸豫州的一個小小縣城中的一隅,卻隔渭河與南朝毗鄰,土地富庶,是歷代王侯將相必爭的“天下糧倉”,大亂距今不過兩三年,屆時天下紛爭,群雄并立,此地必首當其沖。她如今的日子看似安穩,卻維持不了多久了,朝不保夕,覆巢之下焉有無完卵?恐怕這都靈謝氏一脈,到時候也只能成為兵臨城下的墊腳石。

    可是,她又能怎么辦呢?朝廷都這副德行,貪官污吏橫行,素餐尸位,各地州郡府君又各自為政,坐井觀天,只盼著守住他們自己的那份富貴,她能指望誰?就算要逃,也沒什么地方可去。何況這舉家遷族的,根本不可能由她一個小小姑子左右,真要提出,人家只當她是神經病。

    一夕之間,秋姜只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無比重大。

    翌日,元修差人來叫她,也沒說因為什么事。秋姜心里卻有個大概,深吸了口氣,毅然跟這仆從出了院門。

    元修在庭前修剪花枝,聽到腳步聲就放下了手里的剪子。

    “三娘來了?!彼舆^婢子遞來的方巾擦拭手指。

    秋姜看了看那被剪地七零八落的盆景,不由笑道:“花藝是雅事。這么美的花,不知哪里招惹到了邸下,竟然被踐踏至此?!?/br>
    元修漠然地丟了那帕子給婢子:“和花無關?!?/br>
    “那就是人事了?!鼻锝f到這里,心境已經平和下來,面上一派鎮定,微笑道,“這是有人得罪了邸下?”

    元修道:“有人要取我的性命?!?/br>
    秋姜仿佛吃了一驚:“何人膽敢如此?”

    元修回頭望向她,眼神倏然凌厲,仿佛刀刃劃過她的心間,刺得秋姜一個激靈。她強裝鎮定道:“邸下且說,三娘愿聞其詳?!?/br>
    元修冷笑:“那些賊人都招了,他們根本就不是什么盜匪,而是汝南郡幢主盤冉的手下?!?/br>
    秋姜不解地皺起眉:“汝南郡是豫州首郡,那汝南郡幢主歸豫州都督府軍主統領,便是官兵,怎么會襲擊邸下的車隊呢?”

    元修道:“這些人還吐了不少東西?!?/br>
    “還有什么?”

    元修回頭,目光冷凝在她臉上,緩緩述道:“他們說,汝南郡幢主是聽從謝治中的命令行事的?!?/br>
    這謝治中,指的便是曾在豫州刺史陳慧手下任治中從事的謝奇峰。雖然他后來辭官,豫州人大多以舊稱冠之,以示對其才華和本領的崇敬愛戴。

    秋姜聞言,臉色微白:“這怎么可能?二兄與邸下遠日無冤,更與敦煌公、縣主近日無仇,怎么會害你們?況且,這汝南郡幢主身居一方統帥,鎮守一郡,軍權大握,怎么會聽從我二兄之命?簡直是無稽之談?!?/br>
    “你說的對?!痹揶D而一笑,舉目望向天際,“汝南郡幢主一方統帥,怎么會聽從區區一個舊日治中的命令?”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可以指使他!

    北魏在地方實行府軍制,一般派遣宗室諸王出任州郡都督兼刺史,既領兵,又治民。但是,各地因民情不同又加以變通。他父親雖然是當今皇帝的王叔,卻向來不受倚重,反而自新帝登基開始便處處受到猜忌。

    當日,父親被下放到豫州任河南王,皇帝卻只封他為豫州都督府大都督,總領兵權,轉而任命了出身寒門的陳慧為豫州刺史,對他父親加以牽制。

    旁人不知道,元修心里卻很清楚,雖然他父親名義上是豫州都督府大都督,總攬軍權,府中卻有不少幢主、隊主暗地里聽命于陳慧,平日陽奉陰違,處處和他父親作對。

    這汝南郡幢主就是陳慧的親信!

    陳慧居然耐不住性子要殺他們?

    元修不得不猜疑,是不是京都里那位已經忍不住要對他父親下手了。而這個謝奇峰,據他所知,以前在陳慧手下做事,很得陳慧器重,年僅十六便被擢升為豫州治中從事,素來和汝南郡的幢主交好。后來,在陳慧和他父親的爭斗中遭到池魚之殃,被貶謫到一個小縣去了,難保他不會懷恨在心。

    這事情,必然也和他脫不了關系!

    元修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心里卻惶惶不安。如果真是皇帝起了殺心,他們必須先下手為強。此時,還得稟告了父親才好。

    陳慧在豫州頗有勢力,又是皇帝親命的刺史,短時間內還不能輕舉妄動,需要從長計議。至于這個汝南郡幢主和謝奇峰——必然是不能留了!

    這其中的復雜糾葛,勢力劃分,秋姜自然不知曉,她更不知,她不過是想致死謝奇峰,卻讓元修臆想到了陳慧乃至當今陛下——這小小自保便引發了一些列蝴蝶效應,推波助瀾下成為了北魏大亂的導~火索,不但加速了河南王元瑛的叛變,亦讓李元曄于千里之王帷幄京都。

    第035章 士女游宴

    035士女游宴

    秋姜離去前,元修仿佛醒悟過來,繼而曉以利害,再三叮囑,此事決不能告知第三人知曉。秋姜指天發誓,他才準她離去。

    當然,更重要是是——

    謝奇峰不能再活;秋姜與他素有齟齬——這兩者達成共識。

    “娘子可回來了,奴婢這半天都心驚膽戰的?!辈呕卦簝?,青鸞就迎上來,貼著她小聲道。

    秋姜的聲音也很?。骸白屨邪仓粫x展鵬,謝奇峰活不了多久了。以及,這次謝他告知,三娘日后一定相報?!?/br>
    青鸞道:“他也不過是為了他自己。這人城府太深,三娘子務必與他保持距離?!?/br>
    秋姜豈有不明白的道理:“場面話還是要說的。不過料想他也不會外傳,謀害嫡兄,這事若是讓外面人知道了,首當其沖的肯定不是我。他也是個厲害人了,蟄伏這么久?!?/br>
    青鸞道:“二郎君一死,郎主便只有他這個兒子了。有嫡立嫡,無嫡推長,即便他是庶子,也算熬出頭了?!?/br>
    正是如此——否則,他何必冒這樣大的風險來給她通風報信。

    大家不過各取所需。

    謝奇峰的死訊在一日后便傳來。秋姜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屋內的銅鏡前梳妝。青鸞為她貼上花鈿,秋姜正坐了,對著鏡中人微微調整:“青鸞你看,是不是歪了?”

    青鸞笑道:“三娘子天生麗質,即便是歪的,那也好看?!?/br>
    “你何時也學會了這阿諛奉承的本事?”秋姜到底還是受不得一點瑕疵,幾番調整不得,干脆摘了,丟在妝奩里。

    青鸞替她整收了,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些日子,娘子應要小心?!?/br>
    “小心什么?”秋姜不以為意,又挑了支相對素雅的銀鎏金鳳凰流蘇釵緩緩插入發髻,就著發鬢微微調整,“元修難道真的敢動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些日子,娘子還是不要輕易外出?!?/br>
    秋姜心里也覺得有理,也不反駁了。

    在蘭陰縣城內坊的邸舍住了兩日,天空總算放晴了。秋姜這日起來,但見庭院內花瓣繽紛如雨,落了一地殘骸,有兩個小僮在清掃,看到是她,放下手里掃帚過來問安。

    “方才可有人來?”今天她睡得好,起得晚了。

    齊聲回答:“否?!?/br>
    說曹cao曹cao卻到——元修手底下的一個仆從這時進了院子,簡單地給她見了禮,讓她收拾行囊,說是再過三刻便整裝待發。

    秋姜給了賞錢,讓青鸞速去準備,自己回房換了常服。

    蘭陰縣城位于蘭陰山麓下,出得東門,沿著一條人工修葺過的小徑便可直達山上,沿途有歷代縣長牧守修繕過的亭臺水畔,大多精巧,皆加以觀榭。山上有一座別院,本是前朝魏陽公主為了紀念已故夫君而修建的行宮,后來魏國一統北方,定都盛樂,帝國中心遠在關中之北,這地方乏人問津,漸漸便荒廢了。直到文帝遷都洛陽,一次南下路徑此處,有官員為了討好便修繕了這處行宮,擴建了若干園林佛寺,以供皇帝下榻。全面漢化后,文帝為了籠絡漢族門閥,以示親近,常帶著左右侍從同諸位漢族大儒、乃至貴胄士子士女宴飲同游,后來,這里就成了高門郡望、士子士女出游賞玩的好地方。

    移時,眾人紛紛上山。秋姜乘坐肩輿,到了山頂在行宮門前一棵槐樹下下了,留錦書、青鸞和孫桃在側,剩余二百僮仆在遠處待命,只挑了數十名甲士仆奴貼身近侍。

    偌大的坊墻內隱約露出起翹的屋脊,鐘樓林立,巍然崇舉。院門由里面開了,另有小僮躬身引路,甲士戍立。秋姜在兩個小婢的攙扶下緩緩上了臺階,斂了袖子跨入高門,忽聽得身后有女聲訝異問道:“這是何家女郎?”

    另一個聲音篾笑道:“謝氏三娘,阿嬈曾在謝府見過她?!?/br>
    秋姜認出了楊嬈的聲音,卻沒回頭。

    三進院落,入了正院,只見大殿巍峨矗立中央,宮闕萬千,殿宇連綿,兩側是數十楹配殿,皆漆瓦金鐺、銀楹承梁,飾以珠簾玉璧,亦窮極伎巧。左右沿著長廊縱深,則為園林假山、亭臺樓榭,栽以奇花異草,無不榮茂。

    秋姜好久沒見過這樣的好景致了,心情也是大好,繞過一個池子,卻見前方河畔有一錦衣女郎,背影頗為眼熟。

    秋姜走近一看,發現是身著窄袖襦衫的彭城縣主。她嘴里啐罵不斷,柳眉倒豎,手中團扇不住撲打著身邊的幾株牡丹花。

    身邊使女婢子都噤若寒蟬,不敢作聲。

    孫桃從西邊側殿小跑過來,遞給她剛剛熏好檀香的素絹葵花扇。秋姜拿在手里搖了搖,待趁手后緩緩上前,遮了半面笑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縣主生氣?”

    元梓桐見了是她,輕哼一聲:“是你?”

    秋姜笑道:“那日別后,三娘便在想,何時才能與縣主再見?!?/br>
    元梓桐心情不佳,語氣也不善,只顧揮著團扇,也不正眼瞧她:“你我不過泛泛之交,整日見面作什么?”

    “縣主素來曠達,今日這樣生氣,想必有不開眼的人徒生事端?!鼻锝獩_遠處一個修剪花枝的園藝招招手,取了剪子,輕輕巧巧便剪下一株牡丹花,將之把在手里嗅了嗅,“若是看不順眼,剪了便是,何必白費力氣與之周旋?縣主你看,這花剪了,是不是也芳香撲鼻,倒沒有方才那么惹人討厭了?”

    元梓桐道:“你是何意?”

    秋姜把團扇交給錦書,攜了她的手朝東面山林走去:“三娘沒有什么大智慧,但也知道見招拆招。躲在一旁生悶氣,不過讓旁人看了笑話?!?/br>
    元梓桐默然不語,卻沒有反駁。

    出了林子,遠遠便看到前方水榭之上隨侍如云,錦衣靚妝的女郎們圍在一起說笑,中間卻有幾個身量修長的士子,秋姜認出其中兩人是李元曄和元俊,回頭看了元梓桐一眼,但笑不語。

    亭內三五成群,不同地方來的都自成一個小團體。石案上擺了幾道精致的點心,卻無人問津。女郎士子們都是華服彩衣,笑語晏晏,卻大多圍著李元曄和元俊。

    東邊的幾個女郎衣著較為素雅,多著短襦衫和曳地裙,不似北地此時盛行上下一體的雜踞垂髯服,看配飾和發髻,像是江東而來的。為首的兩個女郎容貌酷似,皆是廣袖長裾,輕紗挽臂,梳著倭墮髻,不簪珠釵步搖,只在鬢邊點綴著幾株花蕊華勝,不過鼻翼兩邊各有一顆淡褐色的小痣。

    “多年前,家兄于會稽游宴上與檀郎有過一面之緣,彼時以羽扇環佩互贈,不知檀郎還記得否?”左邊女郎笑道。

    右邊女郎接道:“家兄江東沈二郎?!?/br>
    “原來是彥冰兄?!痹獣瞎笆值?,“敢問二位女郎高姓?”

    這對姊妹對視一笑,齊齊一福身:“江東沈氏,在家行三(江東沈氏,在家行四)?!?/br>
    “原來是她們?!鼻锝栈啬抗?,笑了笑。

    孫桃疑惑道:“她們很有名嗎?”

    “你們聽過‘江東有二容’嗎?指的就是沈氏姊妹,阿姊沈約容,阿妹沈仲容,容貌秀麗,以詩書詞賦著稱?!鼻锝m是對孫桃說,目光卻望向彭城縣主。

    “弱不禁風的,有什么美的?”元梓桐哼道,推開她大步過去。

    “縣主怎么了?”孫桃不解道。

    元梓桐身邊的小婢偷偷道:“縣主這是吃醋呢?!?/br>
    秋姜清咳了聲,那婢子頓時垂下頭。

    秋姜道:“走吧,我們也去看看?!?/br>
    彭城縣主學識不多,沈氏姊妹以一敵二,自然無往不利。秋姜進得亭內便聽到那沈仲容掩嘴笑道:“常聽說胡姬善騎,不若我們漢門女郎,今日一見,縣主這窄袖襦衫倒是相得益彰,想必利于出便于行,咱們南地鮮見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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