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508節
當是時,楊業軍中不僅有大許禁軍、衛軍,還有平夏黨項、河西黨項、吐蕃阿柴部、六谷部、龍部、溫末人,以及遙相呼應的歸義軍。一時間實力變大,又能得當地人幫助刺探消息、交易糧秣,形勢十分有利! 楊業率聯軍浩浩蕩蕩西進,一邊派人勸降,一面肅清甘州東面抵抗。 他沿路并不劫掠,卻在折德扆的送信建議下,號稱自己篤信佛教,為保護河西千年佛教遺跡而來。一路上將士文吏四處宣揚,以爭取居住甘州的佛教勢力的支持,暗地里密會甘州人。 及至甘州城下,楊業沒架一門火炮,已有內應打開城門,大隊騎兵突入城中,一天時間攻陷甘州。 西邊還有甘州回鶻控制的肅州,在許軍收復甘州之后,已是無力抵抗。而更西邊的歸義軍曹家,早已接受了大許皇帝的冊封……至此,楊業順利地收拾了西北的爛攤子,重新建立統治秩序。 眾軍在甘州城內外殺羊煮酒,載歌載舞慶功,通宵達旦。 諸將醉酒之后,嚷嚷著說河西幾乎所有人都沒抵抗大許軍,只有甘州回鶻不尊王化,應以嚴懲。楊業尚未決定,便有近侍上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楊業立刻借故離席。 長史盧多遜受命掌河西軍前營軍府,尾隨楊業而來。 盧多遜問道:“發生了何事?” 楊業據實答道:“于闐國遣密使來商議要事?!?/br> 盧多遜聽罷提醒道,“河西軍此行,意在收復河西走廊,朝廷尚未有向西域擴張的國策。楊將軍一會得見機行事,留有余地,待奏稟了官家,再作定奪?!?/br> 楊業道:“經略河西,想讓此地太平,不能固守關隘,西域如有機可乘,先試探一番有何不可?” “楊將軍三思后行?!北R多遜的語氣已不強烈。他知道,為了六國公之一的爵位,楊業肯定想爭取一下的。 楊業道:“盧侍郎是朝廷禮部官,隨我見來使,可得邦交之禮?!?/br> 二人便找了個僻靜的別院,將于闐國的使節請來見面。 對方也來了兩個人,一個使官,一個僧人是漢人。 見禮寒暄罷,僧人用漢語道:“吾等聞知大許大軍入河西,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有大唐之風。昔日大唐朝廷于西域設安西四鎮威名猶存,西域諸國至今感懷。若大許大軍能進駐西域,平息西域之亂,諸國子民幸甚?!?/br> 盧多遜問道:“西域生了何事?” 僧人與使節嘀咕了一通,說道:“喀喇汗國勾結西面波斯人,攻伐諸國,毀禁佛教,已是天怒人怨。我國主聽說楊大帥大軍前來,懇請大帥主持大義,懲治喀喇汗國。 于闐國主已遣使去大遼,大遼朝廷已同意西面部落調軍幫助,高昌國亦同遼軍夾擊。 大許、大遼、西域諸國多信佛教,吾等又聞許、遼結兄弟之邦,當此之時,我國主望諸國能結盟同仇敵愾?!?/br> 此人提到大許的宿敵遼國,或是真信了許遼兩國如兄弟般和好,或出于激將之法……“弟弟”都能干涉的地方,兄長竟鞭長莫及? 楊業不等盧多遜開口,搶先說道:“大許天子乃天下人之共主,以仁德教化臣民,不愿看見各國攻伐殺戮??箛魅艄娌皇┤收?,對西域百姓不義,大許皇帝必嚴懲之!” 使節以手按胸鞠躬執禮,僧人雙手合十道:“大許皇帝主持公道,號令定能遠播西域?!?/br> 第九百零八章 宿命 窗戶外紅光沖天,把漆黑的夜空也染上了團團火紅的光暈,行轅外時不時傳來起哄的喧嘩聲。 桌案前的盧多遜捧起咸絲絲的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陶瓷杯盞,鎮靜嚴肅的神情與外面的氣氛完全不搭調,他說道:“達(怛)羅斯之戰后,大唐王朝受安史之亂荼毒,無暇西顧,勢力逐漸退出西域;此后多年軍閥割據,唐亡后中原混戰,‘中國’勢力再也沒有進入西域。迄今已兩百余年矣?!?/br> 不料楊業顯得更加興奮,“官家勵精圖治,一心恢復漢唐氣度,如今大許數萬大軍陳列河西,時機已到,更待何時!” 盧多遜留意觀察了楊業幾眼,心里猜測他興奮的原因是國公爵位。 “楊將軍所言極是?!北R多遜好言道,“不過事兒并非那么容易。中原撤出西域二百余載,今地理、水源、國家、教派面部全非,我們目前對西域知之甚少,不敢輕舉妄動拿將士性命和國庫軍費兒戲?!?/br> 楊業皺眉沉思。 盧多遜又不動聲色道:“下官有個建議,樞密副使魏仁浦對西北打心眼里執著,據說他來到豐安,見漢唐故城舊址,泣不成聲。魏仁浦是官家身邊最倚重的大臣之一,凡軍國、國策大略必問之。若楊將軍能派可靠之人,在此事上得到魏仁浦的支持,機會定大增?!?/br> 楊業頓時抱拳道:“多謝盧侍郎提醒?!?/br> 盧多遜點點頭:“下官非偏要給楊將軍潑涼水,與你過不去。但將士是朝廷的,花銷、軍需、輜重亦須整個大許國力支撐,如得不到官家和朝廷的支持,楊將軍想建不世之功恐怕只是想想而已?!?/br> 這番口氣誠懇,推心置腹般的言論,叫楊業的態度大變,他用謙遜的姿態問道:“盧侍郎之意,先奏稟朝廷?” 盧多遜又搖頭沉聲道:“這事兒是楊將軍想干,不能把什么都拋給朝廷;朝廷文武千計,主張千奇百怪,決策大事要各方爭執妥協,非常麻煩緩慢?!?/br> 楊業拜道:“請教盧侍郎高見?!?/br> 盧多遜摸著下巴短淺的胡須,沉吟許久道:“如今肅州仍在回鶻之手;又得與歸義軍商議瓜、沙治理。這些事都不難,但很繁雜瑣碎,仍需時日。這段時間可遣快馬奏報朝廷楊將軍的方略,等待朝廷批復,并求得樞密院抄錄漢唐西域地理卷宗送來。下官正好有一些謀劃……” 楊業道:“愿聞其詳?!?/br> 盧多遜侃侃而談:“吾有二爭一保之策。 西域距中原數千里之遙,關中隴右衰落,河西新得,補給與根基不穩;大許想僅憑武力,發大軍掃平西域,無疑癡人說夢。當此之時,繼承唐朝在西域之余威,找回威信,先讓西域諸國無法忽視大許在西面的力量,這才為目的,方為上善之策。 此番諸國共伐喀喇汗國,大許應力爭主持聯盟的面子,爭戰機輕騎突襲喀喇汗國的實力證明、而非空口說白話;同時必須保住于闐國,恢復西域軍鎮,修堡壘據點駐精兵,拉攏結盟于闐國,不僅能在西域立足,也能將勢力深入西域,逐步了解西域天文地理形勢。 于闐國李家(尉遲)素來與中原交好,曾受(后)晉朝冊封國王,與歸義軍聯姻結盟。大許若欲進入西域,必施恩于闐?!?/br> 楊業聽這個年輕人說得頭頭是道,一臉誠懇拱手道:“盧侍郎如此年輕便得官家倚重,真乃經略大才?!?/br> 楊業十分贊賞盧多遜的謀劃,當即便準備奏章,遣快馬回京。 當此之時,人馬從駐扎在甘州的河西軍大營出發,經涼州(已臣服,并駐許軍)出河西走廊;走靈州,此路雖然繞遠,但沿途已有許軍堡壘據點和驛站,更加穩妥;再從靈州南下關中,進入大許腹地。河西走廊到大許都城的道路,已經徹底打通。 …… 東京金祥殿書房里,忽然“哐”地一聲,郭紹沒有摔杯子,只是把杯子重重地杵在桌案上。 面前的三個大臣、一個宦官馬上不約而同地彎下腰。郭紹既有仁君之名,很少當眾發火泄憤,這樣的表現已經很嚴重了。 昝居潤道:“馮繼業名聲狼藉,曹公明知還極力推薦,用人又大膽,竟讓馮繼業做前鋒主將,實在有負陛下重托……” 昝居潤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房屋里回蕩,顯得分外清晰。 郭紹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氣,道:“朕也有錯,用馮繼業終究還是朕同意的。讓此人去交州,本身就是錯誤?!?/br> 皇帝怎能有錯?左攸搶先說道:“當年曹彬在蜀國北路,在南漢國,手下多兇悍之將,亦能約束將士秋毫無犯。既然如此,也該約束住馮繼業。陛下不過輕信了曹彬,更何況曹彬就算用馮繼業,也不該把他放在主將的位置……” “罷了,功過暫且不提,如今如何修改交州方略?”郭紹道,“明早議政,先問問諸大臣?!彼f罷有點不高興地揮了揮手。 幾個人不再多言,執禮拜退。 此事在朝中主張很多。有的主張向交州增兵,以重鎮為據點、沿主要水路修建驛道驛站,沿驛道形成無數城、堡、哨三級網狀統治秩序,全面占領交州,實行軍制統治。進攻丁部領的地盤,搜捕要犯,拉攏分封當地豪強,流放中原罪犯、遷民戶,送種子耕牛減賦稅,建學館教諭,王化百姓,頒布律法……耗費不知幾何,更不知何時起效,花銷是個無底洞。 有的主張放棄交州,占海岸據點,慢慢拉攏新起交州勢力。以許軍幾百人就能牢牢防守一座六花堡的法子,這種主張十分節省。 郭紹沒有表態,只是又感嘆了一次:“人心不得,認同難求?!?/br> 不久,西北楊業的奏章到達了東京。 郭紹獲知楊業以微小代價平定隴右、河西,讓諸部臣服,這才感到有些欣慰。又細瞧楊業和盧多遜提出的方略,贊道:“立意長遠,著手務實?!?/br> 不過郭紹明白西域那邊,比河西隴右各族混雜的形勢更加復雜,還有教派的問題。西域太遠太復雜,將影響力和勢力西擴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能一蹴而就,沒有終南山捷徑。 他一面與大臣商議,準了楊業的奏章,一面欲提醒楊業不能莽撞。 宦官楊士良密奏,西北回來的馬隊,有文人幕僚游說樞密院。郭紹便叫楊士良派人去,召幕僚覲見。 郭紹一番話沒有落到紙上,屏退左右,對楊業的幕僚說了一番話:“爾等既到東京一趟,回去給楊業帶一句話:此時此景,冒進非上策,穩妥方明智?!?/br> 別無他話,不過郭紹清楚楊業肯定能懂。 楊業的幕僚既然來東京一趟,交州發生了什么,消息能不帶回西北?曹彬已經讓皇帝有些失望了,而楊業已經把平定隴右河西的威望功業攥在手里,不輸就是贏,冒險行為只適合寄希望絕地反擊的劣勢者,“穩妥方明智”便是此意。 一個月后,曹彬的奏章到達東京。他再次上奏,請旨增加軍費,提出了新的方略。 曹彬請設“交趾行省”,欲沿交州東海岸建立海港和堡壘,然后沿太平江修據點和驛道至螺城。以螺城為交趾行省大都府,占領大都府和通向東海的要道地區,然后逐漸拉攏交州人到大都府和地方任職,剿撫并用治理交州。 郭紹在議事殿詢問中樞大臣的建議,認為這是比較中庸的彌補之策,便采納更了解實地情況的曹彬的建議。同時下旨召回馮繼業,讓曹彬重新任命將領。 攻略交州,是郭紹經過了很多努力,才在朝廷里決定的國策。他自認為這件事意義重大,所以不管怎樣,也不愿放棄,非得走下去! 此時西域和交州同時變成了曠日持久的堅持。 郭紹站在金祥殿高高臺基上,望著空中涌動變幻的白云,心里琢磨著曹彬和楊業,隱隱之中,他感覺自己仿佛正在和上天交流……一種宿命感涌上心頭。 楊業這個原本在青史上留下了很大名聲的人,在這里或許依然應該脫穎而出。命運在繞了很多彎后,似乎面目全非,又似乎很玄妙地很相似。 那么,大許朝的宿命是甚么?千年之后,或許就有“秦漢唐許”之稱罷…… 第九百零九章 尚可爭取 東京的圣旨耗時日久,幾經輾轉才到交州,皇城對王朝最南端的消息傳遞已有點艱難,馮繼業奉旨回京述職。 馮繼業至廣州,到曹斌的中軍行轅求見,不料吃了閉門羹,被告知大帥出門去了。并留下話,言馮將軍奉旨述職,應盡快趕往東京,不要在途中無故逗留。 既然留了話,便知道馮繼業回來,這是故意不見! 馮繼業心下沮喪,剛出得城門,便聽到郊外傳來一陣陣的火器聲音。他當下便騎馬循著聲音找到一處校場。 但見校場上許多步卒正在訓練,噼里啪啦,硝煙沉沉。馮繼業在遠處轉悠了一會兒,眼尖地發現校場邊房屋附近侍衛林立、旌旗甚密,料想曹斌可能在此巡視。 他拍馬過去,果然不出所料,在一里地開外就依稀認出了前呼后擁的曹斌。馮繼業立刻厚著臉皮上去嚷嚷要見曹公。 侍衛終于準許馮繼業上前,卻見曹斌好像沒看到他一樣,忙著對校場上指指點點,只顧與部將說話。馮繼業抱歉大聲喊道:“交州軍前鋒馮繼業,拜見曹公!” 周圍所有人紛紛側目,曹斌這才轉頭過來看著他,臉上十分不悅,又帶著別的復雜情緒,看起來就好像是吵架賭氣的人一般;有點埋怨,卻并無憤恨敵視之情……曹斌似乎找到了收拾爛攤子的辦法。 馮繼業忙道:“末將自知莽撞,惹惱了曹公,此番路過廣南,前來賠罪?!?/br> 曹斌皺眉道:“免禮了,進去說話罷?!闭f罷將手里的鞭子丟給侍衛,翻身下馬,往后面的兵營房屋里走。馮繼業趕緊跟了上去。 二人到一間簡陋粗糙的房屋里,隨后呂端也走了進來。 馮繼業恬著臉道:“末將觀校場上的人布陣列隊十分荒疏,敢情是曹公新募的人?” 曹斌毫無征兆地發怒道:“還不是馮將軍干的好事,給本帥添了大亂!不然何必如此麻煩?” “這……”馮繼業尷尬道。 曹斌深吸了一口氣定住情緒,直言道:“那些人都是廣南各州縣牢房里、礦山中的罪犯。等練成后,便與衛軍征募的死士一道去占城、馬六甲?!?/br> “原來如此?!瘪T繼業若有所思道。 呂端這時終于開口道:“馮將軍奔襲螺城,燒殺劫掠,看似大功,實則壞了曹公大略,負了官家厚望。曹公欲另尋他路將功補過?!?/br> 曹斌道:“官家很久之前便曾提及以遠在南海的馬六甲海路為界,圈定大許海上勢力;只是受困于海路太遠,一直未能施行。今南面軍府占有交州據點,我與諸公反復權衡,以為從‘太平堡’出發,沿海岸至占城如囊中取物;再南下至馬六甲,擇地修大小六花堡,可助官家完成大略?!?/br> 曹斌沉吟道:“此番我南下是功是過,我覺得還可以爭取一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