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75節
北面山坡上的許軍陣仗很大,但能看到的不過兩三千騎!李彝殷簡直不能想象,十倍于敵的人馬能被兩三千騎嚇的潰逃? 后翼諸部策馬而奔,這種形勢立刻如同瘟疫一般擴散到全軍,連黨項部的人馬都開始跑了。 “李公,咱們走罷!”部將勸道,“就這幅模樣,沒法打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李彝殷猶自坐在馬上,仰頭長嘆,挺胸面對著北邊洶涌靠近的鐵騎。一股巨大的絕望悲憤,如同漩渦一般;他好像覺得自己正被卷入其中,向深淵墜落。 “李公……” “滾!”李彝殷忽然暴怒,唰地拔出佩劍來,大喊道,“絕對能打贏,此乃必勝的一戰!” “隆隆隆……”奔騰的馬蹄聲中,許軍鐵騎直趨而來。無數的聯軍人馬全部往西邊跑了,遠處的曠野上人馬眾多,如洪奔流。聯軍原來站的地方上,只剩下李彝殷一個人,左手舉著一面軍旗,右手拿著鐵劍。 李彝殷低著頭,頭盔兩側,花白的鬢發被風吹得凌亂。他慢慢抬起頭來,通紅的眼睛里全是血絲,一咬牙,高舉著鐵劍,大喊道:“殺!”單騎直沖許軍鐵騎兵鋒。 “啪!”許軍騎兵群里只射出一箭來,李彝殷便感覺座下一空,馬匹嘶鳴著前蹄跪倒。他大叫一聲,從馬背上滾落下去,摔得眼前金星亂竄。 李彝殷用手撐著身體,撿起低聲的兵器,緩緩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只見矯健的騎兵紛紛從他的兩側沖過,竟無人理會他。 “??!”李彝殷大叫一聲,向前側一騎沖過去。單手劍太短,還沒夠著馬背上的騎兵,那人便策馬沖過,嘴里還叫喚了一聲:“哎喲,好生厲害!” “哈哈哈……”周圍發出一陣大笑。 李彝殷漲紅了臉,轉身又向另一個目標劈砍,依舊被快速活動的騎兵輕易躲過。 悲憤激動的情緒撲了個空,就像奮力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李彝殷漸漸冷靜了一些,站在人群中間,丟掉軍旗,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鐵劍,緩緩抬起…… “啪!”忽然一聲弦聲,李彝殷痛叫了一聲,手里的劍哐當掉落在地。 一員大漢在馬上,用弓指著道:“他是黨項首領李彝殷。誰都能殺,他不能殺,老子抓活的回去領功,說不定弄個世襲罔替的封侯哩!” ……不多日,東京收到西北急報:馮繼業率騎兵三千,擊潰黨項吐蕃土人等聯軍三萬騎(人數不能考證),生擒首領李彝殷,押解東京獻俘。 郭紹聞訊大喜,什么也沒干,邊軍就把邊患解決了,實在省事。他說了一句,“馮繼業不僅會放羊,也會打仗?!?/br> 不過俘虜還在途中,卻沒有幾百里加急的軍報快速,只能耐心等待。 這事兒讓郭紹十分重視,并非戰役本身,而是關系大略。不管怎樣,郭紹肯定不會讓賀蘭山和平夏地區脫離大許的控制……因干系此消彼長之勢。 要對付遼國,現在還不是決戰之時。若是強攻遼國,必須大量騎兵,大許顯然沒有足夠的騎兵。但反攻之前,不斷削弱遼國可以得到的資源、增加自身戰馬來源,方是最穩當的一個法子。 郭紹按捺住被挑動的情緒,沉下心來,只覺有些疲憊。遼人的奇毒,中毒得慢,去得也慢。郭紹從好轉到現在快兩個月了,依舊沒好利索。 他早早離開金祥殿,下旨宦官把他抬到陸娘子那邊,想去見見恩人。 一眾人剛抬著坐轎進宣佑門不遠,便見賢妃李月姬遠遠就跪倒在路邊?;鹿偻踔肄D頭看郭紹的態度,但郭紹不動聲色,大伙兒便一聲不吭抬著轎子繼續往前走。 “停?!惫B輕輕說了一聲。 李月姬拜道:“陛下!妾身情知家父起兵與陛下為敵,犯下謀逆不赦之大罪……但妾身不敢棄家父生養之恩,叩請陛下寬宏大量……” 郭紹心道:誰告訴你朕要殺李彝殷了? 李彝殷以兵戈反抗,大義上也算謀反,但和國內臣子謀反根本是兩碼事。 平夏行省幾年前還是黨項人的地盤,現在大多數人口也是黨項人。郭紹不會覺得,往地盤上駐幾千衛軍就算得到那片土地了。他不斷將漢人罪犯流放到那片地方,還倒貼耕牛種子糧食,費那么多勁為的是什么? 現在李月姬與大許皇室聯姻,天然讓兩族關系親近的有利因素,郭紹想不出要拋棄這種關系的理由! 如果殺了李月姬的親爹,這聯姻不是自找麻煩?關鍵是李彝殷被抓后,對郭紹便沒有任何危害了。 郭紹尋思了一會兒,說道:“朕有點為難,李賢妃先起來罷?!?/br> “陛下……”李月姬水汪汪的眼睛看著簾子后面的大漢。 宦官王忠道:“賢妃娘娘可不能強逼官家哩?!?/br> “遵旨?!崩钤录н@才站了起來。 “唉……”郭紹嘆了一口氣,揮了一下衣袖,宦官們重新抬起轎子。 他感嘆的是,自己居然假惺惺地在李月姬面前裝模作樣,說什么為難。不過有時候確是很無奈,唯有如此才能讓身邊少一些仇恨。 經過中毒之事,郭紹越來越不敢狂妄自大了。一個小宮女,竟然差點要了自己的性命……郭紹又想起以前的趙三郎,有天子之命的厲害人物,居然死于一介草民董二之手;敢造反的李筠也死于身邊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刀下! 郭紹琢磨,對能接觸到的小人物,反而要做出一副溫和寬容的模樣。不然十步之內,始皇帝也不是荊軻的對手,被追得滿屋子跑! 進得陸娘子住的院落,一群女子已等候在門口,恭敬地行禮,一陣“萬壽無疆”傳來。 郭紹道:“平身?!?/br> 宦官王忠和另外一個小宦官把他從座椅上扶下來,王忠輕聲道:“陛下待人厚恩寬容,卻總有人不識好歹,實叫人心寒?!?/br> 郭紹隨口道:“正因朕積德,在危難之時,才依舊有不少忠臣不顧得失,忠心耿耿為國謀劃?!?/br> 陸娘子聽罷忍不住道:“陛下真乃仁君矣?!?/br> 郭紹想起不久前,自己親筆簽押的厚厚一疊名冊卷宗,不置可否。 第八百五十八章 迷迭香 這里整個院子都種著植物,連客廳里也擺著幾架木架,上面放著花花綠綠的盆栽。郭紹坐下來聞著繽紛糅雜的花草香味,寧靜的氣味。 但他這回實在沒有閑情逸致,身體的不適會影響心境。 就在這時,一個小娘捧著一只琉璃杯上來了。郭紹差點沒認出來,這小娘是蕭綽。蕭綽被剃光的頭發已長至肩部,梳起來又太短,她便辮了一些小辮,看起來多了幾分活潑俏麗,身上穿著坦領絲綢漢服,胸脯也漸漸隆起。 “陛下,您喝杯茶?!笔捑b小心翼翼地說道,一副討好的模樣。 郭紹沒吭聲,把帽子摘下來放在桌案上,露出一個光頭,渾身不利索地坐在那里,神情復雜地看著蕭綽。蕭綽悄悄看了一眼他的頭,臉上通紅,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罪魁禍首就是這娘們的爹!郭紹一想到蕭思溫就心生戾氣,以前還敬這個敵人有幾分見識,但這廝手段太下作了……風浪之下,流了多少血,偏偏這個幕后黑手還榮華富貴屁事沒有。 郭紹隨口道:“蕭思溫似乎完全想不起他的女兒還在朕手里?!?/br> 蕭綽聽罷面露懼意,將頭埋了下去。 陸嵐也過來了,微微屈膝向郭紹行禮。郭紹指著對面的藤椅,“陸娘子請坐?!?/br> 陸嵐看了一眼郭紹的光頭,輕輕道:“那時要剃掉陛下的頭發,御醫們都反對。陛下不會怪罪妾身罷?” 古人把頭發看得重要,郭紹完全沒那觀念,順口就道,“性命要緊,頭發還能長?!?/br> 陸嵐笑道:“妾身就知道陛下不是拘泥于世俗之人?!?/br> 郭紹伸手把玩著晶瑩的琉璃杯,雖然端上來的人是契丹娘們,但在陸嵐這里,他還是信任陸嵐的??粗镲h著細綠葉和白花,那葉子仿佛嘴唇一般,形狀有點奇異,便問,“這是什么花?” 陸嵐柔聲答道:“迷迭香?!?/br> “哦?!惫B點點頭,沒有繼續談論,顯然他沒有興致。他挪了挪身體,又一本正經道,“陸娘子救治朕,朕今日前來致謝,你要什么,朕只要能辦到必定盡力?!?/br> 陸嵐聽到這里臉上隱隱有些許失落,她抿了一下嘴唇做出一個微妙的動作,胭脂里似乎有珍珠細粉,在花草之間漏出來的陽光光線中泛著細膩的光澤;不經意間,郭紹覺得那晶瑩的琉璃杯中的唇狀草葉,似乎有幾分相通之處。 她轉而又露出了微笑,轉頭看著蕭綽道,“我娘讓燕燕來敬茶,想求陛下饒恕她,只要不傷她性命,不知陛下……” 郭紹雖然憤恨蕭思溫所作所為,但他還沒有拿蕭綽出氣的想法。若是拿一個小娘報復,顯得有點無能!關鍵是,也沒作用。 “朕答應你?!惫B毫不猶豫道。 他又琢磨,有時婦人反而比男子有心胸。蕭思溫搶走了白氏,害得她家破人亡,白氏依舊想保護蕭思溫的女兒;或許在遼國時,白氏對這個小孩有了一些感情。 陸嵐聽罷不好意思地說道:“陛下待我,果然有求必應?!?/br> 郭紹故作淡定道:“不過小事一樁?!?/br> ……宦官王忠百無聊賴地在門外等著郭紹,不遠處李月姬還站在那里沒離開。 王忠瞅了幾回,終于走了過去和李月姬答話:“賢妃娘娘還不回去,在這里作甚?” 李月姬以前有點看不起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宦官,但在大許皇宮呆了那么久,似乎沒原來傲氣了,當下也接話道:“我想與官家談談?!?/br> 王忠皺眉道:“有啥好談的?官家若想見你,不用你在這里糾纏?!?/br> 李月姬聽到臉上有種羞辱的紅色,“我并非想糾纏官家,但我是大許皇室賢妃?!?/br> 王忠冷笑著上下打量著李月姬,仿佛想起以前這不知好歹的娘們把他當奴婢、正眼都不看的模樣,當下左右瞧瞧,低聲道:“您這賢妃的名頭,不知還能多久哩!” 李月姬聽罷皺眉不語。 王忠又小聲道:“陸娘子幫了陛下多少事兒,最近又立下救駕大功。這要換作一個男的,必封侯拜相,位列三公;可惜陸娘子是女兒之身……只好皇妃名分才能封賞。如今大許皇宮既有皇后,也有四個夫人,哪里還有位置?除非換掉一個……” 他說罷,頗有些揶揄地看著李月姬若有所思。 李月姬聽得臉色發白,被王忠打量得身上發毛。其實這大許后宮的名位,她不是很在意,畢竟生來就富貴的小娘、又是黨項人,但是……若她連皇妃都不是了,還能幫造反被抓的父親么? 李月姬內心里看不起王忠這廝,但又不得不認為,這宦官說得很有道理。若要給陸娘子挪位置,她這個失勢的罪犯之女,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看了一眼那院子的門,心中煩亂不已。 ……此時正在心煩生氣的,還有周憲。 周憲看著面前的一盒珠寶,冷冷道:“周夫人,我幫不了你們!” 站著的婦人便是周端的妻子王氏。周端是周家的人,因為周憲的關系,很早就投奔郭紹,在許州做長史。 王氏梨花帶雨道:“夫君真沒有參與私通趙家的事。不過那幫官吏常年孝敬,不收反而得罪人!夫君也是沒辦法,逢年過節也要報答左輔政知遇之恩……此前夫君更不知道許州那些官吏竟然如此膽大做下大案,不然無論如何也不敢收!” 周憲冷冷道:“那你們為何不找左攸?我一介女子,如何管得了官場上的事?” 王氏哽咽道:“左輔政現在也自身難保,也想夫人有機會幫忙說說情。管案子的不是左輔政,是黃輔政(黃炳廉)和樞密院的人?!?/br> 周憲聽罷更加生氣,馬上把頭上和手腕上的東西當場取下來放在盒子里,向前一推:“你都拿回去!” “夫人,求您了!”王氏撲通跪倒在地上,“夫君總算是您娘家人,若是他身敗名裂,對夫人的名聲和地位也不好……” 周憲道:“你先把東西拿走?,F在進出宮闈查得嚴,你拿了些什么東西進來,又拿了什么東西去,內侍省一清二楚。我如何敢收?” 這句話似乎還有點余地,王氏這才止住了哭泣,千恩萬謝又好話說遍求情。 王氏答應把今天帶進來的珠寶拿回去,卻不收以前送的。周憲生氣之下,脫口說那些東西來路不明,自己戴著嫌臟,一下子讓王氏羞愧得無地自容。 好不容易才打發走王氏,周憲心里仍然煩躁不安。周憲心里看不起表姐陳佳麗,覺得陳佳麗矯情故作清高,實則就是個立牌坊的婊子!難道自己也變成那種讓她看不起的人?她胡思亂想很多,認為此事遲早會被郭紹知道,她還怕被郭紹看不起。 ……郭紹從陸嵐住處回到萬歲殿,便見宦官楊士良在門口躬身站著。他轉頭向楊士良招了招手,楊士良跟著入內,附耳在郭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郭紹聽罷坐在椅子上想了好一會兒,便說道:“娥皇性子清高,不是貪圖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可是她那表姐陳佳麗,富可敵國,每次來宮里都戴著很稀罕的珠寶,從不重樣?!?/br> “陛下英明?!睏钍苛嫉?。 “傳旨內庫,挑幾件好的珠寶,替朕賞給娥皇?!惫B干脆地處理這件事。 “遵旨?!睏钍苛及莸?,片刻后又不動聲色地說道,“此事與周夫人干系不大,不過許州長史周端……”