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502節
昝居潤頓了頓又道:“交趾郡數十年來,經過一個過程。從南漢國一個方鎮,到稱王設官,然后建國號。此乃日漸脫離中原,自成一國的形勢?!?/br> 郭紹聽到這里,贊道:“昝侍郎論析得十分明了?!?/br> 郭紹十分有興趣,偏偏此時別的大臣對交趾了解不多、無從說起,于是郭紹和昝居潤二人談得十分火熱。郭紹又問:“丁部領是怎樣的人?” 昝居潤道:“此人乃交趾土人,本來勢力很小,后投靠了一個沒有子嗣的軍閥為養子,繼承其勢力后,實力大漲,其人作戰也頗有本事,有‘萬勝王’之稱,據說攻伐諸部時無一敗績?!?/br> 郭紹聽到這里,只覺天下形勢有某種微妙的相似。中原這個時期由戰亂走向一統,交趾也是如此;而丁部領這個一統交趾諸部的“萬勝王”,與自己何其相似!郭紹要不是在戰場上常勝,根本無法這么快促成現在的大勢。 就在這時,昝居潤提及了高守貞的“觀星儀”,建議若要攻交趾,可仿效東島方略,從海上出擊。 今日昝居潤大出風頭,郭紹也客觀地對其大加賞識。但郭紹不愿意急著繼續談論,此事僅僅昝居潤支持,撐不起大略。郭紹打算先穩一陣,待大臣們準備,自然會陸續表明各自的主張。 “改日再議,若無它事,先散了?!惫B下旨道。 眾人遂起身執禮告退。 ……一群人出得議政殿,在走廊上時,王樸便直言不諱對身邊的人道:“居廟堂之高,不應只為逢迎上意,最重要還是要從國家大局上著眼?!?/br> 昝居潤就在后面,聽到這里臉上十分尷尬,只能佯作聽不懂。 這座宏偉的建筑,是天下幾百個州的中心,在此地的人言行都很慎重。王樸就可以這樣說話,地位高的人在大伙兒面前說幾句重話不算什么。但昝居潤并不敢公然與王樸抬杠……因王樸并沒有說錯,昝居潤一開始確實就是抱著逢迎圣意,想脫穎而出的心思。 王樸并不是個謙遜圓滑的人,沒打算點到為止,接著又道:“澶淵之盟,官家第一次邀請四方邦國部族聚盟,唯獨交趾郡的人不理不問、連表面的恭敬都沒有,官家難免對交趾郡丁部領格外不滿。有些人別的才智稀疏平常,揣摩心思卻是十分獨到,大伙兒都沒想到的,他想到了,哼哼!” 昝居潤依舊裝聾作啞。 魏仁浦不動聲色地問:“王使君可否主張對交趾用兵?” 王樸道:“此事要從長計議,無論官家是否決定用兵,臣等都要憑公心進言,看明對國家朝廷之利弊?!?/br> 魏仁浦附和道:“王使君所言極是?!?/br> 就在這時,一聲冷笑傳來,“萬勝王?那老子干脆自號‘萬勝爺’!” 大伙兒不用看,聽得出來是史彥超的聲音,一個個面面相覷,并不搭腔。 ……等大臣們各回衙門,宦官楊士良便來到了養德殿,俯首在郭紹耳邊小聲說了起來。 郭紹聽罷道:“朕知道了?!?/br> 楊士良道:“奴婢正巧要出去,大臣們當眾嚷嚷的話,也沒想著瞞著誰。那昝侍郎一直沒吭聲,顯是被王使君說中了,支持南伐交趾不過是為了逢迎官家?!?/br> 郭紹道:“朕起初就明白。昝居潤的見識眼光,根本比不上王樸和魏仁浦,見解豈能比他們高明?” 楊士良忙躬身道:“官家英明,文武大略豈是大臣能知?” 郭紹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怪王樸等人。在他們看來,除了交趾,大理國、西南山區土司、吐蕃諸部、河西西域諸國都不受朝廷節制,沒一個地方比不上交趾重要;交趾雖不與朝廷往來,相比之下至少沒有威脅。他們不主張先攻交趾,有其道理?!?/br> 如果郭紹不是站在后世通觀歷史全局的角度,恐怕也和大伙兒一樣的看法。因為僅在此時,根本看不出交趾與諸多土著的割據政權有什么區別,現在除了建國號的地方,連稱帝的都還有。 但是,郭紹明白交趾與其它地方的區別。此時是一個獨立民族形成的關鍵時期,建國后,他們會逐漸形成習俗、文化和認同感……如果錯失時機,中原王朝在百姓心里就是侵略者,等以后想再收復,統治就會變得十分困難。 “天下最難得到的是人心?!惫B沉吟道。 等他回過神時,見楊士良正用十分敬畏的眼神偷偷看自己?;蛟S楊士良以為郭紹在想什么非常深奧玄虛的東西,一個宦官無法理解的事物。 但郭紹想的很簡單,就是當地人的認同感。 他不想和一個宦官繼續談論治國,起身離開養德殿,來到書房開始處理一天的奏章。 一整天皇城里辦公的大臣無人上書談交趾之事。郭紹認為他們需要時間來清理自己的主張……但可以預料大臣們對此事并不會積極促進。 郭紹又尋思,自己下定決心后,激烈反對的人也會很少。因為這種事不僅在于道理的說服力,還有威望和權力的牽扯;現在郭紹只要決策一件事,一般都能靠威信壓服群臣,而不需要說服和博弈。 雖然有信心能辦成,但郭紹忽然并沒有多少高興的感受。 明明是在辦一件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卻沒有人歌頌,甚至沒人理解它的意義……這和當初力戰為了收復幽云的心情完全不同。 郭紹漸漸覺得有點失落。 酉時的鐘聲敲響了,郭紹這才注意到,陰了一整天的天空,這時候終于下起了下雨,滴滴答答的雨點慢慢變成“沙沙沙……”的一片。 郭紹通過后殿的走廊,走到門檻前看雨景。見車駕儀仗在臺階下面等著,一個宦官拿著一把傘正急步向上面跑來。 天地間被雨幕籠罩,景物變得朦朧。郭紹出行的時候很厭惡雨天,因為此時的道路普遍不好,雨天意味著泥濘;但若宅在家里時,卻并不反感雨天。晴天有其明媚豁然的好處,但雨天很涼快,能心安理得地呆在屋子里,心也變得閑適寧靜安穩。 王忠已經跑上來了,十分高興地給郭紹撐起雨傘。郭紹注意到,大伙兒要等著他上來干這活,似乎為皇帝打傘是一種親近寵信的表現。 王忠靠近走在后面,無論郭紹走得快慢,總是淋不到雨。 “陛下想去哪?”王忠問道。 郭紹隨口道:“照規矩,朕應該去哪?” 王忠道:“回陛下,今天該去周夫人那邊?!?/br> 郭紹吭了一聲,便不多說了。 后宮有規矩,雖然郭紹并不完全遵守,但為了減少女人間的矛盾,有一個輪流侍寢雨露均沾的規矩……宮廷那么多嬪妃,只有一個皇帝,矛盾是客觀存在的,如果完全隨意,便會更加混亂。 能在規則中得到關心的人,也只有二皇后、四夫人,以及周憲和花蕊夫人兩個進宮前就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別的在宮里沒什么地位的女官,照周天子的禮制,有時候很多人一起服侍天子,不然一個個真的輪不過來了。 第八百九十九章 如若是真 周憲冒雨在宮門口迎接車駕,郭紹下來后順手就接過王忠手里的傘,先遮在她的頭頂,然后才將她扶起來。 雖是不經意的小事,周憲卻頓時有些動容。當周端獲大罪、她也并沒能取賢妃之位而代之后,宮中有人議論她日漸失寵,不過周憲還是常能感覺到關心。 “王忠,你回去罷?!惫B道。 他說完便默默與周憲進屋,沒有再說多余的話,表情但是如常。郭紹不算個健談之人,不過周憲知道他也不是很古板,今天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 等郭紹在廳中坐下來,周憲便把泡好的茶倒一盞上來,遞給郭紹,柔聲道:“妾身不敢干涉朝政,更不能全懂。不過妾身既服侍陛下,若是能讓陛下好受一點,也是盡了本分?!?/br> “哦?”郭紹有些期待地看著她,片刻后便徑直道,“朕想干一件大事,及時阻止交趾自立,本以為是功在千秋之事,但似乎沒人認同,不過以為朕意氣用事,驕狂貪功?!?/br> 他又勉強地笑道,“想想也沒甚要緊,反正辦成就是了。朕既然為了國家長遠之利,又何必一定要人明白?” 周憲一開始和郭紹后面那句話一樣的心思。不過看他這樣坐在那里,在雨聲的映襯下仿若孤家寡人一般,周憲心有不忍……眼前這個大漢,并非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人,偏偏又曲高和寡;周憲忽然想到曾經自己那種無人欣賞的失落。 她抿了一下朱唇,便開口道:“若是尋常人做了一件好事,鄰里鄉民都不解,多半也就被人忘了;但陛下卻不同,您是大許開國皇帝,定江山于一統,收復幽云,以武力逼遼國割地求和、結敵國兄弟之盟,注定在青史上會濃墨重彩! 這便意味著很多人會知道陛下做了什么,就算當今世上連一個人都不明白陛下的長遠大功,難道上下數千年無一人能明了? 萬代有識之人極多,陛下良苦用心必有人稱頌……如若真是大功業?!?/br> ……郭紹愣了一下,不禁撫掌笑道:“說得好,好一個‘如若真是大功業’!” 郭紹十分贊同這番話,若是要名要人稱頌,十世、百世的后人豈不是要比當世要多,記得更久?周憲的話里有刺,柔里帶剛,頗有挑釁的味兒。不過郭紹就喜歡她的這種感覺,并不是一個千依百順唯唯諾諾之人,一顆刺反而將她的見識提到了同等的地方。 郭紹并不責怪,倒被激起了興致,端起那盞已溫熱的茶喝了一口。 周憲起身取下琵琶,款款一禮道:“妾身為陛下彈唱一曲,以慰辛勞?!?/br> 這時郭紹不禁想到李煜是千古有名的才子、更知音,而自己十分低俗只懂佳人的身體,便脫口嘆道:“可惜朕一介武夫,對音律一竅不通,只能聽個大概?!?/br> 周憲笑道:“妾身倒以為陛下雖不懂格律皮毛,卻很會欣賞。小女子與陛下不同,陛下要得是萬民稱頌,女子只要一人知道她的好……” 郭紹一聽自己居然會欣賞高雅音樂,這可是當今世上最高造詣的藝術家說的話。他愈發高興,心下尋思若是一篇上好的文言文,不識字的人肯定完全一頭霧水;但音樂和舞蹈不同,不管怎樣總能感受到一些東西。 他能做的只有一本正經地坐在那里,拋卻雜念,認真欣賞周憲的表演。 周憲撥弄了一下琵琶,眼睛瞧了一眼專注認真的郭紹,隨即開始彈奏演唱。郭紹連詞兒都沒聽太明白,是一首隨性的淺唱小曲。 不過一首小曲在周憲唱來,江南口音別有一番溫柔,且字正腔圓,絲毫沒有軟綿綿的無力感。加上那恰到好處的姿態和表情,目光隨旋律流轉,白凈貌美的模樣兒與多情婉轉的歌聲渾然一體。 饒是郭紹不懂門道,但能把隨便一首小曲唱成這樣,足見工夫,根本與一般酒席間或尋常宮廷宴會上的歌舞不可同日而語。 一曲罷,郭紹馬上撫掌贊嘆,他并沒叫好,當下便道:“要是那很難的,聲調太高、變化刁鉆、或吐氣太長的曲子,很容易顯唱功;還有宮廷上的一些大舞,身法動作非常人能及,也是一眼就知厲害。但朕以為,能在隨意處、抬手間就能叫人癡迷的,露的才是真本事?!?/br> 他一本正經道:“就是‘大音希聲’、‘大道無形’……” “咯咯……”周憲不等郭紹說完,已笑得嬌軀亂顫,喘不過氣兒來似的,“陛下一口一個朕本武夫,卻是張口就來,夸得人都找不著北哩?!?/br> 郭紹卻一點都沒笑,他有點發呆。心道歌舞著實能增加女子的魅力,想當年在學??磁鷤兂杼钑r,腦子胡思亂想得最多。又想古代的皇帝,真正精通文墨音律的不一定有多好色,反倒是那些啥都不會的昏君,最喜歡看歌舞,聲色無度;可見這玩意除了藝術價值,本身就是一種誘惑。 郭紹欠了一下身,把長臂伸過去,輕輕拽住周憲的手腕拉回來,自己的手掌已是guntang,他厚著臉皮說道:“朕聽完了陽春白雪,想的卻是低級趣味,不過最本能的快活才最直接……” 不料周憲身子靈活滑溜,郭紹也沒舍得用力,她輕輕一轉身便溜開了兩步,紅著臉輕笑道:“妾身一整天都沒得到信兒,以為陛下今晚不來了。今天又下雨,就沒沐浴。咱們就算顧不上先吃晚飯,您也且先等等,妾身先去沐浴?!?/br> 郭紹愕然道:“朕覺得不必……” 周憲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br> 她一向都是如此,反正不是很聽話。郭紹無奈,只得賴著性子等一會兒。 就在這時,郭紹又叫住周憲:“稍等,朕想到一件事先和你說說?!?/br> “陛下何事要說?”周憲轉過身來,往回走了過來。 郭紹沉吟道:“宮中有幾個人,朕一直想封個名位。但皇后以下四夫人都沒名額了,給低了,朕又于心不忍,所以一直拖延了下去?!?/br> 周憲靜靜地聽著,并不開口說話。 郭紹頓了頓道:“最近朕又重新尋思了一番。朝廷中得讓有才能的人有上進的途徑,才能保持國家運行的活力,適當的競爭有益無弊;但宮中不比朝廷,若是朕縱容嬪妃為名利爭斗,絕不是什么好事。 朕雖喜歡娥皇,卻不能因為寵愛就讓你惹一身是非,徒增嫉恨煩惱……故朕決定封娥皇為昭儀,花蕊為昭媛,陸嵐為修儀,以便有名正言順的名分。娥皇以為何如?” 周憲聽罷屈膝執禮,面帶喜色道:“謝陛下恩封?!?/br> 郭紹做了個手勢,讓她平身。周憲站起來柔聲道:“那我先去洗澡了?!?/br> 等她離開廳堂,郭紹便打開木門透一口氣,讓雨中的涼風吹一陣。 周憲這里是一處單獨的宮闈,配有宮女宦官專門服侍,原來她沒有名位,卻待遇很高。夏日花草繁茂,此宮蔥蔥郁郁,更有亭臺廊蕪錯落布局,環境倒是挺好。 郭紹站在門口,視線越過一道走廊,見走廊盡頭的亭子底下站著一個美貌小娘。郭紹瞧了一會兒,這才認出來,那不是周憲的二妹周嘉敏么?難怪乍看就覺得與周憲有幾分相像。 郭紹幾乎都把小周給忘了。以至于再度見著,覺得她長得好快,好像沒多久就長成了個大姑娘。 此時的小周確實很容易被人遺忘,她的身份不過是一個曾經顯赫高門周家的次女,已經滅亡的南唐的國后的meimei,與有名的人隔了兩層關系。 她恐怕再也不會有多大的名氣了。不過郭紹覺得,或許對于她來說,安安靜靜的過,卻比原來應該有的那種名氣要好…… 周嘉敏似乎也發現了站在門口的郭紹,但隔了道走廊,她依舊沒動彈,手臂撐在欄桿上沒精打采地趴在那里,好像不怎么高興的樣子。 郭紹忍不住走出門來,沿著走廊向那座亭子走去。 周嘉敏先轉頭瞧了郭紹一會兒,便站直了身體,向下輕輕一蹲,雙手抱在一起向郭紹行禮。 “陛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