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510節
第二天東京就下起了小雪,細碎的雪花悠悠在天地間飄蕩,讓古色古香的城市景色也變得朦朦朧朧。一輛馬車從街頭緩緩駛向郭府舊宅。 雪中依然隔三五步就有人,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漢子在紛飛的街上隨意地走動。府門前的披甲武夫走上來幾步,看向剛剛翻身下馬的宦官問道:“楊公公,車里是什么人?” 宦官拿出一張紙條,說道:“這車不能搜查,開府門?!?/br> 武夫看罷紙條,二話不說轉頭招了招手。陳舊的木門便“嘎吱”一聲打開了。 待馬車趕進院子停下來,院門也隨之關閉。片刻后,車上走下來一個女子,戴著帷帽把頭遮得嚴嚴實實,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毛皮斗篷,絲帶緊緊系在脖子下面。只有露出的鞋子才讓旁人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連鞋子上的繡花都是金線鑲嵌,顯然非富即貴。 “沈夫人,請?!睂m里的大宦官楊士良也客氣地說道。 一個清幽的聲音道:“有勞楊公公?!?/br> 沈夫人即陳佳麗,她應是整個大許朝甚至全天下最有錢的女人。 宦官帶著陳佳麗來到湖畔木屋門口,便默默地退走了。此處略顯古樸的房屋,周圍連一個人也見不著。她正要走進門,便聽到里面一個男子的聲音道:“這房子臨水不靠山,濕氣重,風水先生也說不適合起居??墒郎夏挠惺赖氖?,要圖通風采光風景好,就顧不得別的?!?/br> ……陳佳麗走進門口,款款行禮道:“妾身拜見陛下?!?/br> “沈夫人免禮?!惫B坐在幾案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裹得嚴嚴實實的樣子。 她總算把手從斗篷里伸出來,去取頭上的帷帽。白如凝脂的手,指甲上畫著紅艷的花紋,無名指上戴著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戒指,與黑色的斗篷反差極大,就好似黑夜里忽然看到了煙花。她動作無力地摘下帷帽,又緩緩解身上的斗篷。 “我這樣獨身幽居的人,原不該與男子相會,無奈圣命難違?!彼H有些委屈地說。 郭紹玩笑道:“便是大臣家的誥命夫人,朕不是想見就見?沈夫人脫一件遮雪的斗篷,能讓朕覺得好像在看夫人寬衣解帶一般緊張,當真有趣?!?/br> 陳佳麗嬌嗔道:“陛下……”但他不會否認陳佳麗矯情,反正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其實她能把一件小事做得那么有意思,何嘗不是風情?郭紹一向覺得已經對什么都疲憊厭倦的女人才無趣。 陳佳麗取下帷帽后,臉上竟然還有一層半透明的絲紗……郭紹相信那玩意的作用完全不是為了遮擋她的“傾世容貌”,且不論比她更美艷的周憲也沒她講究,便是她穿的那件粉紅袒領里襯,雖不是低領,卻把鎖骨下雪白的一片肌膚都露出來了,豈不比露臉更甚? 沒有了斗篷,陳佳麗一身珠光寶氣的裝扮便出現在郭紹面前,精細的絲綢與白凈的皮膚,使得她一身打扮美艷奪目,卻不顯俗氣。艷麗精致的陳佳麗出現在這座原本是門閥別院的房子里,也好像是仙子落塵間,把周圍的環境襯得黯然失色。 陳佳麗相貌身段都不錯,但她的美艷,與周憲和金盞都不同,她確實全靠名貴裝飾打扮雕琢出來的。誰叫她的財富八輩子都花不完? “妾身非矯情,只不過揚州官員不久前才為妾身修建了一座貞節牌坊?!标惣邀愑挠牡?,“妾身沒說錯的話,這等表彰要朝廷準奏,奏章是陛下批的罷?” 郭紹摩挲著額頭,“請沈夫人來一趟,便不貞潔了么?” 陳佳麗道:“妾身平素不會見男子的,何況這樣……孤男寡女?!?/br> 郭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他忽然很想把陳佳麗身上那些名貴的衣服撕開,連同她裱的東西也撕開,看看另一種風景。 他深呼吸好幾口總算暫且鎮定下來,指著旁邊的椅子道:“沈夫人且坐下來,朕今日請你過來,是有正事要商議?!?/br> “哦?”陳佳麗瞪著好奇又興致勃勃的美目,款款在椅子上小心又矜持地坐下,雙腿并得很攏,矜持得似乎有點過頭,郭紹不明白總有哪里不對。這娘們手握那么多地方的生意,與她合作的商家、打交道的人不計其數,不可能是她裝出來的這幅白兔模樣。 郭紹輕拍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一只布袋、一張碎布,“天竺棉的種子和用它織的布?!?/br> 陳佳麗聽罷看了一眼那塊布,又伸出精致的手指,用指尖輕輕捻了一下,然后饒有興致地看著郭紹的臉。 郭紹道:“大許禁軍蛟龍軍的艦隊游訪天竺時,帶回來了種子,朕下令勸農司種了一些。棉布比麻保暖、柔軟,又比絲綢低廉、結實……”他說罷伸手摸陳佳麗袖子上的絲料,“絲綢精美,卻很小氣,輕輕一下就破了?!?/br> “陛下不是說正事么?”陳佳麗瞪了他一眼。 郭紹道:“朕這不在說正事么,還是大事?!?/br> 他沉吟片刻,道,“咱們的目光放遠,站在長遠的高度看經商,織造大有可為。時下的鹽商有利,不過是因朝廷施行鹽鐵管制,壟斷所致;而紡織不同,每個人都要穿衣,就算貧民過年想的也是制一身新衣,布料既是必需品、也可以是奢侈品。 沈夫人相信朕的眼光,把棉花種子拿去推廣,將紡織作坊做大做成產業,銷路不用擔心,大許數百州、還有海外不斷擴張的行省地盤,必定大有可為?!?/br> 陳佳麗好言道:“妾身相信陛下,陛下之才,天下無能及?!?/br> 郭紹鎮定地點點頭,毫不謙虛,鼓勵陳佳麗投入資金。不過這一切只是為了給別人以信心。他心下從沒覺得自己是超越常人的天才,只不過他知道工業革命就是從紡織業開始……人類已經走過的路,用現實證明的可行之路,為何要棄之不顧另擇別路? 陳佳麗又輕聲道:“陛下要我做的事,我都會去做?,F在我置業那么多,若非有陛下依靠,還不知多少人憋著要強取豪奪?!?/br> 郭紹道:“記得東京兵變那晚,朕躲進沈夫人家么?” 陳佳麗抬起頭看著他。 郭紹沉聲道:“朕從來恩怨分明,從不愿對不起信任的人。只要大許朝在,誰要與沈夫人過不去,就是與朕為敵?!?/br> 陳佳麗聽罷大為動容,“陛下給妾身如此大的恩惠,妾身不知如何回報……” “沈夫人若有回報之心,恐怕只有以身回報?!惫B道。 陳佳麗面紗里的臉頓時紅得如晚霞,哽咽道,“好些妒忌妾身的人,背地里罵得很難聽,說妾身、妾身既當表子又立牌坊……而今揚州的貞節牌坊也修好了,那不是真如別人罵的那般了么?” 郭紹正色道:“忠貞也是貞,侍奉天子不也是忠?” 他說罷試探地伸手放在她那美妙的手背上。陳佳麗低下頭,小聲問道,“陛下覺得是周娥皇好,還是我好?” 郭紹:“……” 第九百一十二章 闊海揚帆(結尾) 陳佳麗沒有留下過夜,只在枕頭上留下幾絲長發和些許沒有散去的氣味。 這棟湖畔的木房子,很快又來了一個人,董夫人高氏。高氏送了金鎖公主一對碧玉鐲子,金鎖張口便叫姑姑,高氏先是一愣,接著便一邊笑一邊夸。她非常喜歡郭紹的小女兒,在這里的多半時間都是陪金鎖玩兒。 臘月初,一支蛟龍軍的船隊將從海州南下,為廣南的曹彬運送更多的軍備。郭紹打算離京再走遠一點,親自前往海港巡視自己的戰艦,為蛟龍軍將領踐行。 東京下完第一場雪又晴了,正是出行的好天氣。街邊的樹枝上還掛著積雪,如同白花綻放,在明媚的陽光中泛著嬌美的顏色,風一吹又如柳絮輕揚,為萬物沉寂的冬日增添了幾分生機。 龍津橋地接外城南北中軸大道,北望內城門朱雀門,大隊傘蓋旗儀仗浩浩蕩蕩經過這里,護衛的馬兵盔甲閃亮,火紅的肩巾在風中飄蕩,十分醒目。 如此排場陣仗,一看便是皇室的人出行。行人皆避到橫街街口,讓道觀望,市井間的百姓也站在路邊圍觀看熱鬧。 一輛四駕馬車被宮人和武將團團圍著,車上的簾子被輕輕掀開了一角。 郭紹從馬車里看出去,徑直看到了熟悉的景象。橫街街口一間鋪子前,鋤頭、鏟子、菜刀等等都擺到了鋪子外面,房頂上冒著煙,里面火光閃爍。 這間鐵匠鋪的門口掛著旗幡,上面只寫了一個字:黃。并不須寫鐵匠鋪等字樣,攤位上的東西和鋪面上的物什就是招牌。 鐵匠鋪外的板凳上坐著一個頭發蒼白的老頭,抬起頭虛著昏花的眼望過來。這時一個大冬天還裸著膀子的中年漢子從鋪子走出來觀望,后面跟著個包著頭發的婦人,捧著碗走到老頭面前。 郭紹的臉上露出一絲不經意的微笑,仿佛在向那個老頭打招呼,完全沒有居高臨下的心情,或許換個角度看人生,那老頭完整平靜的一生并不比誰卑微。郭紹觀察了一會兒,這里只剩一個熟人,不再有他關心的人,車馬也漸漸駛過橫街,他便放下了車簾。 寬大的馬車上還有一個人,昭容陸嵐,她也是此行唯一隨駕的女人。郭紹見她也在看外面的景象,便開口道:“陸昭容看到那間鐵匠鋪了么?” 陸嵐把頭轉回來,點頭道:“看到了?!?/br> 郭紹笑道:“朕以前的家就在那里?!?/br> 陸嵐愣了愣,掩嘴笑道:“陛下以前不是住郭府么?我剛到東京時也在府上住過?!?/br> 郭紹收住笑容,一本正經道:“更早以前。朕年少時在大名府和河中府呆過,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和兵丁們住營房。輾轉到東京后,最初的舊宅是那家鐵匠鋪。禁軍軍餉賞錢發的是現錢,朕積攢軍餉買的?!?/br> 陸嵐白里透紅的臉上有詫異之色:“從沒聽陛下提起過?!?/br> 郭紹道:“不信你回去了問玉蓮。朕不用和別人提起,因為那段日子遇到的人并不多,對別人毫無意思?!?/br> 陸嵐忙道:“陛下說的話,我哪能不信?!?/br> 郭紹用隨意的口氣道:“那條橫街后面有一道小巷子,玉蓮家以前就在那里,朕雇她洗衣做飯干雜活。剛才門口坐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姓黃,也是朕曾雇的老鐵匠?,F在這世道日漸太平,黃鐵匠家在鬧市有鋪子,有手藝,估計過的還殷實?!?/br> 陸嵐輕聲道:“原來陛下還有如許多回憶?!?/br> 郭紹伸手握住她的小手,陸嵐的手心也有繭,和玉蓮一樣。他摩挲著繭,說道:“我和你也有很多回憶,記得初見時你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娘。有時候朕覺得人并非只是一具軀殼,而是一個過程,而回憶便是辨別自己的過程?!?/br> 陸嵐靜靜地聽著,若有所思的模樣。郭紹與她呆在一起,最特別的感覺便是總能找到寧靜的心態。 外面馬車的木頭輪子“嘰咕”直響,車廂里微微地搖晃,路還在繼續,過程還沒有中斷。郭紹回顧過去,也在展望沒有走過的路程。 …… 大隊人馬出東京,要先沿汴水到宋州,再經徐州,然后前往海州。 東京城外還有大片的房屋城廂,市面繁華人口密集,此乃“附城”。大城的人口非常多,不過居住比較集中,農業為主的國家尚不能形成城市帶。人馬走過城廂,便是大片的農田原野了,村落點綴其間。 原野村莊之上,時不時就有一處冒著黑煙的土院子,那是用石炭煮糞的作坊。許軍使用的火藥硝石,來源于硝石礦的已不多,更多的就是出自這樣的堆糞作坊;殘料則是附近大片農莊必需的肥料。 汴水之畔,更有數座城池聳立,仿佛東京的衛城,不過城池上空,許多股黑煙上升。遠在驛道上也能聽到“哐當”的巨大金屬撞擊聲。 沉靜的農田原野上,這些冒煙的怪物十分突兀。過了如許多年,附近的人們可能早已習慣了。 但在郭紹眼里,這些作坊正是星星之火。它們打破了雞犬相鳴的寧靜,將驚醒沉睡的大地,郭紹相信有一天更大的生產力會讓大許帝國變得更加繁華熱鬧。 濃煙在染黑湛藍的天空,就像郭紹在這里鐫刻的與眾不同的痕跡。 郭紹沿著驛道東去,一路上巡視自己的江山,沿途的土地不過是江山一隅,照樣花了好幾天。 等到達海州時,蛟龍軍已在港口整船待發,正因恭候皇帝才推遲行程。郭紹調來豬羊犒軍,當晚在港口蛟龍軍行轅賜宴,宴請南下的指揮使以上武將。海州港一晚上熱鬧喧囂,仿佛歡度佳節。 第二天一早,郭紹在海邊送武將們登船,自己并不上船。建立蛟龍軍,無論經手編制、武器、戰船,郭紹做了不少事,但他從沒坐過海船,將來也可能不會坐……沒人允許這樣的事,無論蛟龍軍的戰船多大,海路依舊是目前風險最大的路線。 于是他只能站在岸上觀看。碼頭上的海風不斷,天氣卻是晴朗,海天一片明凈。郭紹身上的斗篷和羊皮大衣被風吹得貼在身體上搖擺,年富力壯的他依然穩穩當當地昂首站在碼頭。 明媚的陽光下,天和水的藍顏色愈發秀麗,白帆布滿海面,就好似天上的白云。海浪的嘩嘩聲中鐘、鼓、號角齊奏,船上的無數將士吶喊喧囂,海鷗優雅的翅膀在水面上滑過留下鳴叫,大海才是最熱鬧的地方。 郭紹瞇著眼睛看著巨艦輕船緩緩遠去,望向船隊無邊無際的征程,胸中空前開闊。 這里不是結局,而是一個世界嶄新的開始。 (全書完) 書香門第整理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