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婆子道:“奴婢也不知曉。冬日蛇蟲鼠蟻本就不多見,遑論成群結隊了。奴婢方才可是看得真切了,這足足有數十條之多?!?/br> 木倫氏此時道:“阿姊,這定是有人作怪。大冬天哪來的蛇?這一來就十幾條,是要五娘的命啊?!?/br> 謝云姜哭得更為大聲了。 王氏臉色沉凝,冷冷道:“給我查!” 秋姜卻擰著眉道:“母親,事出反常必有妖。這銀環蛇在豫州本就罕見,這一出現便圍著五meimei,恐怕不是天時,而是人為?!?/br> 王氏點點頭。 秋姜道:“五妹身上是不是帶了什么吸引這臟物的東西?” 王氏一想,覺得有理,低頭拍了拍謝云姜的背,柔聲道:“你有沒有攜帶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 謝云姜茫然地搖著頭,眼中仍是驚懼不安。忽然,腳踝處仿佛被什么打了一下,她一個趔趄,一樣東西便從袖子內掉落。 “啪嗒”一聲,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借著丫鬟婆子手執燈籠的燭火,隱約可以看清那是一只精致的金累絲鏤空攢花香囊,似乎還裝了香粉,這一晃蕩,淡淡的幽香徐徐飄來。 王氏低頭拾起,聞著覺得怪異。她轉頭問謝云姜:“這么貴重的東西,你上哪兒得的?”謝云姜的東西,大多是她給的,太夫人賞賜的那些也都記載在冊,卻從未有過這么一件。 謝云姜臉色微白,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青鸞卻輕咦了一聲。見眾人都望過來,又有些不確定道:“許是奴婢看錯了?!?/br> 太夫人淡淡道:“你的眼力向來是好的,從前在老身院里,再遠的也看得清,怎么到了三娘的院子便大不如前了?是三娘過于驕縱,還是你自己懶怠了?” 青鸞忙低頭稱“不敢”,眼下只得道:“奴婢看著……看著……倒像是日間二郎君贈與三娘子之物?!?/br> 太夫人一怔,有些訝然。王氏也是一頭霧水。 眾人目光又都聚焦到謝奇峰身上。 謝奇峰目光和謝云姜一對,便知這個速來貪婪的meimei又干了什么蠢事。不過她到底是自己的親meimei,他怎么能棄她的名聲而不顧呢?況且這香囊是他用來對付謝秋姜的,里面的東西是見不得人的。 他要是說這香囊是謝云姜拿了謝秋姜的,等于承認自己要害謝秋姜;但要說是他給謝云姜的,又沒辦法自圓其說。 腦中飛快一轉,當下即笑道:“青鸞說岔了,這次出走鄴城,峰帶來的這樣的香囊共有三只,一只給了三娘,一只給了云姜,剩下的一只給了一位故友。那位故友沒有別的愛好,平日就好養蛇,不知從哪聽來邊疆的胡市有出售這樣的藥粉,專門用來吸引銀環蛇,便求我給他捎帶一些。我不好拒絕,就給他帶了。許是我糊涂,弄混了三個香囊,害得五meimei受驚,實在是過意不去?!?/br> 王氏皺了皺眉:“峰兒,這事可大可小,要是護院遲些趕來,你meimei可就命殞了。你做事向來謹慎,怎么這次這樣糊涂?” 謝奇峰有苦難言,只有附和:“峰知錯了?!?/br> 王氏擺了擺手道:“既是誤會一場,散了吧?!?/br> “母親且慢?!鼻锝雎暤?。 王氏停下腳步望了她一眼:“三娘還有何事?” 秋姜似乎有些為難,還有些不解:“其實,今早三娘去給太夫人請安時,在南巷遇上了前院的執事招安?!?/br> “招安?”王氏對這個名字似乎有印象,卻又蹙眉,“你提他作什?” “容三娘徐稟?!鼻锝妨饲飞?,道,“說來也巧,三娘晨起時起得晚了,因為怕耽誤了給太夫人和母親請安,行色便匆忙了些,不慎撞到了從側巷過來的招安。他當時手里捧著些東西,其中就有二兄后來給三娘的這只金累絲攢花鏤空香囊?!闭f著從衣襟內取出一只和地上相同的香囊,攤開給眾人看,“三娘當時見這香囊精致,便多問了幾句。招安告訴三娘,這是二兄從邊境帶回的稀罕玩意兒,產自南地廬陵,通身黃金打造,是由年方二八的小南蠻編織而成,珍貴異常,只帶了二只回來,其中一只就是要給三娘的。三娘當時歡喜壞了,心里想著二兄定是要給三娘一個驚喜,便故作不知。如今二兄一提,三娘才想起,二兄是不是記錯了數目?” 謝奇峰看了她手里的那只,臉色就變了,伸手一探衣襟,卻只摸到空空如也的布帛。他帶回來的香囊確實只有兩只,只有一只裝了吸引銀環蛇的藥粉,白天給了謝秋姜,另一只本來藏在身上,是另有用途的,不知怎么有問題的那只到了謝云姜手里,自己身上的卻給謝秋姜順了去。 現在箭在弦上,他再反悔說是兩只,反而顯得自己前言不對,當即冷了臉:“三妹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帶回來的東西,難道連數目都會記錯?” 秋姜茫然道:“二兄……”她遲疑了會兒,“可是三娘記得非常真切……”她低下頭,仿佛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思索。 此時,王氏也覺得失態發展有些不對勁,正欲開口,謝崔氏已經在她前面開了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姜咬牙,抬頭道:“三娘本來不想多事,但是,這件事事關五meimei的安?!彼齻壬砜戳丝粗x奇峰,仿佛下了決心,對謝崔氏道,“祖母,這件事三娘一時之間也無法說清,你喚招安和周執事來吧?!?/br> 謝崔氏只是略微沉吟,即刻讓人去叫了人。 怎么又牽扯到招安和周回了——王氏越發覺得這事不同尋常,回頭去看謝奇峰,謝奇峰臉色凝重,同樣不清楚謝秋姜的意圖。 此刻,他心里已有悔意,心道不該貿然行事,以至現在這么被動。 周回和招安馬上就從院子里過來了,齊齊給幾人行了禮。謝崔氏道:“廢話就不要說了,招安,老身問你,今早你是不是見過三娘子?” 招安點點頭。 謝崔氏道:“三娘子說,你給二郎君稍帶過金累絲攢花鏤空香囊。老身如今只問你一句,這金累絲攢花鏤空香囊的數目到底是多少?” 招安低垂著頭恭敬道:“因為是極貴重的東西,周執事特地叮囑了的,所以小的特別重視,一路上看了很多回,自然記得是兩只?!?/br> 謝崔氏問周回:“可是兩只?” 周回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據實道:“回太夫人的話,確實是兩只?!?/br> 謝崔氏的目光轉而落到謝奇峰臉上,并無怒意,但是聲音冰冷,讓人警醒:“既然是兩只,峰兒,你為何謊稱是三只,這其中,究竟是什么緣由?” 王氏雖然不明就里,自然幫著自家兒子:“許是記錯了呢?!?/br> 木倫氏樂得踩一踩,在旁不陰不陽地幫腔道:“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會記錯了呢?怕是有什么其他的緣由吧?不過,總不會是二郎君心血來潮想要謀害自己的親妹子吧?!?/br> 王氏臉上怒色一盛,瞬即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木倫氏,注意言辭。二郎為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五娘是他的親妹子,這樣荒誕的猜測,虧你也能出口?” 木倫氏素來畏懼她,見好就收,不敢再得寸進尺。 秋姜卻道:“庶母說的不錯,五娘是二兄的親meimei,無緣無故的,二兄怎么會謀害她呢?三娘想,其中定然有些誤會?!?/br> 是啊,怎么會無緣無故——謝崔氏卻注意到這個,沉默了半晌,忽然望向謝奇峰:“峰兒,究竟為何?今天在這里,你總得給個解釋?!?/br> 謝奇峰前言不搭后語,話語錯漏百出,由不得她不疑心。在旁觀望的王氏心中也滿是疑竇,不過,她怎么也不相信謝奇峰會害謝云姜。 第018章 害人害己 018害人害己 謝奇峰騎虎難下,只能拱手道:“母親,是峰記錯了?!?/br> 王氏心頭不安,不欲糾纏,道:“此事到此為止?!币幻鎳诟乐x奇峰日后處事多加小心,又叮嚀了謝云姜幾句。 秋姜怎能就這么讓她含糊過去,上前一步,道:“母親,我看這事有蹊蹺,五meimei無故罹難,怎能就這樣作罷?” 王氏有些惱怒:“你一定要鬧得家宅不寧嗎?” “三娘是為了得出真相,還二兄一個清白,給五meimei一個公道?!?/br> “公道,你要什么公道?”王氏強自忍耐著才沒有在人前發作。 秋姜道:“二兄少敏慧,口出成章,叉手萬言,方才說帶回的香囊有三只,信誓旦旦,未有其反,如今怎能輕易叫人相信是無心妄語呢?三娘并非無事生非,只是覺得蹊蹺。五妹受此驚嚇,也絕非意外?!?/br> 王氏雙眸微瞇,卻是笑了一聲:“三娘病愈后,倒是七竅通透了?!?/br> “從前糊涂,吃了啞巴虧都得自己咽著,自然怪不得別人。我如今只想以后都事事明白,萬事妥當?!?/br> 王氏道:“只怕聰明反被聰明誤?!?/br> 秋姜輕輕一笑,屈了屈身:“三娘謹遵母親教誨?!?/br> 謝崔氏忽然道:“峰兒,既然你坦言是口誤,帶回的香囊便是二只。老身只問你一句,這兩只香囊,你分別是想給誰的?” 謝奇峰不敢直視她的目光,低頭快速道:“一只自然是給我那位故人的?!?/br> 謝崔氏怒道:“那為何你將這二只香囊給了你三妹和五妹?” 謝奇峰本想這么含糊過去,不料老太太刨根究底,他光潔的額頭頓時沁滿了細密的一層汗珠。說自己送錯了,誰信?記錯了數目倒罷了,總不會連人都記錯。 他臉色煞白,絞盡腦汁也找不出個合理的說辭。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吹落葉簌簌作響的聲音。 秋姜卻道:“二兄總不會謀害五妹的,三娘想,其中定有隱情?!?/br> 謝崔氏冷笑一聲,望著謝奇峰:“峰兒,你倒是說說,到底是什么緣由?總不會是你真的拿了這毒物來害你親妹子的命吧?” “天地可鑒,峰絕不會行這等不義不仁之舉?!彼柑彀l誓。 “那總得有個原因吧?!蹦緜愂衔植粊y,嘆了口氣,涼涼道。眼角卻瞥見王氏冷冷地望著自己,忙取了帕子掖住唇角,清咳了一聲。 忽然,招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結結實實地給謝崔氏和王氏磕了兩個響頭:“小的有罪,請太夫人、夫人寬宥!” 謝崔氏疑惑道:“你這是作什么?” 招安抬頭,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王氏,一咬牙,道:“本來小的不想說,但是二郎君蒙此冤屈,如果小的再隱瞞不報,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隱瞞了什么?”王氏斂了笑意,冷冷道。 招安誠摯地望著她:“夫人有所不知,二郎君昨日回府時將這兩只香囊交付于周總管,今日一早方喚小的去取。小的拿了后因為忘了庫房的鑰匙,便折返回去,不料,卻看見了……” “你看見了什么?”王氏疾言厲色。 “奴俾看到湘云阿姊正和二郎君說話?!?/br> 湘云乍然聽到自己的名諱,吃了一驚,震驚地望著她。她還未開口,王氏大聲道:“他們說些什么?” 招安叩頭,一鼓作氣:“湘云道‘若是二郎君不納我為妾,奴婢便和太夫人說理去,只說是你強占了我。郎君尚未娶妻便與阿妹的丫鬟行茍且之事,若是傳將出去,二郎君名聲受損,仕途受阻,不知日后還有哪家的貴女愿意下嫁于你’。二郎君聽后盛怒,道‘那日是你在糕點里下了藥’。他們爭執了會兒,二郎君無奈,唯恐湘云鬧事,便答應將一只香囊送于湘云。待湘云走后,二郎君便吩咐我去東市購買吸引銀環蛇的藥粉。那藥粉雖然罕見,卻也不必千里迢迢趕到邊境,東市的安陽坊內有一家小鋪子就有出售。二郎君怎么會害女郎?是湘云咄咄逼人,二郎君才出此下策!” 眾人皆驚。王氏更是怒不可遏,一個眼神遞給萬石嫗。萬石嫗會意,上前就給了湘云一個狠辣的耳光:“賤婢,還不跪下?” 湘云被打蒙了,跌跪在地茫然了會兒,猝然驚醒,惡狠狠地望著招安:“我對你一片癡情,你不領情就罷了,為何還要百般誣陷于我?我何時勾引過二郎君了?你胡說!” 招安冷冷一笑:“什么一片癡情?你若是冰清玉潔,可敢讓阿婆們驗身?” 湘云一愣,臉色慘白。 招安的笑容說不出的諷刺:“你不敢,因為你根本不是完璧?!彼厣斫o王氏叩了個頭,擲地有聲,“二郎君一再容忍她,一是愛惜名聲,怕損了清譽,二是心懷惻隱之心。但是,小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夫人,小的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夫人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安陽坊的那間鋪子求證,也可讓阿婆驗一驗——”他的目光掃向湘云,冷笑,“她究竟是不是囫圇的?!?/br> 王氏的目光轉向湘云,還未開口,湘云便渾身一震,驚懼地膝行著后退,口中道:“我不驗,我不驗……”她素來浪蕩,和前院的幾個副執事都是相好,早已破身,此刻怎敢讓人驗? 時值社會動蕩、南北兩地盛興玄學,民風開放,好奢靡、尚清談,推崇自然放縱,對儒學造成了很大的沖擊。這在北朝尤甚,鮮卑素有尊母賤父之俗,宗族貴女悍妒成風,多一夫一妻,且貴胄子女婚后若不如意,多豢有孌寵面首。文帝也曾在詔書中言明但凡妻妾婦女、不和則離,嫁娶自由,平日也無男女大防。但是,都靈謝氏一脈族長向來守舊,族內素來秉承祖上舊制,尊崇儒學,府中賤婢越過主子私通——這是管制不嚴,有違禮教,為府上蒙羞,為高門不恥,是要受到嚴懲的。 雖然如此,北地風氣素來粗獷,平日大家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此刻被人捅出,夫人和太夫人為了一正清聽,嚴肅綱紀,必然要拿她開刀。思及此處,湘云汗如雨下。 王氏冷笑一聲:“萬石嫗,帶她下去驗身?!?/br> 萬石嫗領命,不顧湘云的哭喊就指揮兩個壯碩的婆子給拖了下去。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萬石嫗就過來稟告了:“回夫人的話,湘云并非完璧?!?/br> 王氏勃然大怒,冷笑不止:“好啊,原來我這主子死了,不待指配便敢和人私通,好大的膽子!即刻拖去刑房,杖斃!” 萬石嫗道:“謹諾?!惫硗讼?。 王氏拉了謝奇峰的手輕輕拍了拍:“峰兒,你受委屈了?!碧ь^掃視四周下人,一字一句,聲音凜冽,“今天的事,不管你們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都當自己是瞎子聾子,若是敢泄露出去半個字,我不問緣由,一律處置,賤婢湘云就是榜樣。都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