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506節
張建奎登上船樓,見馮繼業和鄭賢春正站在那里眺望陸地。張建奎上前相互見禮,也根本顧盼周圍的光景。一到高處,視線驟然一闊,海面上成片的白帆愈發壯觀。雖然許軍前鋒馮繼業部總共只有三千人,但蛟龍軍為了運兵運輜重,派遣了大小不少船只,除了海船,還有平底沙船,適合海岸淺水登陸戰和內河航行。 不過眼下的光景看來,登陸不會有什么戰事。 壯觀的船隊,更映襯得陸地上的沉靜。許軍仿佛不速之客一樣,與這里的荒涼格格不入。 長史鄭賢春道:“問過交州向導,很確定這是太平江的入???。這條江北邊有一支流名白藤江,便是當年交州吳權部大破南漢軍之地?!?/br> 張建奎道:“那便對了,曹公之意,咱們便要在此河口立足,并擊潰來犯之敵?!?/br> 馮繼業道:“本將聞南漢軍水師常從下龍灣進入交州,交州人也在下龍灣重兵布防。咱們走這條道,上岸倒省了不少事兒?!?/br> 鄭賢春道:“馮將軍所言極是,從來廣南水師不是走下龍灣白藤江,便是走紅河,鮮有走此路者?!?/br> 海面上一大片船隊正在緩慢地向陸地靠近。張建奎從懷里拿出一張圖來展開,時而抬頭眺望,時而低頭看圖對照。 他搖指前方道:“東北邊有一個湖。船隊進湖口,既能避風,也能避激流;軍寨駐扎在北岸,就地修堡。登岸之后,本將負責建軍寨和此后修堡事宜,馮將軍得負責布防和斥候,防備交州軍襲擊咱們?!?/br> 張建奎又有點不放心地提醒道:“湖泊以南,是一大片叢林。馮將軍請看,便是東邊那片蔥郁林子,須得派出斥候進林子瞧瞧;湖面、江面上也要有沙船日夜巡邏?!?/br> 馮繼業笑道:“張將軍多慮了,我這爵位是戰陣上掙來的,可不是靠裙子衣帶?!?/br> 鄭賢春聽罷也陪笑了幾聲。 馮繼業臉上的笑說收就收,有點喜怒無常,他轉而冷冷道:“倒是張將軍拿什么修堡?就那么多人,既要備戰,又要干活?” 張建奎道:“大許強盛、交州弱小,丁部領不敢輕易與大許開戰。咱們起初的防備以斥候為主,將士都先修筑堡壘工事?!彼烈鞯?,“先站住陣腳,若是與當地人能談談交易條件,或許能獲得一些人力?!?/br> 馮繼業道:“丁部領要派大軍來攻,卻最是省事?!?/br> “何故?”張建奎疑惑道。 馮繼業道:“那不是有很多俘虜干苦力了?” 三人頓時面面相覷。 他們商議一會兒,便召集各指揮使、副指揮、都頭到旗艦,部署安排各部職責。 一個多時辰后,諸將帶兵乘沙船登岸,不見交州一兵一卒,許軍未遇絲毫抵抗。北岸地勢平坦,大片的稻田和菜地,小河和水泊隨處可見,一些農舍點綴其間。作為營地的一片地方已經空出來了,一些士卒正在燒稻子莊稼,田坎也被挖倒,掘溝放水。張建奎得到的稟報是用財貨買下了農戶的農舍和田地。 湖泊南岸,一望無際全是樹林。那邊的樹林不便觀察搜索,但大量的木材也能用來構筑軍營、收集燒柴。江岸頓時喧囂熱鬧起來了,許軍人馬輜重的到來讓這里仿佛變成了一個大市集。 就在這時,張建奎發現田野上一處房屋燃起了大火,煙霧沖天,立刻傳斥候將領問話。將領道:“兄弟們照規矩去附近的房屋巡查,只是瞧瞧里面有啥人。那家閉門不答,斥候便踢開了門進去,不料一個人拿鐮刀大喊大叫沖過來,斥候一時情急,用火槍殺死了那人。此事稟報黃指揮,黃指揮下令咱們把人都殺了燒毀房屋,避免那戶人四處嚷嚷……” 張建奎聽罷眉頭緊皺,反倒是監軍文官鄭賢春勸道:“朝廷與丁部領沒有使節來往,咱們這么多忽然到交州地盤上,難免會發生此等惡事。若是管束將士太緊,亦非上善之舉?!?/br> 監軍一發話,張建奎便道:“舉報十里外有個市集,那里人很多,爾等謹慎派兵,須先報中軍?!?/br> 武將忙道:“得令!” ……幾天之后,一個個木樁圍成的軍營圍繞在大營周圍,無數營帳在里面錯落有致,許軍營寨拔地而起,大營外有牌坊名“太平寨”,簡陋的木箭樓和哨塔一應俱全。當地沒有軍隊來犯,形勢尚還平靜,只有斥候與當地官民發生了數起死傷事件。 這時,交州官府終于遣使來見。 許軍前鋒諸將馮繼業、副將張建奎、監軍鄭賢春一起在中軍大帳接見來使。但見那人穿著長袍幞頭,若不是面相與中原人有差異,膚色又很黑,大伙兒還以為本來就是許國文人。 使者又黑又瘦,估摸著是交州氣候太熱之故。同樣的文人袍服穿在他身上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儀態和動作很荒疏隨意,連帽子都沒戴正。 來使用口音難懂的漢語說道,“我從扶帶鄉城來,受本府使君之命,使君欲問許國人,為何占我土地,殺我官民?” 張建奎微微側目,鄭賢春便開口道:“交州自古屬‘中國’之地,自秦朝起便為交趾郡。今大許皇帝乃天下共主,交州自當是大許諸州之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軍隊奉圣旨駐扎在此地,何來占爾等土地一說?當地亂黨刁民膽敢襲擾官軍,朝廷命官依律令懲治,又何來殺官民一說?” 使者聽得又急又怒:“大瞿越有皇帝,受命于天名正言順,憑自己的人馬平定亂世,官軍百姓擁戴,與許國有何干系?” 鄭賢春稍換一口氣,張口就來,“朝廷治下一州叛亂,割據地方自立為王,這便叫名正言順受命于天?可笑之至!若是要談條件,也不是地方府縣派人來談,煩請你稟報螺城(交州首府),叫丁部領派人來談。若是想要名正言順,只有受大許皇帝冊封爵位方可?!?/br> 使者徹底怒了:“使君早已上奏!” “好!”鄭賢春道,“送客!” 使者轉頭看兵丁走過來,愣了一下,又忙道:“本府使君有言,還請許軍將士克制,濫殺無辜與己亦無好處!” 交州官府的人一走,中軍大帳馬上議論估計丁部領的反應。鄭賢春認為丁部領應該會先派人談談,接受中原王朝冊封、在當地做土皇帝,是很多土司番邦愿意的事。但張建奎建議加強戒備,他從丁部領多次的作戰經驗看,覺得可能有開戰的風險。 于是中軍下令諸部戒備,小心謹慎總不是壞事。 堡壘一時半會不可能修建起來,張建奎提前謀劃了防守策略,北面依靠一條小河為正面防線,將步兵主力排開列陣在河岸,設陸地炮陣;此時蛟龍軍大小戰船還沒離開,以艦炮在江面和湖面為兩翼火力支撐,可擊退大量來犯之敵。 此計以備萬一。 不料不到十天,張建奎的苦心經營便沒作廢。太平江上的沙船返回稟報,大股交州軍乘船順流而下,直奔軍寨而來! “隆隆”的鼓聲和蒼勁的號角震動天地,披堅執銳的許軍將士在各處聚集成隊。前鋒軍大多數是禁軍士卒,少量衛軍。人馬上空,烽煙終于在這座嶄新的軍營里飄起。 第九百零五章 就怕壞事 電閃雷鳴的恢宏陣仗徹底震動了大地,遠在湖對岸的叢林里鳥雀也像遭遇了地震天災一樣拼命竄飛!在許軍軍寨方圓一里有余的范圍內,炮陣上、水面上的艦炮都仿佛在噴射著憤怒的火焰,天空硝煙彌漫。 炮彈飛進莊稼地、草地、樹林,在地面上彈跳,水田里泥水飛濺。小河邊上的方陣人群里,白煙忽然成片冒氣,仿若一只怪獸猛地吹出一大口白汽! 交州軍顯然沒見過這樣的戰斗,剛一開始火力就以震天動地的氣勢劈頭蓋臉撲來?;鹚帢O大地提升了人的威力,當尋常的廝殺都在面對面時才真正開始,許軍已將死亡的威脅延伸到了敵軍中。 渾身武裝的大象倒在稻田里,更多的驚嚇亂跑,隊伍衣甲混亂隨意的敵兵尸體浮在小河中,泥水、血水攪和無法分辨。不到晌午,交州軍便完全潰退了。 歡呼和吶喊在陸地上和水面上此起彼落。 站馬上趾高氣揚的前鋒主將馮繼業迎著飄散的硝煙,回顧左右嘆道:“蠻荒邊地的人馬,簡直不堪一擊!還沒怎么打,就完了!” 張建奎不動聲色道:“只是堂堂之陣不能與大許軍抗衡,若是躲進鄉間山林里,卻不定是這番光景?!?/br> 馮繼業意猶未盡,說道:“敵兵潰敗,應一鼓作氣乘勝追殺,盡快聚集人馬追擊乃上善之道?!?/br> 張建奎立刻勸道:“不可,吾等初來乍到,以前從來沒到過交州,謹防有伏兵?!?/br> 監軍文官鄭賢春也道:“既已擊退來犯之敵,無須冒險?!?/br> 不料馮繼業大怒,斜眼鄙夷地看著他們:“娘的文官便是陽虛又慫,瞻前顧后畏縮不前!張將軍,我看你挨打成性,除了守城不敢干別的,怕狼又怕虎!” 鄭賢春皺眉,正色道:“曹公讓咱們辦的事很清楚,站住據點,以便摸清敵情;曹公更三番叮囑過馮將軍,要改改脾氣,不要讓他失望,不然沒人敢再替你擔保做主。先鋒并非要急著與交州軍分輸贏高下!” 馮繼業聽罷冷笑不語,但不敢無視南面都部署曹斌的布局。 四下里士氣高漲的呼聲仍在耳畔,以至這里的沉悶不悅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過的一會兒,馮繼業又開口道:“本將本是粗野武夫說話不中聽,你們別見怪。不過用兵我比你們見得多,就算咱們是想防御,但也不用一根筋畫地為牢;眼下這大好形勢,反擊也是為了防御?!?/br> 他收斂張狂和怒氣,語重心長地看著一嘴胡子的魁梧大漢張建奎,“就好比你張將軍是個老實人,任你身強力壯又如何,只顧招架,誰都可以招惹你,誰都毫無怕懼地上來打一拳踩一腳,你招架得過來嗎?更好的法子是啥?誰敢動你,拽住就往死里打,還要追半個城打,那往后還用疲于招架嗎?” 張建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竟無言反駁。 馮繼業搖指遠處零星逃奔的敵兵,道,“丁部領的人多牛氣,壓根不給臉面來談,徑直刀兵來見!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怎生了得?咱們往后呆這里還能消停嗎!” 連文官都沒料到這個自稱粗野武夫的漢子如此能說,目瞪口呆地看著馮繼業,馮繼業簡直出口成章句句都是歪理,“咱們再瞧瞧官家對付遼國,是恬著臉好脾氣地找他們談么,那是先揍一頓狠的,然后才好談!” 鄭賢春:“……” 馮繼業想了一會兒,又淡定道:“張建軍不是要建堡,地基要不要條石?我記得你還想用磚包墻,開窯不用黏土?我這幾天敲了敲,附近根本沒有采石場,也沒好土。咱們若只龜縮在這彈丸之地,啥都干不了?!彼值?,“等我追上了敵兵,抓一群俘虜回來,人力不也有了!” 張建奎聽到這里,似乎被說動了,他負責修建過兩個堡,都是就地用土木搭的簡陋土墻,這回船運了一些新的粘合灰,他想修得更像樣! 張建奎道:“我只是副將,與鄭長史一樣,只擔心壞事?!?/br> 馮繼業道:“打仗就沒有萬全之策,豈能不敢冒一點風險?你們放心,這事兒因我主張,若吃了虧,你們盡管去曹公那里告狀,所有罪責一人承擔!” 他又揶揄地笑道:“當然,功勞你們也圖不上大頭?!?/br> 馮繼業完全不聽勸阻,下令聚集人馬出擊。前鋒軍雖也有軍府,但按照大許樞密院律法,軍府只在軍隊動員之前權力很大,兵員、兵器、軍需沒有軍府協調根本辦不成;一上了戰場,主將對戰陣形勢有臨濟決斷之權,決策權仍在主將手里,軍府幕僚最大的作用不過是監督和組織軍令。 鄭賢春想盡快告知曹公,但曹斌遠在廣州(興王府名字不吉,改名之),陸路不通,海路又慢、單船只影風險極大,海上出了事連救的人都沒有。他十分焦急。 馮繼業下令剩下的人依靠蛟龍軍戰船自保,率前鋒軍主力近三千人出動。 蛟龍軍主力戰船無法在內河暢行,水淺之處根本不能通行。于是馮繼業帶上全部沙船,人馬沿江行軍,水陸并進,循太平江而上。 當夜,馮繼業部在江畔擇地扎營。晚上有兩個許軍哨卒被偷襲,死了一個,傷了一個。援兵不敢在晚上遠追,什么都沒抓到,又鳴警鑼,折騰了半宿,將士頗為疲憊。 第二天一早,馮繼業聽斥候稟報,前方五里有個村落市鎮。他立刻計上心來,心中有了一個報復敵軍的法子。他很快找來一個指揮使,當眾下令道:“北面五里市鎮是亂賊藏匿埋伏之地,你帶人去將他們……”說著他便伸出手掌,往下一揮做了個動作。 眾禁軍武將習慣了約束士卒,聽罷頓時嘩然,有部將馬上說道:“既乃市集,定多為平民百姓,咱們豈非濫殺?軍法不容哩!” 馮繼業一本正經地說道:“咱們得講理,敢情亂賊不會扮成百姓,卻要在頭上貼字,見到許軍便手舞足蹈,‘俺是亂賊、俺是亂賊,快來殺俺?!’” 眾將見他面不改色的滑稽模樣,一時沒忍住,不少人笑出聲來。許多人明顯態度轉變,這些武夫根本不是善類,在郭紹麾下后十分收斂,無非軍法嚴明獎賞足夠,恩威手段罷了。 馮繼業又語重心長地對眾將道:“這等亂賊,易殺、卻不易分辨,最好的法子就是所到之處全部夷為平地,敵兵還如何藏匿,莫非還能鉆到地底去哩?咱們要心慈手軟,死的就是自家兄弟。打仗就要死人,爾等愿意讓敵兵死,還是讓自家兄弟死?” 眾將紛紛附和,剛才那指揮使也干脆爽快地道:“末將這就去干!” 馮繼業安排妥當,下令水陸主力拔營繼續前行。他登上了江中的樓船旗艦,走進船艙時,頓時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這船上還真比大帳里更加別致,在戰場上,能住這里簡直是享受。船艙中家具一應俱全,紙筆硯臺都有,船壁上掛著字畫,竟然還有一張琴案,上面擺著一張琴。 “馮將軍請?!避姼睦艄淼?,“這艘船是原來屬南漢國水師,將領應是個附庸風雅之人,馮將軍英雄了得,屈尊了?!?/br> 馮繼業馬上說道:“咱們得講理,本將胸中無甚墨水,卻敬重胸有韜略的儒將,像曹公那樣的人。嘖嘖,運籌帷幄,風范了得!你進來,給本將彈奏一曲,讓本將也熏熏修養cao守?!?/br> 文吏一聽馮繼業話里有尊重之意,甚是高興,作揖道:“小人斗膽,只怕貽笑大方?!?/br> 那文吏上前調試,卻發現琴弦斷了一根,便忙活著修琴。 兩炷香功夫后才弄好,馮繼業饒有興致地坐在椅子上,喚來侍衛泡茶。 “叮咚……”清脆的琴聲終于落珠成曲,從水面向四周蕩漾。馮繼業一臉陶醉的樣子,一邊聽琴,一邊觀賞著江面上的戰船,甲板上子母炮黑洞洞的炮口和猙獰的金屬暗光、披甲執銳的將士、獵獵的戰旗,形成江面上一道粗獷而壯觀的風景,而清脆雅致的琴聲似乎不合時宜,卻又與之渾然一體。馮繼業對這樣的反差卻是十分受用。 幾支曲子過后,忽見江岸上大火閃爍,濃煙滾滾,風中似乎聽到了嘈雜的慘呼。 馮繼業從船艙的窗戶上定睛看了許久,看清楚了自己派的人干的好事,忽然仰頭“哈哈”大笑,撫掌道:“痛快痛快!老子最恨受窩囊氣!” 彈琴的隨軍文吏頃刻便毛骨悚然,指下琴聲也微微走調,又怕極了馮繼業,臉色更加蒼白。 好在馮繼業壓根聽不出走調,似乎只要是琴聲就可以了,不過附庸風雅而已,又何必在意曲子好壞?他端起桌案上剛泡的茶杯,裝模作樣地吸了一口氣,抬頭觀賞著那血火之中的慘狀,不知是在品嘗琴聲與茶香,還是在享受暴戾性情的釋放快感。 第九百零六章 跑不了廟 馮繼業部用沙船裝著火炮和大量輜重,行軍很緩慢,追了三天,什么都沒追著,卻一路燒殺劫掠。 三天后,馮繼業感覺自己好像走到了了無人煙的荒野,沿江的百姓聞訊早逃得干干凈凈。 他站在甲板上,滿目盡是草木,綠意盎然的原野、蔥郁的樹林,與河邊淺灘上蒼白的蘆葦相映成景,若只是翹首站在船上賞景,卻是別有一番意境。 船槳在水里攪動的“叮咚”聲顯得有點寂寞,驚鳴而起的禽類更讓天空十分空曠。岸上的許軍兩千余眾集中在一起,也好像沒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